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由理性分析的剥落,西方哲学把世界分成了两个近乎对立的存在,一是现象界,一是本体界。在这种两开的世界里,一方面,本体不可知,情根本就无法介入其中,所以情的存在是多余的;另一方面,现象虽可知,但为了保持认知结果的客观性、公正性和绝对真理性,知又不允许掺进任何情的成分,情的存在又是非法的。这样,只有那种能够扎根于现世性的哲学才会给情留下地盘。相对而言,西方式“两个世界”里的抽象思维可以不要情,但是,立足于“一个世界”的中国式意象思维却无论如何也离不开情。应当承认,儒学哲学的现实性、今世性在根本上就已经决定了情的存在价值和特殊地位。“子曰:谁能出不由户?何莫由斯道也?”(《论语·雍也》)道不在遥远的天国(如基督教),也不在超越的彼岸(如西方哲学的康德),而就在人们活生生的日常世界之中,就在人们嬉笑怒骂的生活情感之中,就在人们举手投足的普通行为之中。“用之则行,舍之则藏。”(《论语·述而》)道就在眼前的这个世界里,道可以“行”、可以“藏”,所以,它一定处于人们的伦常日用之内。“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论语·雍也》)从现实的人生、从今世的生活中甚至从身边微不足道的小事里去寻找本真存在,这才是获取仁、得到道的基本原则和首要方法。“非道远人,人自远尔。”“徒事高远,未知其方。孔子教以于己取之,庶近而可入。”[22]道并不是外在的对象,而毋宁已经消融于人生生活里,人与道简直就是一体的。重要的是看人有没有为道、成道的意识自觉。同样,“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论语·述而》)师也在世间,而不在天上,师不是上帝(Lord)、神,也不是抽象的理性构造物(如逻格斯、理、无极、太极),而是与我们一样的活生生的人。于是,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孔子还要特别强调对生活居处的选择了,即“里仁为美”(《论语·里仁》),因为居处作为生活的一部分,肯定影响到人生的道德践履和实际修行。
儒学有情,也反映在孔子本人的性格特征上。《论语》中的孔子,并不像后世那些一味板着脸面说教的“卫道士”,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生机活现的生活常人、性情中人。于是,作为“圣人”、“教主”和“万世师表”的孔子就:
不但有闲居的惬意和愉悦——“子之燕居,申申如也,夭夭如也。”(《论语·述而》)“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论语·里仁》)
而且也有撕心裂肺的哀叹悲情——“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论语·子罕》)“颜渊死,子曰:噫!天丧予!天丧予!”(《论语·先进》)
既有“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论语·雍也》)的“孔颜乐处”,也有“吾与点也”(即“浴乎沂,风乎舞雩,泳而归”)(《论语·先进》)的盎然生活情趣。
曾经怀有过希冀和幻想——“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论语·述而》)也有过不得志的失落和苦衷——“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论语·阳货》)
更不乏发泄牢骚、愤慨的时候——“夫召我者,而岂徒哉?!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论语·阳货》)“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论语·宪问》)“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论语·子罕》)
孔子偶尔还会开一点玩笑,《论语·阳货》记载——“子之武城,闻弦歌之声。夫子莞尔而笑,曰:割鸡焉用牛刀?子游对曰:昔者偃也闻诸夫子曰: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子曰:二三子!偃之言是也。前言戏之耳。”
《论语·乡党》载曰:“孔子于乡党,恂恂如也,似不能言者。其在宗庙、朝廷,便便言,唯谨尔。朝,与下大夫言,侃侃如也;与上大夫言,訚訚如也。君在,踧踖如也,与与如也。”这样,呈现在世人面前的孔子,不应是刻板、呆滞的单一脸谱,如后世人们所理解和想象的那样,而一定是洋溢着丰富表情的生动面孔。而这才是本真的孔子,才是活生生的孔子。西方的哲学家们,在现实的生活里,肯定也不乏“情”甚至还会有“情”的热烈与执著,但却没有一个人能够把他的活生生的人情世界直接写进哲学,更不可能将之作为自己思想体系的一个有机构成部分来对待、来处理,因为,他们的生活与哲学是有“隔”的,他们的本体与现象是两“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