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诗歌之雏型
卦爻辞中蕴含着诗歌,这已成为《易》学研究领域人们的共识[5]。然而,究竟怎样的语句就算诗歌,其数量到底有多少,看法却很不一致。有的学者将一些对偶句、或散体描写的短语都笼统视为诗歌,如“君子豹变,小人革面”(《革·上六》),“乘马班如,泣血涟如”(《屯·上六》,等等,笔者以为不甚妥当。诗歌最基本最外观的要求是其结构形式:句式整齐,语言精练,有比较明显的节奏和韵律,全诗至少四句以上(参见郭沫若《论诗三札》《论节奏》),内容上一般以“言志”、“吟咏情性”、抒发主体情感为主;艺术上则追求意象或境界的创造‘参见陈良运《中国诗学体系论》)。以此标准衡量,上引爻辞短语似不宜以“诗”名径称。但我们仍然可以从《易经》中找到诗歌,它们当之无愧,不过数量有限。例如:
鸣鹤在阴,其子和之。我有好爵,吾与尔靡之。(《中孚·九二》)
明夷于飞,垂其翼。君子于行,三日不食。(《明夷·初九》)
从内容结构和表现形式上看,可说它们与《诗经》作品并无二致,皆以诗歌特有的比兴手法描绘形象,创造意境。“鸣鹤”写禽鸟同类应和,相与为欢,悠然自得,以兴起主人公“我”邀请对方同席共宴的友好情意,表达一种和谐、欢愉的情感,当视为朋友宴饮诗。据《周易·系辞上》载,孔子读罢此诗,曾引申发挥,大言至诚感通之理,谓言行为“君子之枢机”,“荣辱之主也”,“可不慎乎!”而郭沫若则试图将其释为恋歌:“‘吾与尔’假如我们更大胆地解释成一男一女,那会怎样呢?……那会是怎样一首有趣的恋歌呢?”(《周易时代的社会生活》)可见此诗影响非浅。“明夷”爻辞描写飞鸟力倦神疲,掩翅低垂,以兴起“君子”旅途疲惫,饥肠辘辘,抒发一种悲郁、伤感的情怀。王弼《周易注》以为“君子远难,绝迹匿形,不由轨路,怀惧而行,饥不遑食”,故可视为君子避难歌。这两首诗喻象生动,形式谐美,意味隽永,它们同《诗经》中的《小雅·鹿鸣》、《邶风·燕燕》颇为相似,而无重章复沓而已。如《燕燕》云:“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其“于”字的用法,其借飞鸟以喻远行的构想,可谓如出一辙。故宋人陈騤《文则》曰:“使入《诗·雅》,孰别爻辞!”
需着重指出的是,卦爻辞中的“诗歌”多数并不好辨认,并非如此简明隶居于某一爻符之下,而是被爻题所拆散,被《易》辞作者用判词断语穿插其中,弄得面目不清。因此必须先行做一种复原工作,把被拆散的集中,把非诗歌的判断词语剔除,然后才能进行分析和评价。当然,不仅是诗歌,复原之后也可能出现其他文学样式,或显露其他创作技法。尽管这种复原工作是比较困难的,因《易》辞文本的象征性和主体思维的跳跃性,亦因接受者《周易》学养和理解角度不同会出现不尽一致的结果,甚至言人人殊,但我们仍然要朝这个目标去做,只有这样,才能对卦爻辞与文学关系有一个较为全面、较为彻底的认识。兹引
《咸》卦为例,试为文学复原并略作阐释。
《咸》卦文本
咸:亨,利贞。取女,吉。
初六:咸其拇。
六二:咸其腓。凶,居吉。
九三:咸其股,执其随。往吝。
九四:贞吉,悔亡。幢幢往来,朋从尔思。
九五:咸其脢。无悔。
上六:咸其辅颊舌。
文学复原
咸其拇,咸其腓。
咸其股,执其随。
憧憧往来,朋从尔思。
咸其脢,咸其辅颊舌。
“凶”、“居吉”、“往吝”、“悔亡”等判断词语剔除后,再将其合并,可以看出这是一首以三言为主的杂言诗,共四行八句,以“咸”字为旨意贯穿始终。它的内容古今学者倒有比较一致的看法,以为言男女交感,即夫妇房事生活。依古注,此卦为“下经”第一卦,是“明人事”的。孔颖达《周易正义》曰:“此卦明人伦之始,夫妇之义。必须男女共相感应,方成夫妇。既相感应,乃得亨通……感应之下,即是婚媾之善。”《荀子·大略》云:“《易》之《咸》见夫妇。咸,感也;以高下下,以男下女,柔上而刚下。”荀子后几句话是就《咸》卦卦象而言的,其下卦为“艮”,代表山,也代表少男;上卦为“兑”,代表泽,也代表少女;“艮”在下而“兑”在上,故云“以高下下,以男下女”。“咸”字释为“感”,即因触摸、抚爱而有所感应之意。“拇”者,足趾也;“腓”者,小腿肚;“肠”者,背脊也。如是此诗不难理解。大意言新婚之夜,新郎自下而上,轻缓抚摸新娘脚趾、小腿、大腿,摩挲其背部,亲吻对方脸蛋、嘴唇、舌头,以求“感应”;新娘当然亦有所表示,所谓“执其随”、“朋从尔思”云,即款曲相从,任夫自然,遂夫所愿之意。王弼《周易注》云:“进不能制动,退不能静处,所感在股,志在随人者也”,谓新娘兴奋,已失自控,一任新郎所为。“憧憧往来”者,言二体往来“运动”以求相应。《周易正
