第二辑《学术思想评论》设置了一个专栏:学术问题的发现和提出。它使人自然联想到波普所说的“科学发现的逻辑”。所不同的是,波普心目中的“科学”泛指一切可验证的理论,而这里所说的“学术”虽未加限定,我相信,主要是指人文领域的研究。
把“学术问题的发现和提出”当作一个问题,自有非常现实的背景。近来,《读书》、《哲学评论》、《中华读书报》以及《学术思想评论》等刊物刊载了一些以“思潮与学术’、“学术范式的转换”或“十年学术回顾”为题的反省文章。其中一个不断提起的话题是:如今国内某些文史哲论著及文章有一通病,那就是“没有问题”,原因在于相当一部分学者缺乏明确的“问题意识”。“问题:没有问题!”——葛兆光先生的这个诊断可谓一语破的。在这个背景下,我们似乎真的需要一种“发现和提出”学术问题的逻辑。
不过在我看来,“学术问题”一旦落到等待“发现和提出”的地步,仿佛就暗示着可能存在着一种“无问题的学术”——这与学术活动的本质显然是相悖的。
海德格尔在《艺术作品之源》中谈及艺术家、艺术品和艺术的关系问题时说:“艺术家和艺术品都依赖于一个先于它们而存在的第三者,这就是艺术。这个第三者给艺术家和艺术品命名。”①同理,我们也可以说,学术问题对于学术和学者来说是一个具有在先规定性的概念:“没有问题”的学术简直就是一个概念的矛盾,正如“没有问题意识”的学者便不再是学者一样。
既然学术就是“学问之道”,我们就没有必要把“学术问题的发现和提出”当作一种值得隆重推荐的学术规范,正如没有必要把看见东西当作对眼睛的要求,把学习当作对学生的要求一样。
此外,我们也没有必要把这个话题变成一种关于“提问逻辑”或“治学方法”的讨论。虽然任何学术问题的“发现和提出”必定有其特定方式、方法甚至技术,但这并不等于存在着一种可以使我们“学会提问”的普遍适用的方法。对一个学术问题的“问法”是一回事,使人们“学会提问”是另一回事(或者说“没有这回事”)。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伽德默尔说:“没有一种现成的方法可以保证我们会提问,会看出成问题的事情”。②如果以为对“提问方法”的讨论、总结和介绍可以使我们“学会提问”,那无异于说,一个物理学家只有在读过《科学发现的逻辑》之后才能作出科学发现,一个人只有学会语法之后才能学会说话。所以每当我在杂志上读到那些具有浓厚“劝学”色彩的“治学经验”,总不免想:对于留心于学问的人,又何必劝?对于无意于学问的人,劝又何必?说到底,提问是一个非常具体的学术实践问题。
由此可见,“学术问题的发现和提出”如果是个有意义的话题,那么其意义与其说在于“治疗”,不如说在于“提醒”:它提醒我们关注“问题”在学术活动中的优先地位,关注那使学术成为学术,使学者成为学者的基本条件。
既然学术就是“学问之道”,那么当批判者提醒说,我们的学术常常是“没有问题”或“缺乏问题意识”的,这种说法就需要进一步的解释或限定。
事实上,我们在实际阅读中恐怕很难指出哪一个作品——无论它多么糟糕——全然没有讨论任何问题。因为只要是作品,就会有一个话题,就会涉及某些观点,这些话题或观点难道不是“学术问题”吗?为什么还会有人打着灯笼来寻找“问题”呢?这正是我们要澄清的事情。
日常语言中所说的“问题”可以是一个话题、一个课题、一个章节题目、甚至是一个以问号结尾的句子。但是,这些问题常常可能是“不成问题的”,或者没有太多追问余地。按照波普的看法,“只有当我们解决一个困难而丰富、具有相当深度的问题时,真理或对真理的猜想才与科学有关’。③显然,波普在里提出了一个“复杂性”标准,它的意思是说,一个问题如果值得追问,就不会像“二二得四”那样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