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对古代青铜器的收藏和研究,一方面是审美情趣的需要,另一方面还寄托了士大夫阶层“回向三代”的政治理想。古器物学在上层与礼制改革相结合,逐渐渗入礼学传统之中,改变着士大夫对“古”的认识,导致徽宗和高宗两朝大规模的复古运动,最终使古器形制成为国家祀典用器的标准。同时,古器物学的成果也向民间扩散,并与民间固有的工艺传统相结合,创造出一批独特的仿古器物[1]。在制作仿古器物时,必须有具体的“样本”根据,当时人称之为“样制”、“样式”或“图样”。宋代仿古制作的“样本”究竟从何而来,如何逐步形成固定的制度,古器作为“样本”如何在仿古制作中发挥作用,这些都是本文着重讨论的问题。
一从《三礼图》到《博古图》
北宋时期,朝廷制作礼器的样本是宋初聂崇义的《三礼图集注》。聂氏《三礼图》继承了汉唐经师对于“三礼”名物制度的认识,其特点是从文献出发,通过经文和历代注疏来复原上古礼器。这样就难免出现很多望文生义的想像,以今人的眼光看来,其中荒谬可笑之处比比皆是。宋初将《三礼图》定为朝廷礼乐制作的范本,并图绘于国子监讲堂之壁,享有权威地位,但学者范围内的争议一直没有停息。《三礼图》的问题,在传统经学体系内是无法解决的,必须求助于新的知识背景。宋代金石学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诞生的,因此从一开始就担负起了更新传统礼学的任务。
宋代古器物学的先驱刘敞就是一位礼学专家,“朝廷每有礼乐之事,必就其家以取决焉”;他收藏先秦彝鼎数十件,经常说:“我死,子孙以此蒸尝我。”[2]他在《先秦古器图》的序言中明确指出,“礼家明其制度”应是古器研究的目标之一[3]。刘敞之后最重要的古器物学家吕大临,是理学家程颐的弟子。他博学多识,“通六经,尤邃于《礼》,每欲掇习三代遗文旧制,令可行”[4]。他曾“集诸家之说补《仪礼》”,又在家庙祭礼中使用古器,穿着古礼服[5]。可见他的古器研究更是与复兴古礼的实践相结合。吕大临的《考古图》虽然没有直接批评《三礼图》的错误,但是他确立了根据器物“自名”来为古器定名的原则,实际上已经在很多方面否定了《三礼图》,在当时的学者中产生了很大影响。
随着崇古之风的盛行和古器物学知识的积累,越来越多的学者开始直接对《三礼图》提出质疑。比刘敞稍后的沈括,就已根据出土的“黄目彝”、“谷璧”、“蒲璧”等物,指出“《礼图》亦未可为据”[6]。受学于王安石的陆佃,撰写了《礼象》十五卷,“以改旧图之失,其尊爵彝舟,皆取公卿家及秘府所藏古遗物,与聂图大异。”[7]可见在徽宗改制之前,士大夫中间已经出现了摒弃《三礼图》,根据古器实物来绘制新《礼图》的尝试。
有了近百年古器物学传统的支撑,众家古器图的导夫先路,以及士大夫阶层高涨的复古热情,才有徽宗朝规模空前的礼乐制作。大观元年(1107),徽宗于尚书省设置议礼局,作为推行礼制改革的专门机构。二年十一月,议礼局详议官薛昂上奏:
“臣窃见有司所用礼器如尊、爵、簠、簋之类与大夫家所藏古器不同,盖古器多出于墟墓之间,无虑千数百年,其规制必有所受,非伪为也。……今朝廷欲订正礼文,则苟可以备稽考者,宜博访而取资焉。臣愚欲乞下州县,委守令访问士大夫或民间有收藏古礼器者,遣人往诣所藏之家,图其形制,点检无差误,申送尚书省议礼局。其采绘物料,并从官给,不得令人供借及有骚扰。……”奉圣旨依所奏。[8]
