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远不是暴力的全部。如果你看到《一九八六年》里那个疯子自戕时的暴力幻想,是把自己当作了施虐者,把自己的身体假想成了另一个被虐者的身体,你就会知道,疯子的自戕玩的其实也是施虐和受虐的游戏,可见,暴力已经内在成了人的本能,以致每个人都潜在地具有了施暴的倾向;如果你还看到余华在进行这种暴力叙事时,多少有津津乐道和过于迷恋之嫌,甚至由此还多少有了话语暴力的迹象,那你就更会知道,暴力的发生绝不是一些个案,它其实渗透到了每一个人的思维之中,即便是暴力的批判者,也未必能够幸免。因此,肉体暴力的实质,最终一定指向它背后的精神暴力。余华警觉地看到这一点,并用与之相称的残酷话语为内心中的暴力划定了一个边界,应该说,余华是清醒而深刻的。是他,在中国当代文学中,第一个将人置于本能和形而下的层面进行观照,通过对肉体暴力的残酷书写,极端地揭示出人和世界的黑暗景象。余华所发现的,是一个卓越的人性限度,它为丰富当代文学对人的认识提供了新的参照。
同时,余华所敞开的世界,也是一个令人恐惧、不安而绝望的世界。他通过这些密不透风的暴力话语,触及到了新的真实,并把人类阴暗的内心解放了出来,从而让他们在黑暗的沉浮中享受恐惧和绝望的滋味。这个时候的余华,在叙述上是冷漠的,也是坚强的。他为了最大限度地将人性的深渊景象呈现在读者面前,甚至一度拒绝描摹符合事实框架的日常生活,以致我们在他的小说里几乎看不到常态的生活,一切都是非常态的。——《现实一种》里的家庭杀戮,《一九八六年》里的疯子自戕,《世事如烟》里飘忽的人物关系和宿命的人物命运,《古典爱情》里的吃人场面,《鲜血梅花》里的江湖恩怨,等等,这些在叙述上,从一开始就是虚拟的,也是极端的,你很难找到相似的现实与之相对应。很显然,余华会在这个时期决绝地离开当代生活的外表,转而奔向那些虚拟的现实场景,肯定是因为他的内心蕴藏着更重要的精神问题需要追问。这些精神问题又如此的尖锐,好像只有把它置于非常态的现实中,才能更好地将它里面的黑暗细节有效地逼示出来。在这点上,余华显得迫不及待,他仿佛与现实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只要一进入叙述,就急切地要将现实撕开,以露出它狰狞的面目。往往就在这个时候,余华的叙述也变得紧张起来,在这个紧张下面,余华向我们展示了一个暴躁的现实,以及他那颗面对现实时暴躁的心。
真正让余华稍微平静下来的作品是他的第一个长篇小说《在细雨中呼喊》。这部小说一改余华以前那种暴戾、血腥的话语特征,节奏变得舒缓、忧伤起来,如同题目中的两个意象,“细雨”和“呼喊”,前者是温和的,后者是尖锐的。余华在这部小说中的叙述,一直纠缠在这两套话语系统之中,叙述者“我”的恐惧和战栗,也在这两套话语的隙缝中生长出来,中间还混杂着悲哀、绝望,以及因回忆而有的温馨。尽管这部小说仍旧延续了余华惯有的恐惧、绝望和人性险恶等主题,但过于激烈的血腥场面却已清理干净,小说的外表也不再是虚拟的非常态社会,故事就真实地发生在一个家庭和一个小镇上。之后的《活着》和《许三观卖血记》,小说外表的真实性就更加明显。余华在叙述上绕了一圈之后,又回到了早期的叙述态度上——“对事实框架的模仿”,但同时多了简洁、质朴和沉着。
为什么《在细雨中呼喊》之后,余华会发生这么大的变化?我想,最根本的,是余华对人和世界的理解,不再是单一的暴力、血腥和死亡的阴影,他的叙述中,多出了请求慰藉和渴想希望的维度。《在细雨中呼喊》里,是开头那个女人孤独而无依无靠的呼喊,以及对应答声音出现的期待;是记忆对现实的不安抚摸;是那些微不足道的温馨段落。《活着》和《许三观卖血记》里,余华对慰藉的请求,又发生了变化,不像《在细雨中呼喊》那样,是期待一个外面的、来自空旷雨夜的应答声来“平息她哭泣的声音”,而是发掘人里面固有的高尚、善良、乐观和幽默,来应对生活施加给人物的重担和眼泪。我们知道,写作《一九八六年》、《现实一种》等小说时,余华的视野里是几乎没有这些维度的,那个时候,余华笔下的人物多是在暴力和绝望中死去,而且还常常死因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