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们认为,不存在超越文化、超越地域、超越民族的绝对的本质或尺度。退一步说,我们可以假设这种本质存在,但是任何宣称已经掌握了这种本质的人,都无法证明,他们所掌握的就是这种本质。当然,他们可以宣称,他们正在逼近这种本质,他们将会掌握这种本质。对此,我们认为:一,未来无限,故这种宣称不可证伪,所以恰恰是非科学的。所以,二,这只表达了一种信念,这种信念可以理解为一种宏伟的理想,但也可以理解为一句大话,甚至是一句谎言。[11]
与此对称,从建构论的非实在论角度,我认为基督徒关于“唯一真神”的本体论预设是没有意义的。此外,我也可以退一步,承认存在一位唯一真神。但是,从认识论的意义上,我的下一个问题是,为什么这位真神就是希伯来民族的创世神,而不能是中国的盘古,印度的梵天?从人类学家的视角来看,这些神的地位曾经是平等的,在各民族的文化中所起到的作用和功能是类似的。
在美国访问期间,我参加了很多华人教会的活动,对于基督徒以及基督信仰有了直接的体验。我当年物理系的同学也有很多成了基督徒。在与基督徒的相处中,让我感受比较强烈的是,基督徒的谦逊与傲慢。
基督徒在面对自己的兄弟姐妹的时候,会表现出非常的谦逊。这种谦逊是与基督教教义相关的。其中的逻辑是大概这样的:只有上帝是无限的,我们是人,所以我们是有限的;同时,我们都是有罪的人,需要忏悔,需要救赎。因而,没有人有资格指责其他人,没有人优越于其他人。然而,当他们在面对非基督徒的时候,则表现出非常的傲慢,其中的逻辑则是这样的:虽然我们都是罪人,但是我已经找到了、信奉了那位唯一的真神,我已经成了新人,已经得救;而你们,非基督徒,还是迷途的羔羊,需要我们的拯救。
我毫不怀疑基督徒向我传教时所怀有的善意,但是我也同样能够感受到,在这种善意的背后,是某种居高临下的傲慢。早期科普工作者在搞科普的时候,正是怀着同样的居高临下的傲慢。你们不懂科学,所以是愚昧的,所以需要我来向你们传播科学,把你们从愚昧中拯救出来。这种傲慢,我称为本质主义的傲慢。
科学主义是排他的。只有一个正确的真正的解释是可以接受的。与此对称,基督教本质主义也是排他的。只有一个正确的或者真正的解释是可以接受的。然而,哪一个解释是真正的,唯一的解释,或者说,我们为什么会相信这一个解释是那个真正的唯一的解释?
这是一个社会建构的问题。然而,“人是有限的。人类只能掌握相对的尺度。这种相对的尺度与文化、民族、地域相关。今天我们通常所说的现代科学,其实也只是无数地方性知识中的一种(尽管它特别强势)。”[12]同样,基督教的信仰体系也可以且只能作为无数地方性知识中的一种。
五,当下的全球危机与人类的可能未来
在我看来,我们正处在文明的转折点上。当前的文明形态,依然是资本主义工业文明的延续。奇妙的是,科学及其技术和基督教都是这个文明的促进者。韦伯命题把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联系起来,默顿命题则把新教伦理与近代科学的兴起联系起来。把这两个命题联合起来,可以看到,资本主义工业文明、科学及其技术和基督教结成了奇异的三位一体[13],它们共同拥有绝对超越性的本质主义冥尺理念。然而,这种文明所推进的全球化的现代化与现代化的全球化已经导致了全球性的生态危机、能源危机和环境危机。
任何一种价值观念,都与对现实的判断和未来的预期相关。对现实的判断不同,对未来的预期不同,同一个事物,就会被赋予不同的价值。而理论本身,也必然建立在对当下现实的判断和对未来的预期之上。[14]
这是我的一个理论预设。显然,如果这种判断和预期发生了变化,我们对于事物的价值判断也会发生变化。如果我们预设了现代化和全球化是好事情,则追随这种工业文明的冥尺,就是正确的,好的。但是,在我看来,资本主义工业文明惠及全球的美好预期是建立在无线地球的假设之上的,因而是注定不可能的。不仅可持续发展是不可能的,人类当下的这种建立在大量能源消耗之上的生存方式也是不可能持续的。我们这个时代最大的特征是,地球有限。所以我把这个时代称为有限地球时代。而我们对于所有问题的考虑,对于文明本身的考虑,都需要在这个背景下展开。
关于这个问题,我在另外的文章中有所展开[15],这里只简单地给出我的结论。
我们正处在文明的转折点上,工业文明的危机是其自身所无法解决的,人类必须寻找新的文明模式——生态文明。如果我们不能从工业文明转向生态文明,人类文明将会终结。在未来的生态文明中,文化的多元并存是必要的。晚年的费孝通先生说:“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这里涉及了几重因素。首先,要有自己可以自美的东西,其次,欣赏别人的美,但是,并不期望用自己的美取代别人的美,而是让自己的美与别人的美和谐相处。在当下全球化和现代化的潮流之下,单向单一的冥尺逻辑正在全球范围内消灭自然生态和文化生态的多样性。很多民族主动地或者被动地放弃自己的传统,使自己无美可美,最终作为原料提供地和垃圾排放地加入工业文明的食物链。
如果我们把文化多样性作为对未来社会的预期,那么,传福音与搞科普,都应该清楚地知道,自己应该成为多元中的一元,而不是让自己成为唯一的一元。“科学与其它文化和谐相处的前提是:承认科学并非万能,承认科学只是人类文化中的一部分,承认科学与其它知识体系具有同样的地位。”[16]
无论是科学主义,还是基督教,他们的本质主义傲慢,都会妨碍自己成为和谐多元中的一元。
人不能拔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面,任何一种理论都不能自证自身。
承认我们的无知,在自然面前保持一种谦逊的姿态,在人类古老的生存智慧面前保持一种谦逊的姿态,可以不让我们的无知使我们陷入疯狂,不让自己成为后代眼中可笑可恨的造孽者![17]
2007年5月1日
Sunshine Loft, Berkeley
2007年6月21日
2007年6月30日
D.C area, Maryland
2007年9月8日
Sunshine Loft, Berkeley
[1] 本文曾在2007年美国波士顿“基督教与现代中国”学术会议上作为大会发言。本文获得2005年国家留学基金全额资助项目(2005811397)资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