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业八年(612)三月甲午(十五日),隋炀帝率领征讨大军经过两个月的行军,齐集辽河边,虽声势甚盛,但高句丽上下却未见投降者,而是阻水拒守。“小国惧亡,敢同困兽”,高元“扫境内兵以拒之”[58],高句丽军民同仇敌忾,将隋师挡在辽河以西。
隋炀帝来到辽河旁,令工部尚书宇文恺造浮桥三道,但桥短不及岸丈余,高句丽军前来骚扰,隋军赴水接战,高句丽兵在岸上乘高射杀,隋兵无法登岸。只见右屯卫大将军江南人麦铁杖请为先锋,跳上东岸与高句丽军博战,因接济不上,与武贲郎将钱士雄、孟金叉皆战死。隋炀帝在河西岸驻足观战,亲眼看到麦铁杖等战死的惨景,为之流涕。“圣人可汗”这才体验到了战争的残酷。炀帝为战没者举办了隆重的葬礼[59],麦铁杖的死乃征辽第一仗,虽仅为一次小接触,但隋军出师不利,损兵折将。
隋炀帝又令何稠继续造桥,两天后桥造成,大军蜂拥渡过辽河,大战于辽河东岸,高句丽军大败,死者万余。隋诸路军乘胜围辽东城(今辽宁省辽阳市),即汉时的襄平城。隋炀帝车驾也渡过辽河,并引西突厥曷娑那可汗(即处罗)和高昌王麴伯雅、吐谷浑太子顺等以及西域、南洋各国使者前往观战,“以慑惮之”[60]。
何稠又为隋炀帝制造了行殿和六合城,与高句丽辽东城相对而立。六合城造于夜中,“周围八里,城及女垣合高十仞,上布甲士,立仗建旗。又四隅有阙,面别一观,观下开三门。其中施行殿,殿仙上容侍臣及三卫仗,合六百人”。这么大的工程仅一夜间就完成,诸夷使者虽亲眼所见却不敢相信。天亮之时,高句丽人远远望去,忽见一座城楼从天而降,大为惊骇,“谓若神功”[61]。但这也并没有动摇高句丽军民抵抗的决心。
辽河东岸作战的一时胜利令隋炀帝兴奋万分,特下诏大赦天下,命刑部尚书卫文升、尚书右丞刘士龙抚慰辽左之民,给复10年,并在占领区建置郡县,以相统摄。四月丙子(二十七),隋炀帝驻跸临海顿(今辽宁省辽西县渤海边)。见到两只大鸟翱翔天空,即令侍臣刻石记功,自已诗兴大发作《望海诗》及《纪辽东二首》[62]。紧张的征战之余有如此诗兴,不是畏惧战事的残酷,而是触景诗意昂然,显示此刻的隋炀帝心情轻松,对战胜充满信心。
但隋师渡辽后高句丽仍未见投降,这倒是炀帝万万没有料到的!下一讲该如何进讨,炀帝心中并没有计划,也没有作战方案。五月,炀帝令隋军水陆并进。水路由右翊卫大将军来护儿为总管,周法尚为副总管,率江淮水军,舳舻数百里,浮海先进,入涀水(今朝鲜大同江)。陆路诸将也分路齐头并进,长驱直赴高句丽都城平壤,炀帝仅留樊子盖在身边宿卫。然而即使大军已展开了攻势,隋炀帝仍怕诸将深入敌境后贪功擅战,破坏他的招降部署,又下诏告诫:“今者吊民伐罪,非为功名。诸将或不识朕意,欲轻兵掩袭,孤军独斗,立一身之后名以邀勋赏,非大军行法。公等进军,当分为三道,有所攻击,必三道相知,毋得轻军独进,以致失己。又,凡军事进止,皆须奏闻待报,毋得专擅”[63]。于是乎诸将各奉诏旨,互相监督,不敢赴机,高句丽军民据城坚守,使隋军进展缓慢,辽东城亦围攻了数月不能攻下。
隋炀帝一时火气,令隋军猛攻辽东城,但同时又敕诸将:高句丽若降,即宜抚纳,不得纵兵。在实施打击的同时,仍未抛弃招降的幼想。结果,隋军进围辽东城,眼看就要拿下,高句丽人即诈称请降,因有炀帝明旨在先,诸将不敢再攻,只能驰奏于炀帝请旨,待报批准回来,城中已重新调整好城防,继续顽抗。“如此再三,帝终不悟”,坐失战机,空劳将士血汗,却始终未能将辽东城攻下。
