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一种伦理关系在现代的意义上,应该是平等的关系,平等是当年启蒙运动最重要的口号之一。可是启蒙本身,包括葛兰西以启蒙为内核的"理论-实践"的关系模式,本质上却是反平等的。这是启蒙的悖论,也是现代性的难堪,缘由就在于它的理论资源原本就来自本不平等的柏拉图主义。在柏拉图的社会伦理中,那个先觉的洞穴人是作为国家治理者而出现的,其他洞穴人则是其统治的对象。这个关系虽然不平等,但在柏拉图那里,却有其合理性。作为先觉者,"有一个就够了;只要有一个人能使一个城邦服从他的意志,那么,他就可以实现为这个世界所如此难以置信的理想政体"(罗素转引柏拉图语)。当然,这一个先觉者到了葛兰西那里就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先觉的知识分子集体。这个集体和人民大众之间的关系就是"一般意义上的教师和学生的关系"。为什么必须是这种关系?因为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有一种新型的哲学家的’历史的实现’"(亦即实现一种新型的哲学家的历史)。在这里,不平等意味着,大众不仅是学生(学生是无以与其师平等的),更重要则在于,历史只是知识分子或哲学家的历史,大众除了是学生之外,同时还是实现其历史,或实现其"理想政体"的工具。这里的问题或问题的严重性就远远超过了不平等的范围,它已经从一种关系伦理或社会伦理扩展到了历史伦理,即知识分子与大众到底是什么关系,历史到底应是一种什么样的历史或谁的历史。
就其关系伦理而言,知识分子以其"精英"的面目和大众所构成的"师生"关系,并非现代职业意义上的师生关系,现代教育的专业化趋向决定了师只是在某一方面成为学生的引导,并以此作为自己的"稻梁谋"。而葛兰西的"师"则是中国古代文化传统"天地君亲师"这一伦理秩序内专门体现其纲常之道或"道成肉身"这一意义上的"师"。这样的师具有"普天下"的含义,它"有教无类",即以天下所有的人--不仅大众、甚至国家统治者为其徒(柏拉图认为这样的人就可以成为国家统治者,或者使国家统治者就成为这样的人)。因此,师在这里乃是一种"道"的人格化,它不是解决生计问题的职业,而是形塑大众、范引天下的神圣职责。以那位先觉的洞穴人为例,自己获得了光明,也要让所有的人身上洒满阳光。作为一种天赋的使命伦理,它可以不管不顾那些人是不是也需要阳光。因为那些人充其量只是"沉默的大多数",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真正需要的是什么。然而他们不知道,"我"却知道。"我"非由他们身上知道,而是"反求诸己",从个己的身上知道。所谓"人同此心","此"即己也。因为作为先觉,"我心即宇宙"。既然个己之心即宇宙之心,那么,个己的意志也即天下人的意志。"我"作为天下人的"代表",如果"我"需要阳光而天下人居然不需要,这只能说明天下正处于康德所谓的"不成熟的状态"。因此,先觉的知识分子其责任就在于使他们走向成熟--这就是启蒙。那么,由启蒙所蕴含的或曰由启蒙所体现的"伦理准则"又是什么呢?用中国儒家的经典语言来表达,就是一个字"忠"。这是孔丘一以贯之的"吾道"之一,它的内容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无论柏拉图,还是葛兰西,对知识分子使命的理解,都没有也不会超出这个字的范围。"忠"作为中西传统知识分子的伦理准则,如其字,它所构成的是一个"中心"(中心之谓,乃是笔者自己的诠释,而非《说文解字》的意思。但对孔丘及其弟子的表述而言,其诠释逻辑是符合当时语境的),这里当然是以己为中心(反向于现代汉语),尔后又推己及人。因此,它的意思不过是使人同一于己,一道去"立"。"立人"作为典型的启蒙叙事,其任务就是对大众进行"教诲"。孔丘曰"忠,焉能勿诲乎"(既然以"我"为中心,又怎能不教诲他们呢)。从忠到诲,此中已不难见其精英知识分子与大众的关系本质。
这样一种关系伦理在社会发展过程中就必然转化为相应的历史伦理。所谓"己欲达而达人",乃是使人达于己之欲达或己之所达。这个"达"的过程,也就是历史的构成。从目的论角度,"己欲达"的动机是无可非议的,就象那个先觉,他是要把大家引向光明,而不是走向黑暗。用孔丘弟子的话,"达"的行为就是"济众"。到了现代,到了葛兰西那里,"济众"的说法又有了新的语言表述,即用"世界观"引导大众。知识分子既然作为历史发展中"理论-实践"关系的理论方面,那么,它的任务就是"制定出符合于这些世界观的伦理和政治",并使大众去实践它们。在葛兰西看来,知识分子的理论制定如果和大众的实践两分,或理论仅仅成为实践的"附加"和"补充"的话,这样的历史因其强调了历史发展中的"实践"的方面,就不但不是一种"有机"发展的历史,而且还"意味着人们正在经历一个相对地原始的历史阶段"。反之,"在现代世界中,人们应当强调政党在制定和传播世界观中所具有的重要意义"(在葛兰西的论述语境中,政党与知识分子的关系是非常密切的,政党既是由知识分子构成的,同时也是培养知识分子的"坩埚",它是历史过程中理论与实践的高度统一),因为,在知识分子所由构成的政党的身上,已经体现了"暗含在人的活动中的世界观"(所以,知识分子是全人类的"代表")。这种世界观在被制定的同时,还需要"把它当作就是它们的历史’实验室’那样去行动"。把历史当作自己的实验室,历史也就成了知识分子的一种实验,它所实验的当然是由自己所制定的世界观。在这个意义上,葛兰西已经把知识分子与大众那种"师生"性质的关系转化为人类实践过程中"哲学和历史的关系",这种关系构成了有关知识分子的历史伦理,其"准则"则是把哲学变为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