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兴胥渐,泯泯棼棼,罔中于信,以覆诅盟。虐威庶戮,方告无事于
上。上帝监民,罔有馨香德,刑发闻惟惺。皇帝哀矜庶戮之不辜,报虐以
威,遏绝苗民,无世在下。乃命重黎,绝地天通,罔有降格。群后之逮在
下,明明棐常,鳏寡无盖(害)。皇帝清问下民,鳏寡有辞于苗。德威惟畏,
德明惟明。[3]
人之为人的自觉,就在于人神相分。人自觉其为有限的、不完满的存在者,并且意欲重新确立人神联系的适宜方式。由《国语》的进一步说明,我们便知道了,中国远古时代的初民曾经生活在一种神我不分的原始混沌状态当中,其直接结果是“民渎齐盟,无有严威,神狎民则,不蠲其为,……祸灾荐臻,莫尽其气”;人非其人,神非其神!而“绝地天通”的目的就是要使“民神不染(杂)”,“无相侵渎”,然后,重建神人沟通的恰当管道,从而“民是以能有忠信,神是以能有明德;民神异业,敬而不渎”。[4]人明了自身的有限,体证与敬畏无限圆满的神祗,进而超越自身的有限,这既是人的自觉,也同时是宗教的发轫。
其他民族也有着类似的传说,象古希腊流传的“蒙双氏”人的故事。据说,这种人男女合体,双头四臂四足,其能耐近于天神,因而不把天神放在眼里,并屡屡冒犯天神。后来终被神王宙斯(Zeus)用霹雳一一劈开,复成为男女异体的凡人。于是神既削弱了人的力量,又使侍奉神的人和祭献的礼物成倍增加。[5]另外,在犹太民族的《旧约圣经·创世纪》第十一章中记载的“巴别塔”(the tower of Babel)故事,是又一个“绝地天通”的传说。那时操着同一语言的人们要建造一座城及一座通天的塔,以扬他们的名。上帝担心人会因此无所不能而与神无别,便变乱了人们的口音,使他们言语不通,不能合作,于是造不成城与塔了。同书第三章还记载了人类始祖亚当(Adam)、夏娃(Eve)偷吃禁果,从而与神相似也能定善恶。上帝担心他们再采摘生命树果子吃,也象神一样永远活着,故而将他们逐出伊甸园(the garden of Eden),并安排基路伯(the cherubim),以及四面转动发火焰的剑把守生命树的道路。台湾学人林安梧先生认为,中西宗教观念的分野,正存在于上述不同方式的“绝地天通”之中。中国虽区分“天人之际”却并不绝对隔绝之,它以道德实践为首出,认为道德实践是通天彻地的,能缝合天人之间的疏离。所以中国走的是“连续的路”、“天人合一之路”,是“因道以立教”。反之,西方是以断裂的方式实现“绝地天通”,于是乎它必须通过一种“道成肉身”的中介连通天人,所以是“立教以宣道”。[6]扩而言之,不仅中国甚至几乎整个东方世界都不约而同地走了与西方“道成肉身”相反的“肉身成道”[7]的路,以此实现与天的直接合一。象印度各宗普遍寻求的“梵我一如”,中国的“道通为一”、“天人合一”,释家人皆可以成佛,道教人皆可以为仙,儒家人人可为圣贤,等等,从而形成天、梵、道无处不在而尤与我人之本心、精神以及灵魂相通的“泛神论”(Pantheism)型的宗教及文化。反之,西方则普遍地尊奉“一神论”(Monotheism)型的宗教及文化。
人是一有限的存在者,远非无所不能。在茫茫的宇宙当中,人好似一棵苇草随风摇曳,随时都可能夭折,被连根拔起。不过人却是一棵会思想的苇草。[8]此是他不同于畜牲的关键。正是因此,人才能够认识自身的有限,不断地思索并向往超越自身的有限。只有当“绝地天通”的那一刻,人的抬头仰望棗此刻人觉醒了,同时也就诞生了宗教。人充分意识到自身的有限,心中布满敬畏,复又憧憬着重返无限的怀抱。西方人把这个过程描述为,上帝将“自在存在”的自由传给了理念,理念籍此脱离上帝变成现实的与经验的,也就是有限的,此就是自然。而自然的神圣本质又力求回到原初的本质、回到原形,这便形成了历史。自然的最终目的就是背离的和解,是理念与上帝的重新结合,是理念独立自主的终止!于是有了宗教,上帝正是在人类的宗教生活中显示自己、发展自己。[9]因此人类的宗教几乎与人类一样的古老、悠久。因为人注定只可能是有限的存在,却又不甘于有限,总是企图超越有限进入无限,于是宗教就将相伴人类的自始至终。[10]而人是否可能以及如何可能的问题也就首要地取决于宗教是否可能以及如何可能的问题的解答上了。[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