当时使用的礼器仍然依照《三礼图》制作,要制作新礼器必须有新的样本,但是除《三礼图》之外,朝廷手中并无其他图样。北宋朝廷收藏的古器,虽然早在皇祐三年(1051)就已有图录编辑[9],但规模毕竟有限。此后半个多世纪中,皇家藏器始终没有得到系统整理和研究,更没有刻意去搜集民间古器。李公麟、吕大临诸家《考古图》收录的器形,虽然可供士大夫赏鉴考究,但器类并不完整,无法与礼书完全对应;摹绘刻印也比较粗劣,器形失真较大。为了给新礼器提供可靠的样本,编纂一部高质量的“古器全集”就成为当务之急。徽宗一方面采纳薛昂的建议,派人到收藏古器之家摹绘图形;另一方面,将皇家收藏的古器编绘为《宣和殿博古图》,即后来《重修宣和博古图》的前身[10]。因此,《博古图》修撰的初衷,应该是为改造礼器提供一部“图样”集;在后来的实践中,它也的确发挥了这样的作用[11]。
随后,出于收藏鉴赏和制礼作乐的双重需要,徽宗开始大规模从民间搜集古器。到政和年间,内府藏器增加到六千余件,宣和年间更是“累数至万余”[12]。从传世品和历代著录的铭文看来,徽宗朝的仿古礼器主要集中在政和四年至七年之间,这与古器“样本”的大量增加是分不开的。随着大批新制礼器被用于祀典,《三礼图》已经失去了存在价值。政和五年六月,校书郎贾安宅上言:
“崇义图义皆诸儒臆说,于经无据。国子监三礼堂实存图绘,下至郡县学间亦有之,不足示学者。宜诏儒臣编次方今礼乐新制,器用仪绘于图,著其义具,后成书颁焉。”诏《三礼图》及郡县学绘画图象并改正,旧所绘两壁《三礼图》并毁去。[13]
此前,议礼局于政和三年(1113)编成《政和五礼新仪》,颁降于地方州军,取代了奉行多年的旧礼。但由于当时大规模的礼器改造尚未展开,《五礼新仪》中并未包括新的礼器图样。在贾安宅的建议下,《三礼图》被彻底废弃,国子监及地方州县学墙壁上所绘的图样都被毁掉。但是,他提出的将新礼器图样编纂成书的要求,却迟迟没有实现。直到宣和元年(1119),大多数地方州军仍然没有得到新的礼器图样。《宋会要辑稿》礼一四之七○:
宣和元年五月二十七日,永兴军路安抚使董正封言:“窃惟朝廷讲明祀事,颁降五礼,规矩仪式具备。然而祠祭所用樽俎笾豆簠簋之类,或有未应法式去处。如臣前任知郓州及今来永兴军,释奠祭祀所用礼器一切损弊。及臣前任知杭州日,蒙朝廷降式样制造上件礼器,与今来逐处见用全然大小不同,恐失朝廷奉祀之意。望下有司彩画式样,降付逐路制造,以供祭祀,所贵上尊朝廷奉祀之礼意。”诏送礼制局绘图颁降,令诸路州军依图制造,内有铜器者,以漆木为之。[14]
据董正封所言,当时个别州军(如杭州)曾得到朝廷颁降的“式样”,并依样制造了新礼器,这或许就是贾安宅上书的效果。董正封上言之后,朝廷曾有诏命礼制局绘制礼器图样,颁降诸路州军[15]。不过从以后的事实看来,这次下诏恐怕并没有造成广泛影响,甚至朝廷有没有将新礼器图样编辑成书都不无疑问。如果徽宗朝已经有编辑成书的新礼图,或者地方已普遍得到新图样,那么高宗初年制造礼器时,就不会因为无图可依而被迫沿用《三礼图》的旧样了。
徽宗朝在大规模改造礼器之后,为什么没有用新的《礼器图》来取代《三礼图》呢?原因大概有以下两点。第一,根据大观二年薛昂箚子,当时派画工到收藏古器之家摹绘图样,用的是彩绘;而据宣和元年董正封上言,朝廷颁降地方的新礼器图样,用的也是彩绘。由此可知,《宣和博古图》的原本,应该也是彩色绘制的[16]。之所以用彩绘,应该是为了更真切的传达古器的形象,在彩色照相技术发明之前,这是最高级的方法。但是当时的印刷技术无法实现彩色套印,这就决定了《博古图》和新礼器图样不能用雕版印刷的方法大批复制。朝廷手中大概只有少量手工绘制的副本,不可能在短期之内普遍颁降于地方。第二,徽宗制礼作乐的重心是郊祀明堂等国家大典,而在中央,《博古图》已经很好的起到礼器图样的作用。至于地方礼器的滞后,朝廷并不急于解决,也就没有刻印新礼图的迫切需要。
徽宗没有想到,他费尽心血搜集的古器物,制礼作乐的辉煌成果,都在靖康之难中毁于一旦。由于政和、宣和年间没有及时将新礼器图样编辑成书,使得高宗朝重建礼乐制度面临着极大的困难。
二 高宗朝仿古制作的“样本”问题