来护儿率水军溯涀水而上,来到平壤以西60里,与高句丽军相遇。来护儿派其第六子来整和武贲郎将费青奴出击,大破敌军。小胜后来护儿却轻敌,不听副总管周法尚的劝阻,违背事先约定的“俟诸军至俱进”的旨令,挑选精甲4万人,乘胜直赴平壤城下。高句丽伏兵于城内郭内寺中,出兵与来护儿战佯败,诱隋军入城。隋军入城后纵兵大掠,无复部伍,高丽王弟高建武率伏兵乘乱出击,大破隋军,来护儿侥幸逃脱,生还者不过数千人。高句丽军追到涀水隋船队前,周法尚严兵列阵拒战,高句丽军也不硬拼,即行退走。但来护儿经此一败己不敢按原计划留屯平壤城下接应陆军,只好引兵还屯海边。
陆上隋宇文述、于仲文、薛世雄、崔弘升等各路将军攻辽东城不下,遂率军绕过高句丽城池东进,会于鸭绿江西,试图跨江南下直趋平壤,会合水军翻动敌军根本。但人多马众,后勤补给极为困难,高句丽坚壁清野,远征军需自负资粮。大军由泸河(今辽宁锦卅市)、怀远(今辽宁辽阳西北)二镇出发时,各路人马皆给百日粮,还有排甲、枪矟等武器装备,及帐篷衣服等,每个士兵负重在3石以上,长途跋涉,人马皆不胜负荷。行军时又立下军令状:“士卒有遗弃米粟者斩”。但实在背不动,士卒宿营时皆在帐篷内偷偷地掘坑,将粮食掩埋,以减轻行军负担,期望到高句丽境内能枪劫米麦受用。结果,大军才行至中路,就快断炊了。
隋军有9路约30万人渡过鸭绿江南下,兵出乐浪道的老将于仲文较有谋略,他率军来到乌骨城(今辽宁凤城县),故意挑选羸马驴数千置于军后,自己率大军向东进发,高句丽出兵掩袭后路辎重,于仲文挥师回击,大破高句丽军[64]。高丽王遣大臣乙支文德来到隋军营帐前诈降,实为探听军情,由于隋炀帝大张旗鼓,以势压人,本无军事机密可言,乙支文德是来查看隋进军的决心及士气的。高句丽也知道隋炀帝有投降者不杀的诏令,知道诈降不死必有功效,所以身为宰相的乙支文德也敢于来到隋军大营,旁若无人。但是,隋炀帝也事先密向于仲文布置,“若遇高元及文德来降,必擒之”。于仲文想趁机逮捕乙支文德,但监军的慰抚使尚书右丞刘士龙不知炀帝密旨,只知“高丽若降,即宜抚纳,不得纵兵”的明旨,乃出面制止了于仲文的企图。宇文述等诸将也意见不一,当时9路军也没有一个统帅,没有敢拍板负责任的,结果白白错失了擒获敌方主帅的机会。乙支文德被放走后,诸将反悔,派人追文德,说:“更有言议,可复来也”。孤身闯虎口的乙支文德哪里肯依,急速回营。于仲文和宇文述等放走了敌宰相,心里很不踏实,宇文述以粮尽欲退兵,于仲文则不甘心无功退还,议以精锐追击文德,并冲着宇文述怒斥:“将军仗十万之众,不能破小贼,何颜以见帝?”他见诸将面有难色,又大吼:“仲文此行,固知无功,何则?古之良将能成功者,军甲之事,决在一人,今人各有心,何以胜敌!”辞气慷慨激昂,诸将亦为之动容,大家平起平坐,互不统辖,但于仲文敢负责,诸将也就不好意思撤退。宇文述虽知军中粮食维持不了几天,仍不得已而附从了于仲文。于是,隋诸军将挥师渡过鸭绿江追击乙支文德。乙支文德老谋深算,他在隋营己察看到士卒面有饥色,于是故意打疲劳战,一有接触便佯败,引诱隋军追击,诱敌深入。结果一日七战,隋军皆捷,隋诸将于是放开脚步,恃胜长驱直入,东渡萨水(今清川江),追到距平壤城30里处,傍山扎营,但却没有见到应该来接应的来护儿水军。
狡猾的乙支文德再次遣使来诈降,声称只要隋军撤退,便奉高丽王高元前往隋炀帝驻跸处朝见。宇文述等见士卒疲惫不堪,军中已无粮草,来护儿水军又未按期来接应,在高句丽之南面答应出兵北上夹击的百济军队也迟迟未发,而平壤城防险固,一时无法攻拔,于是即因高句丽使者口头承诺的投降条件而退军,算是不失体面的班师。