义》曰:“始在于感未尽,感极惟欲思运动以求相应。”“憧憧”,摇曳貌。可说这是着意描写少男少女新婚之夜如何“感应”、“亨通”,如何互为亲悦的文学作品,堪称我国文学史上最早的房事诗[6]。写得古朴率直,无矫揉造作之嫌,反映出华夏先民对两性之爱健康、纯朴的情感态度,是一首并不多见的商周之际的民间创作,来源于人民的现实生活。在此,有必要表明本文一个与之相关的重要观点:即《易》辞作者并非必然就是《易》诗作者;可以认为,《易》辞作者汲取了民间创作养料,有针对性地把民间诗句拆开,作为爻符之文辞,配上断
语,以纳入易卦体系,指示某些占理。这样,原来的民间文学作品被改变了性质。因此,当我们对卦爻辞进行文学复原研究时,便不应被判词断语和爻题爻位所囿而被牵着鼻子走⑦。
再举一例,如《渐》卦,剔除“无咎”、“利御寇”等判词后,文学复原为:
鸿渐于干,小子厉,有言。
鸿渐于磐,饮食衔衎衎。
鸿渐于陆,夫征不复,妇孕不育。
鸿渐于木,或得其桷。
鸿渐于陵,妇三岁不孕,终莫之胜。
鸿渐于阿[8],其羽可用为仪。
“鸿”即大雁,“渐”谓飞行而渐进,由低往高处栖息:“干”(水边)一“磐”(大石)一“陆”(高地)一“木”(树上)一“陵”(小山)一“阿”(高山)。此诗大体以鸿雁所居不同处境象征人事情状之变化,艺术上属于诗歌比兴手法;尽管其句式不算整齐划一,然其内容之关联、结构之整体性则是显而易见的。鸿飞所历,由低渐高,由近渐远,秩然有序,后人借此以喻仕进,或引申为守正自持、循序渐进之理,皆着眼总体内容为言。所以,我们有理由突破爻题所限与判词所扰,视之为一首完整的诗歌作品。
《易经》中不仅存在基本成型的诗歌,而且在四句以下的简短描述中也成功运用了比喻、象征等手法,从而使其语言熠熠生辉,富有诗意。如《大过·九二》;“枯杨生稀,老夫得其女妻;无不利。”言一株枯萎干瘪的杨树,经春风细雨滋润,犹然孕吐出饱蕴生机的嫩芽;一个孤独寂寞、百无聊赖的老汉,竟时来运转,意外娶到了一位年轻可心的娇妻。这是多么令人欢欣、振奋的事情!故筮遇此爻者,于所问之事没有不顺利的。作者如是取象,可谓生动形象,令人浮想联翩。陈琳《止欲赋》有云:“忽日月之徐迈,庶枯杨之生梯”,借此爻辞表
达了一种晚节有成、否极泰来的希冀。此外又如《坤·六四》:“括囊,无咎无誉”,说某人处世,从不多事,也不发表自己的意见,好比口袋被绳索束扎一般,这种人既无所指责,也无所赞誉。《小畜·九三》:“舆说(脱)辐,夫妻反目”,用车轮辐条散脱解体,比喻夫妇感情破裂,反目离异。如是语言,皆以喻胜,文学色彩鲜明。是以陈騤《文则》曰:“《易》之有象,以尽其意;《诗》之有比,以达其情。文之作也,可无喻乎?”
此外,押韵技巧的运用,也使卦爻辞音调铿锵,增添了诗歌的韵味。如《归妹·上六》:
女承筐,无实;士剖羊,无血。
“筐”与“羊”押韵,属上古“阳”部韵;“实”与“血”押韵,属“质”部韵。这种隔句穿插的押韵方式,古诗中称为“交韵”,读起来很为上口。又如《屯·六二》:“屯如邅如,乘马班如,匪寇,婚媾。”其中“邅”、“班”为韵,“寇”、“媾”为韵。再如《坤》卦爻辞先后出现“履霜”、“直方”、“含章”、“黄裳”等词汇,其韵脚皆属“阳”部,一韵到底。前文所引“鸣鹤”、“鸿渐”之诗也都叶韵。这说明《易》辞作者已经有意识讲究语言表达的音色美,属于一种自觉的艺术创作手法,询属难能可贵,是为“《易》文似诗”的重要原因之一。
《周易》卦爻辞中的诗歌及其表现形式,对稍后周代民歌的蔚起和四言句式的定型以及赋比兴手法的成熟运用,无疑具有垂范、引导作用。《易》之诗结构单纯,造语古朴,旨在取象以明理;《诗》之诗重章复沓,篇幅延长,语言圆润,意蕴丰富,重在美刺以述民志。因此,卦爻辞诗歌当视为“三百篇”之先声,视为我国诗歌史上继原始歌谣之后而出现的第一批书面作品,具有肇端创始性质,理应得到足够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