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和《周易》是传统持盈论中的两条主体路向,从德性意识的层面上比较它们的殊途而同归,还是有探讨价值的。
《老子》倡导“保此道者不欲盈”,[21]以“不欲盈”而持盈,根源于;‘道”,这‘‘道”是“常无欲”、“常自然”、“无为而无不为”。从其根生长出的是:天之道,是不欲盈而有盈;人之道,是以不欲盈而持盈。从而,《老子》规划出的持盈路向是“以退为进”和“物壮则老”。
“以退为进”。《老子》九章说:
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遂身退,天之道也。
盈,满也;已,止也。《老子》以为,持盈不当则必倾覆,所以不如止也。那种“揣而锐之”、“金玉满堂”、“富贵而骄”,都有持盈不当之嫌,很难“长保”和“能守”;只有取“功遂身退”,才能免生“自遗其咎”,这是符合“天之道”的,因为“天之道”,恰以功成不居而身退持之,使其盈而不溢、满而不损、盛而不衰。这里须注意二点:一者“功遂身退”的“退”,意在持盈,又表明“不欲盈”一面;以退为进,实以身退而使功成长保,也表明以“不欲盈”而持盈一面。二者“天之道”是以不欲盈而有盈,而“人之道”则应以退为进作为持盈定向。《老子》说:“天之道,不争而善胜,不言而善应,不召而自来,缂然而善谋。”[22]天之道,以不争而取胜,以不言而作答,以不召而自来,以迟缓而谋成。这种“不争”、“不言”、“不召”、“绅然”,实是取“退”之真义。《老子》以天道说人道,“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23]引人道效法天道,走向以退为进的持盈有道,这在《老子》看来,是利天,地人物而无害的。
“物壮则老”。《老子》三十章说:
善者果而已,不敢以取强。果而勿矜,果而勿伐,果而勿骄,果而不得已,果而勿强。物壮则老,是谓不道,不道早已。
这里的“果”,可以作二种解释,一有果敢意,[24]一有成果意。[25]无论取何种解释,对“果”的持满之戒却是至关重要的。在《老子》看来,善于果敢者或有成果者,决不可一味取“强”,切忌自以为是、骄傲自满、夸耀逞强;草木壮极则枯萎,人事壮极则衰败,这是自然之理;达至这种壮极状态,究其原委是相悖于道之不欲盈,而背离道者必得早死。所以这样的强壮者,是根本做不到持久的。
《老子》以为,在道之不欲盈中,深藏着“物壮则老,是谓不道,不道早已”的本然性、自然性;更具意蕴的是,它深刻地体现着“道”所具有的自动均衡的“公平”性质。“天之道”,像一张弓,“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所以天道是最公平的,它是“损有余而补不足”,使不公平达到公平,又使满的保持不溢、壮的保持不老。更紧要的是,“人之道”应如何呢?毫无疑问也应是效法天道、行“损有余而补不足”。《老子》目睹了人
间经历的社会不公平现象,认为这些不公平现象恰是违背天之道和应有的人之道:“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孰能有余以奉天下,唯有道者,是以圣人为而不恃,功成而不处,其不欲见贤。”[26]现在“人之道”严重背离“天之道”,采取损不足以奉有余,使不足者更加不足、有余者更加有余;如此下去,势必要走向其反面。看来,《老子》的“唯有道者”,所要挑明“物壮则老,谓之不道”的缘故是:天道人道一个道,只有与“道”、与道之“不欲盈”相合,才有不足和有余矛盾的妥善解决,也才有盛而不衰、盈而不溢、壮而不老。
扩而言之,所谓“唯有道者”,是从天人一道观乎持盈,“保此道者不欲盈”,立意在持盈者的主体性因素,《老子》倡导的一套“持满之戒”,既有认识论的,又有伦理的意义。但是其主调还是德性论的。持盈于德性之中,《老子》以其“七字”(“豫”、“犹”、“俨”、“涣”、“敦”、“旷”、“混”)[27]、“三宝”(“慈”、“俭”、“不敢为天下先”)、[28]“守弱”[29]、“自观”(“自知”、“自胜”)[30]、“修道”[31]尤为精到和直凿。
《老子》讲持盈以以退为进,但根本旨趣与《周易》的精进不息的精神格调是大为逊色的;《周易》讲持盈以进退得当,但更注重进重于退。究其原委,这两条持盈路向的哲学根基甚为不同。裴颇有个比较说得有理:“老子既著五千之文,表摭秽杂之弊,甄举静一之义,有以令人释然自夷,合于《易》之《损》、《谦》、《艮》、《节》之旨。而静一守本无,虚无之谓也。损艮之属,盖君子之一道,非《易》之所以为体守本无也。观《老子》之书,虽博有所经,而云‘有生于无’,以虚为主,偏立一家之辞,岂有以而然哉!”[32]虽然《老子》提出的持盈路向旨归有“合于《易》之《损》、《谦》、《艮》、《节》之旨”,但是站在“崇有论”的立场上的裴危看来,《老子》和《周易》各自持盈路向的哲学基础是根本对立的。《周易》是以“有”为体,以阴阳六爻的变化为本,它不是从虚无出发的,正如《系辞上》所说:“天地纲组,万物化醇,男女构精,万物化生。”天地人物的产生和变化,都源于阴阳气化。而《老子》则主张,天下万物生于有,但“有生于无”,虚无才是天下第一源、本根因。所以裴颐认为,即使《老子》持盈主旨与《周易》的《损》、《谦》、《艮》、《节》诸卦所含以退为进的持盈意义有相一致之处,然而《老子》却“静一‘守本无”,所表现出来的持盈向度与《周易》也就迥然有别了。不足为奇的是,《老子》的以退为进的持盈路向终会落入神秘主义,也是与此相关的。
但是至关紧要的是,这两条持盈路向所筹划的持盈格调的宗旨是几近一致的,即持盈于德性之中。《周易》的六十四卦,从“不失其正”看,都深具持盈意蕴,这可以从各卦象传中发得其意,在“九二”、“九五”和“六二”、“六五”的象传中尤为显著;同样,《老子》中的“七字”、“三宝”、“守弱”、“自观”、“修道”,都可称得上别具特色的持盈之道。它们都是一种走向德性的自觉自愿的主体性行为;更具意义的是,持盈于德性之中,这“德性”始终联结着对天道的确认和由天道向人道的内化中生成和践行于外的,曲此给这‘‘德性”赋予有生存论和本体论的统一意义。而且正是在这两条持盈路向的“同归”和“一致”、“殊途”和“百虑”中规划了后来诸家持盈之道的价值取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