但隋军撤退时,高句丽军却趁机四面抄袭,隋军结成方阵且战且退。乙支文德派人送于仲文等诗一首:“神策究天文,妙算穷地理,战胜功既高,知足愿云止”[65]。气得于仲文等隋将嗷嗷叫。秋七月壬寅(二十四),隋军退至萨水(今清川江),军刚半渡,高句丽军向后路发起总攻击,饥饿无力的隋军大溃,右屯卫将军辛世雄战死,各路军将争相逃命,不可抑止。落荒而逃的隋军将士一日一夜狂跑了450里,真可谓一泻千里!直到鸭绿江才站住脚。多亏殿后的将军王仁恭、李景在后面拼命抵抗,高句丽兵才未穷追上来。猛将薛世雄军在白石山被围百余重,四面矢下如雨,薛世雄选200骑为敢死队,纵击冲锋,破围而还[66]。陆上诸军惟卫文升一军独全。来护儿水军闻陆军溃败,只好渡海回师。御驾亲自指挥自的隋百万大军竟然无功大败而还。
隋炀帝首征高句丽是彻底失败了,而且是惨败!当初渡过鸭绿江的隋9路军共355000人,回到辽西的仅2700人,资储器械巨万计,也亡失殆尽。唯一的战果是攻拔了辽河西岸的武厉逻(今辽宁法库南),隋在此置辽东郡及通定镇而已。其余则一败涂地,一无所获。随驾出征的元老大臣也因病因累死了好几个,除兵部尚书段文振外,还有工部尚书宇文恺、内史令元寿、司空观德王杨雄也在随驾途中病故,其弟纳言杨达竟卒于师,炀帝叹惜久之[67]。士兵死者,更不计其数,直到唐贞观十九年(645),其战场依然是“骸骨相望,遍于原野”[68]。
意想不到的惨败令不可一世的隋炀帝羞愧难当,但他委过于领兵将领,下令将宇文述等锁系引还。七月癸卯(二十五),下令班师。九月庚寅(十三)车驾回到东都(洛阳),炀帝即追究征辽失败罪责,斩尚书右丞刘世龙以谢天下,败将于仲文、宇文述“除名为民”,由监军的游元任御史加以审讯,杨义臣等皆坐免官。来护儿“坐法受戮”,炀帝还欲尽诛其子,以解其恨,但未执行[69]。宇文述因与炀帝情深,又为儿女亲家,虽系狱却不忍加刑,不久释放。诸将皆将败绩罪过诿之于于仲文,仲文忧愤发病而卒。[70]
随驾的高昌王麴伯雅等众多藩主和外国使节们都从头至尾观看了隋军的溃败,隋炀帝原想以征讨高句丽耀武夸示四夷,但败绩让他威风扫地,无地自容,回到东都后各国使者纷纷回国,这将使隋师败绩传遍天下四方。当然隋炀帝仍百方笼络,十一月己卯(初三),高昌王麴伯雅得尚隋宗女华容公主,启程归国。靺鞨渠帅度地稽亦因功“赏赐优厚”[71]。隋炀帝虽对四夷酋领百般笼络,但“圣人可汗”纸老虎的面孔己被彻底戳穿。
五、扫地为兵第二次征讨及国内叛乱
隋炀帝发动规模空前的征讨高句丽战争遭到意外惨败,更为严重的后果还是造成了国内政治失控和动乱。炀帝为耀武而“扫地为兵”,民众则“苦于上欲无厌,下不堪命,饥寒交迫,救死萑蒲”[72]。沉重的兵徭役征使农民难以承受,一场反隋农民大起义揭开了序幕。早在大业五年(609)因开北运河永济渠输送征辽军资,“丁男不供,始役妇人”,使逃役的“狂寇数万”聚集长白山(今山东章丘、邹平境)[73]。大业六年(610)雁门(今山西代县)尉文通“聚众三千,保于莫璧谷”。大业七年(611)征辽开始,青壮年几乎全数就役。士兵从四远奔赴如流,民工夫役往返馈运,填咽于道。而天公也不作美,十月山东、河南黄河大水决堤,人或为鱼鳖,炀帝不加抚恤,仍加倍征发役夫军粮,使“百姓困穷,财力俱竭,安居则不胜冻馁,死期交急,剽掠则犹得延生。于是始相聚为群盗”[75]。
隋炀帝在即位之后不顾子民死活虐用民力,要建立千古圣王伟大功业,一连串的工程大役如营东都、开驰道、筑长城、凿运河、游江都等等,总计役民在3000万人次以上,未得喘息又是三征高句丽,一役未消,一役又起,搞得田畴荒芜,海内怨叛。征讨高句丽之役成为规模宏大的隋末农民大起义的导火线。苛政猛于虎,急政狠如狼。农民起义首先爆发地就在遭受严重水灾而兵役、徭役又最严重的山东地区。史称“是岁,大旱,疫,人多死,山东尤甚”[76]。邹平人王薄自称“知世郎”,即自谓是通晓当今世事之人,编了一首《无向辽东浪死歌》,在民间传唱:
长白山头知世郎,纯著红罗锦背裆。
横侵矟天半,轮刀耀日光。
上山吃獐鹿,下山食牛羊。
忽闻官军至,提剑向前荡。
