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感性具体到神话形象是个“神圣化”过程,由现实生活到与文艺形象是个“典型化”过程,二者有异曲同工之妙。
四、澡雪精神:“虚静”与“迷狂”浑然相通
在关于艺术想象的探讨上,刘勰《神思》篇占据中国古代文论的独特地位,其可贵之处就在于,它提出了进行自由艺术想象的必备条件。首先是精神心理要处于“虚静”状态,不受外界事物的干扰。“是以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瀹五藏,澡雪精神”。后两句话出自《庄子·知北游》引老子语:“汝齐(斋)戒疏瀹而(汝)心,澡雪而精神。”“虚静”是先秦时期道家提出而为各家所共同承认的思考和认识事物前的必要的心理状态。刘勰所谓“虚静”,意思就是说,要取得成功的或者说是有成效的艺术想象,就应首先排除掉大脑中一切杂念,荡涤清思想中一切干扰,从而让艺术思维拥有广阔的驰骋空间。同时也只有这样,才能够集中精神和注意力,专心致志、全力以赴地地进行类比联想,从而使想象的翅膀自由飞翔。
从人到神并非坦途,因此很多神话中都会有个艰苦的“迷狂”过程。这一过程,一如佛教神话中的“坐化——妙悟”和道教神话中“修炼——成仙”,是灵魂升华的必经之途。心若旁骛,一心二用,断不可以成神成仙。这种“神化”过程中的“迷狂”与刘勰《神思》篇中的“虚静”浑然一致。甚至可以说,“虚静”也是“迷狂”的必要前提,迷狂则是“虚静”的发展状态。“虚静”使灵魂失去对当前一切的意识,甚至失去对自我的意识,完全达到无物无我的迷狂境界,在理性的直观中专注于神,达到与神的直接合一。同时,它也是至善、至美、至福的境界,是神话人生的最高目的。“迷狂”的神话思想在柏拉图《会饮篇》中有生动的描绘。柏拉图以爱美为例描述了这种迷狂的境界。灵魂最初以个别的美少年为对象,逐步升级,一直到彻悟美的本体,进入神秘的迷狂精神状态,不再留恋世上具体的美少年以及财富等感官享受,而沉醉在与神结合的境界中。斐洛和普洛提诺进一步把迷狂作为人与神结合的惟一方式,认为人只有在迷狂状态中,才能借助于心灵眼睛的静观,直觉到上帝。在迷狂中,精神被置于有学问的无知的境界,把握住了永恒的、神圣的真理。这种迷狂也就是一种神秘的直观,但它并不是任何人在任何时侯都能够实现的,它有赖于上帝的恩赐,而这种恩赐又只能通过圣洁的生活和对上帝的虔信才可能获得。普通人要成就神圣,必须通过静观而达到迷狂状态,在灵魂的闪光中借助于上帝的恩赐而达到与上帝的“神秘的合一”。西方神话思想和中国老庄哲学都是从上帝或天、道的不可认识、不可表述出发,得出了弃绝外物、弃绝感觉、弃绝认识,在无物、无我的神秘境界中与上帝或天、道结合为一的结论。
五、血脉相连:神思与神话思维持续互动
其实,文心深思观与神话思维之间的契合点还有许多。譬如刘勰《神思》篇中说,要达到自由的艺术想象,还需要“积学以储宝 ,酌理以富才,研阅以穷照,驯致以怿(绎)辞;然后使玄解之宰,寻声律而定墨;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这与道教神话中所说的潜心修炼、积德行善等观念相似相通。再如《神思》“我才之多少,将与风云而并驱矣”所表现的才思观与神话思维中的神与英雄观,以及篇中关于想象之“情”与神话思维中所表现出来的“原始激情”等,从某种程度上说也都具有相似相通之处。但限于篇幅,不能一一举析。不过,仅从以上所论的这些相似相通之处的比较分析,我们能够发现,影响中国历代文学创作的《文心雕龙》神思观,与一直是创作潜流力量的神话思维之间,存在着天然相连的血脉关系。
原始神话是文学艺术的滥觞和源头,是后世文学作品永不枯竭的灵感源泉。而集中体现于原始神话之中的自由开阔的神话思维,则通过对历代文学的渗透,成为创作想象的不竭动力,推动着历代文学的创新发展,成就伟大的艺术篇章。比如先秦散文中的《庄子》一书,其说理的精妙和文风的恣肆,很大程度上即得益于神话思维。如《逍遥游》之鲲鹏变化,《应帝王》之“凿破混沌”,这两则神话为全文抹上了变幻奇诡的浪漫色彩。 屈原《离骚》、《天问》、《九歌》等等,其中神秘、狂放、奇丽、忧愤深广的创作元素,那种人神合一、时空错杂的特点,正是 深沉的神话背景和屈原创造性的提炼的结果。庄子和屈原的作品都以“奇”见称,历代都将之归为寓言和象征手法的作用。其根源就在于神话思维对庄子和屈原的巨大影响。这体现在三个方面:一、神话思维使庄子和屈原笔下的意象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二、神话思维使庄子和屈原多以具象表达概念和思想;三、神话思维使《庄子》和屈原的作品分别更具“玄”和“幽”的特点。从《诗经·大雅·生民》描述的后稷的种种神迹,《离骚》中各种神灵的纷至沓来,到《红楼梦》的伟大构思,再到新文学旗手鲁迅的《故事新编》中充满神话思维的《补天》、《奔月》、《铸剑》、《理水》,到郭沫若《女神》对神话的近似宗教般的崇拜,以及 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寻根文学对神话原型和神话思维的追寻,等等,可以说,神话思维的影响遍布中国乃至世界文学的每一个角落,而且这种影响持续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