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中营不仅意味着灭绝人和使人堕落,而且意味着在科学控制的条件下进行根除作为人的行为之表达的自发性本身,从而将人的人格性改造成单纯的物、改造成某种甚至连动物也不是的东西的可怕实验:因为巴甫洛夫的狗——如我们所知,被训练成进食不是因为饥饿而是因为铃响——也只是一只堕落了的动物。
追问恶永无止境。这里不存在任何“最终的解答”。我赞成阿伦特的观点,即,我们必须无止境地思考;我们必须努力去把握,即使我们承认根本恶并不能完全把握。我敬佩阿伦特对恶的无休止的追问。她没有提供一种全面的恶的理论。况且这也不是她的目的。她邀引我们去做她所做的事情,三番五次地去追问恶。而她显然给我们留了关于恶的许多未曾解答的问题。然而由于多余性话题,尤其是她对极权主义通过消除团结性、个体性、产生性和自由的一切痕迹来改造人的尝试的描述,她有助于我们理解这一新的根本恶形式。她感到,严格地讲,极权主义党首们的“罪恶”既不可惩罚又不可饶恕。在她对《极权主义的起源》第一版的总结性评论中,她宣称:
直到现在,极权主义者的“一切都是可能的”信念似乎只证明了“一切都是可以毁灭的”。然而,在他们证明“一切都是可能的”的努力中,极权体制已经发现却并不了解的是,存在种种人既不可惩罚也不可饶恕的罪恶。当不可能的事情变得可能时,它就成了不可惩罚、不可饶恕的绝对的(根本)恶,不再能够用自利、贪婪、憎恨、贪权、怯懦等恶的动机来理解和解释;从而,愤怒不能用报复来理解,爱情不能用持久来理解,友谊不能用宽恕来理解。恰如死亡工厂或万人坑里的牺牲者在其刽子手眼中不再是“人”,这种最新的罪恶样式甚至也超越了对人类罪恶性的认同范围。
但是我们可能会问,阿伦特对根本恶的分析与康德——这位最初杜撰出这一表述的哲学家——有什么关系呢?我们将看到康德所想的是某种完全不同的东西。而且,尽管我将证明他对根本恶的理解有严重的缺陷,但他思想的某些方面对于在我们的时代把握恶仍有重大意义。认为康德应该预见到二十世纪的极权主义,将是个时代错误。但追问康德——他被很多人视为现代性的最伟大的道德哲学家——是否能有助于我们追问恶、尤其是理解种种恶行的责任问题,当然不是个时代错误。
为了理解康德所谓的根本恶的含义,我们必须首先回答更为一般的问题,即康德所谓的恶何所指?恶从根本上说乃是我们所采纳的诸准则的一个特征。因此,恶在人的意志(Will kür)中,而非在我们的自然性好(inclinations)或我们的理性中有其根源。有那么一些人认为,对于康德来说,恶的根源应到我们的性好里去找。然而康德断然否认了这一点。在《单纯理性限度内的宗教》里,他明确指出:
自然性好,就其自身来考虑是善的,就是说,不是耻辱的事情,想要根除它们不仅无益而且这样做会有害且该受责备。
自然性好不是恶的根源,即使它们对我们有诱惑力。对于康德来说,首要的问题是,我们如何应对这些性好——或更准确地说,我们如何自由地选择去应对它们。这种自由选择的能力就是康德所谓的Willkür,他将它区别于Wille(意志机能的立法功能)。正是在他的《宗教》一书中,康德十分清晰地区分了Wille和Willkür。我们自由地选择去遵守或违反道德律 。如果我们把我们对康德道德哲学的解释仅限于其《道德形而上学的基础》一书,我们可能会认为自由仅仅在于自我立法。康德从未放弃这样的主张,即,当我们选择去遵循道德律——我们作为实践作为者为我们自己所立的最高律法——的时候,我们是真正自由的。但尚有另一种意义的自由——作为自由的意志或选择(Willkür)的自由,我们由此而具有在两个选项之间选择——即,选择遵循道德律还是违反道德律——的能力。道德的可能性预设了这样的自由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