譬如辽东死,斩头何所伤。[77]
歌谣直接鼓动民众不要去辽东为隋炀帝卖命,拿起刀枪造反,唱出了挣扎在死亡线上的广大民众的心声。王薄和孟让于是拥众据长白山(今山东章丘东北),首先揭起了反隋炀帝暴政的大旗。
随着隋炀帝百万大军在辽东前线的溃败,国内抗役的农民起义更是所在蜂起,而尤以山东、河北地区为甚,官府莫能禁止。但输红了眼的隋炀帝竟不顾国内民众的生存死活,也不顾农民赴死反抗的严重局势,为挽回面子又要再次亲征高句丽。大业九年(613)正月元旦刚过后初二,炀帝即令修辽东古城,以贮军粮,并诏“征天下兵,募民为骁果,集于涿郡”[78]。骁果即骁勇果敢之士兵,与府兵不同。府兵是轮番宿卫的义务兵役制,骁果则是募兵制,向社会广泛招募士兵。原府兵在高句丽前线死散大半,需要在义务兵之外招募更多的平民入伍,募兵取代府兵,隋兵制发生重大变化。
正月戊戌(二十三),隋炀帝宣布大赦天下,己亥(二十四),任命刑部尚书卫文升等辅佐皇孙代王杨侑留守长安,拜京兆内史,许以便宜从事。又诏恢复败将宇文述等人的官爵,让他们继续从征将功补过。隋炀帝对再次出征决心很大,说:“高丽小虏,侮慢上国,今拔海移山,犹望克果,况此虏乎?”[79]恨不得将高句丽一口吞下。但是高句丽真的好吞吗?满朝大臣经上次溃败均心存疑虑。左光禄大夫郭荣认为“中国疲弊,万乘不宜屡动”,无须“亲辱大驾以临小寇”[80]。术士庾质也认为“陛下若亲动万乘,糜费实多”。众臣多劝炀帝不必御驾亲征,派一得力将领指挥即可。隋炀帝大为震怒,吼道:“我自行尚不能克,直遣人去,岂有成功也”[81]。炀帝自视甚高,听不进任何劝告,上次溃败在没有立足于真打,这次将毫不手软出击,又何能不胜?于是,一切仍按他的个人意志行事。
三月戊寅(十六日)炀帝自东都洛阳启程,任民部尚书樊子盖等辅佐皇孙越王杨侗留守东都,安排好一切内政后,乃率后妃百官和大队人马兼程北上。夏四月庚午(二十七)渡过辽水,第二次征讨高句丽又在隋炀帝亲自指挥下开始了。
但隋炀帝并没有什么新招数,部署几乎和第一次一样。陆路主力以宇文述为主帅,杨义臣为副帅,率大军渡鸭绿江直赴平壤。水路仍由来护儿率舟师自东莱(胶东半岛)海路出发,期与宇文述合围平壤。隋炀帝自率后路在后督战,其余各路分道出击,攻掠高句丽城池。不同的是此次“听诸将便宜从事”,炀帝收回了军事进止必须奏报,不许诸将专擅的成命,让各路大军放手狼狠地进攻。另外,不再设招降慰抚使,而设监军,如王仁恭出扶余道,有房彦谦“监扶余道军”[82]。因给予军将自由作战权,使某些将军得以发挥所长获得战役胜利,如王仁恭率军进攻新城(今辽宁抚顺北),以千骑冲垮高句丽数万人阵地,进而率大军围城,得到炀帝嘉奖[83]。
高句丽方面仍然采取坚壁清野,据城坚守的战术,隋炀帝亲自统率后路大军来到辽东城(今辽宁辽阳市),重新布置围攻。攻防战斗打得无比惨烈。为克城立功,隋将郭荣甚至“亲蒙矢石,昼夜不释甲胄百余日”[84]。隋军用飞楼、橦、云梯、地道四面俱进,但高句丽军民随机应变,顽强抵抗,使隋军仍旧久攻不下。炀帝乃令士兵造布囊百余万个,贮上土一袋一袋背于城下,堆成阔30步,高与城齐的鱼梁大道,使士卒可登而攻城。又命工匠赶造八轮楼车,更高出城墙,可以俯射城内。隋军在城外围了一层又一层,用人海战术,连续进攻,势在必取。炀帝并写诗《白马篇》助威:“白马金贝装,横行辽水傍;问是谁家子,宿卫羽林郎”[85]。在围攻辽东城的同时,隋各路大路大军也按部署向高句丽纵深进军,宇文述、杨义臣率军再次进至鸭绿江边,来护儿水军也齐集东莱海角,张帆待发。高句丽在隋数路大军的猛烈进攻下,其势“日蹙”,国家已到了危亡之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