高宗即位于兵革之际,急需通过国家祀典来巩固自己的地位。建炎二年(1128)八月,“诏令东京所属搬取起发祭器、大乐、礼神真玉、朝祭服、仪仗法物,赴扬州行在,应副郊祀大礼。”[17]这次大典,使用的是东京搬来的金人劫余之物;这些礼器多是徽宗时改作的产品,南宋人称之为“新成礼器”。建炎三年金兵南下,高宗仓皇渡江,礼器仪仗尽皆抛弃。待到绍兴元年(1131)举行明堂大礼时,所有祭器只能重新制造。此时朝廷手中甚至没有任何“新成礼器”的图样,不得已只好重新搬出《三礼图》[18]。经过徽宗朝轰轰烈烈的复古运动,却又回到《三礼图》的老路上,这是皇帝和士大夫都无法接受的。于是,千方百计搜寻“新成礼器”样本,就成为高宗朝礼制建设中最重要的任务。
绍兴四年(1134),又值举行明堂大礼之年。四月,礼部侍郎陈与义等上奏:
“今来明堂大礼所用祭器,系令太常寺画样,令临安府下诸县制造。本寺契勘新成礼器,昨除兵火后常州缴纳到簠并壶尊、山、牺罍各一外,其余尊罍笾豆爵坫并簠之类,并无样制,亦无考古图册照据。今来未敢便依绍兴元年明堂大礼例,画竹木祭器样制。”诏依绍兴元年明堂大礼所用《三礼图》样制造。[19]
可见,当时南宋朝廷已经致力于从民间搜集流散的“新成礼器”,但数量极为有限。陈与义等提到的“样制”,应该是指“新成礼器”的图样;而“考古图册”指的应是古器图录,尤其是《宣和博古图》[20]。这也从侧面说明,当时的确将《博古图》等图录当作礼器图样来使用。这次明堂大礼仍然和绍兴元年一样,依《三礼图》样用陶瓷竹木制造祭器,这也是因陋就简的权宜之计。
不过国子监丞王普等人还是对当时的礼器样制提出了批评:
按祭器实仿聂崇义《三礼图》制度,如爵为爵形,负盏于背,则不可以反坫;簠簋如桶,其上为龟,则不可以却盖。此类甚多,盖出于臆度而未尝亲见古器也。自刘敞著《先秦古器记》,欧阳修著《集古录》,李公麟著《古器图》,吕大临著《考古图》,乃亲得三代之器,验其款识,可以为据。政和新成礼器制度皆出于此。其用铜者,尝有诏外州以漆木为之。至主上受命于应天,郊祀于维扬,皆用新成礼器,初未尝废止。缘渡江散失,无有存者。昨来明堂所用,乃有司率意略仿崇义《三礼图》,其制非是,宜并从古器制度为定。其簠簋尊罍之属,仍以漆木代铜,庶几易得成就。[21]
从这段话不难看出,在百余年来《三礼图》与金石学的较量中,后者最终获得了胜利。经过徽宗一朝的复古运动,《三礼图》在士大夫心中已经完全丧失了权威性。他们所推崇的,是仿照古器制造的“新成礼器”。在他们看来,形制合于“古器制度”是第一位的,至于材质是用铜还是漆木则是次要问题,可以根据条件权宜处置。
王普的建议由于朝廷没有“《博古图》本”而被搁置,但以他为代表的声音却在不断推动朝廷向着政和新礼的方向回归。绍兴九年(1139)八月,高宗就曾诏命东京留守搜集残余的“新成礼器”[22]。是年十月,太常寺提出了改造铜爵的建议:
今遵依指挥讨论祭祀服用,欲且遵依绍兴四年已得指挥外,其所用爵以木为爵形,而背上负尊。按《郊庙奉祀礼文》谓许氏说“象爵之形,中有鬯酒,又持之也”。昨来臣僚看详,以谓不应古制,欲仿古刻为爵形,凿其背以实酒,以应《说文》“中有鬯酒”之义。又考《礼象》铜爵之制,有首、有尾、有柱、有足、有柄,正得古制。兼昨来政和年间,已曾依此改正铸造,缘渡江之后,类皆散失。兼昨绍兴七年明堂大礼,御前降到古铜爵,依得《礼象》制度。今来合将木爵并行改正,用铜制造。欲乞送工部下文思院,依样制造铜爵并坫。[23]
据此段史料,绍兴七年明堂大礼曾使用“御前降到古铜爵”。《郊庙奉祀礼文》为神宗元丰年间太常陈襄等人所详定,陆佃亦曾参与其事[24]。有趣的是,这次礼官在论证古爵形制时,还参考了陆佃《礼象》中的图样。在朝廷缺乏新礼器图的情况下,私家撰述的礼图发挥了意想不到的作用。这次讨论能够将文献、礼图、古器实物相结合,说明古器物学已经深深的渗入到礼学的传统中[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