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A是B之B作为生存语言
作为判断,A是B需要对主词做出解释。若要寻求正确的判断,就需要用接近A的B来理解A,把A界说为非A的B,B越是接近A,判断就越正确。[14] A是B,B又是什么呢?B是C。C又是什么呢?亚里士多德说,“要想达到无可再解析的词项,这是不可能的”。[15]这种追问和回答不可能喋喋不休地无限进行下去。追问终止于哪里?终止于可理解的习惯语言,也就是生存语言。亚里士多德说,“可理解的言语就是习惯的言语”。[16]可理解的习惯语言并非完全不可以追问,而是不必再追问。在判断中,主词隐没了,真正呈现出来的是宾词——可理解的习惯语言。而在生活的言说中,人们通常自觉不自觉地把自己熟悉的、理解的或重要的内容放在宾词位置,以呈现或者理解主词。所谓重要,也是基于对宾词本身的熟悉和理解。这就是说,人们是用熟悉的理解的东西来帮助理解不熟悉不理解的东西。所以,宾词对于生存着的人们来说,其最重要的特点在于:熟悉。经过多次解释的宾词更是如此。
什么叫可理解的习惯语言?这很难作出一个准确定义。对于古人来说,仁、义、礼、智、信等等,也许并不需要费什么口舌就能明白,因为它们就在日用人伦中。但是,商品、资本、科学、现代化这些语言,对于古人来说却肯定是陌生而难以理解的语言,要让古人理解这些现代语言,需要作一番解释。而对于现代人来说,这些语言的意义几乎是不言而喻的。即使是一个没有上过学的正常人,通常也能理解什么是商品、资本、科学、现代化。因此,仁、义、礼、智、信是古人的可理解的习惯语言,商品、资本、科学、现代化,是现代人的可理解的习惯语言。
通常对A是B的追问就终止于熟悉的可理解的习惯语言。习惯之为习惯,在于某种行为在生活中的不断重复。习惯语言,就在于这些语言在生活中的反复使用、反复言说。反复言说又意味着人们不断经验着这些语言所表达的东西。不断经验着这些语言所表达的东西,又意味着习惯语言呈现人们的生存样态。所以,习惯语言就是生存语言,生存语言呈现生存样态。生活就在生存语言之言说中展开。
所以,对A的解释不是无限的,而是把A解释为生存语言B,并以之呈现生存样态。这种解释可以简化为如下形式:
A是可理解的习惯的B,或者:A是生存语言B。
如果把A解释为了生存语言,就可以说,我们获得了对A的真正理解。反之,如果没有把A解释为生存语言,我们就没有获得对A的真正理解。
但是,B仅仅是一个B吗?如何更深入地理解作为生存语言的宾词呢?
B呈现的绝不是一个孤零零的B,而且是由B所牵带而出的一片历史。按照黑格尔的看法,B作为一个概念,是逻辑地运动的概念。概念就是概念史。但概念作为概念史不是抽象的运动,而是在具体的民族的生存历史中作的历史-民族的运动。概念所体现的,是民族的历史。柏拉图的理念,亚里士多德的形式与质料,苏格拉底的“德性是什么”的追问,所展开的,都是希腊民族的历史。海德格尔更进一步打破黑格尔的理性的现成化的概念思维,把概念还原为生存词语,还原到人(或此在)的生存,让生存词语言说,展开人的生存样态。“语言是存在之家”,生存词语作为“物”,聚集的是不同民族此在的历史,敞开的是不同民族的人的生存境域。“如若人是通过他的语言才栖居在存在之要求中,那么,我们欧洲人也许就栖居在与东亚人完全不同的家中”。[17]如理念、形式与质料、“德性是什么”,聚集的是、呈现的是、命名的是、召唤的是希腊民族此在的历史。又如海德格尔在《艺术作品的本源》中所言,[18]在希腊神庙中,发生的不是一些现成之物,而是希腊民族此在的历史。希腊神庙是希腊民族历史的聚集,而少林寺是中华民族的历史的聚集。若要比较希腊神庙与少林寺,就得比较两个民族的历史。(不同民族的历史能否比较?如何比较?尚是问题。)
因此,如果我们说“(朱子的)理和气是(亚里士多德的)形式和质料”,呈现出来的不仅是形式和质料,更是由形式和质料牵带而出的希腊人追问事物的原因的历史,理和气只有隐没在这样的历史中才能真正得到理解,而最终理解到的只是形式与质料。也就是说,在这种言说方式中,若要理解理和气,就必须把理和气两个术语西化。反之,如果我们说“形式和质料是理和气”,这一言说之呈现与前者恰恰相反,呈现的是理和气。在这里,宾词理和气聚集的是、呈现的也是中华民族流淌不息的历史——中华民族的生存活动。所以,宾词,作为生存语言,乃是流淌的生存境域。而生存境域的流淌就是历史。主词正是在生存语言所聚集的生存-历史境域中呈现并得到理解的。理和气聚集的,是道器、本末关系,是从先秦经由魏晋玄学,并受佛教影响,到宋代理学的漫长的历史嬗递。正是在理和气所聚集的历史中,形式和质料作为一个有待理解的点,被放到了雄厚宽广的中华民族的历史境域之中。乍看起来,这好像是以中华民族的历史来凸现形式和质料,好像中华民族的历史仅仅是背景,形式和质料才是被绿叶衬托的红花(中心),而实际上却象A是B一样,要理解主词形式与质料,却使宾词理和气被凸现出来了,理和气聚集的历史境域才成为真正的中心,形式和质料反而隐没于这历史境域之中,因此对形式与质料获得的理解是中国本土的习惯语言或生存语言,也就是说,形式与质料被中国文化本土化了。在这里,不管中A和西B具体是什么,确定的言说方式已经事先决定了真正呈现的是什么。
花这么多篇幅说明B是生存语言,就是为了说明:中A是西B这种言说方式遭遇了生存言说的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