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所有的有现代意识的中国作家,都看到了苦难(痛苦)之于生存的不可或缺,并描绘了它。但是,并不等于每个人都真正了解苦难的秘密。如果从现世的角度看,苦难仅仅是一些经历,一些遭遇,一些会在某一个时刻与它不期而遇的事物;而如果从价值的角度来看,苦难就会成为可以意识到但无法摆脱的存在的痛苦,“其实所有的人都是在痛苦中长大的,他的整个生命就是一系列的痛苦,有的是加在他身上的,有的是他加给别人的。”(24)看到了这个事实之后,作家首先是要进入这种本质性的痛苦体验中,接着才是寻求痛苦后面的出路。——一个作家出示什么道路来解决苦难(痛苦)对他的折磨,自然就成了检验他的心灵质量的重要标尺。我相信美国哲学家赫舍尔的话:“在我们时代,离开了羞耻、焦虑和厌倦,便不可能对人类的处境进行思考。在我们这个时代,离开了忧伤和无止境的心灵痛苦,便不可能体会到喜悦;离开了窘态的痛苦,便看不到个人的成功。”(25)
因此,我不赞成消解和遗忘,这样并不能真正擦去人生存中苦难的痕迹,最多也不过是一种自欺和掩饰而已。消解和遗忘不能叫人成为苦难中的得胜者,也不能叫人从勇气中站出来生存,相反,它会使人被苦难吞噬。余华笔下的福贵和许三观,就是这样的人。他们经历了很多,但“一切都被消解在静观平宁的超越之中”,到最后,在他们身上看到的只是一种存在的麻木,没有幸福,也没有尊严,他们的眼神貌似达观,内心却是一片寂静。我想,存在的寂静就是存在的被注销。 作为个体,福贵和许三观的存在可以被注销,但在他们所生活的世界里滋生出来的恶、暴力、耻辱和苦难却是无法被注销的。它们存在一天,我们就一天也不能乐观起来,所以,需要有人站出来承担。遗憾的是,福贵和许三观都不是承担的人,他们在苦难面前是顺从而屈服的;或者说,他们只承担了现世的事实苦难,没有承担存在的价值苦难。余华忘记了,当福贵和许三观在受苦的时候,不仅是他们的肉身在受苦,更重要的是,生活的意义、尊严、梦想、希望也在和他们一起受苦。——倾听后者在苦难的磨碾下发出的呻吟,远比描绘肉身的苦难景象要重要得多。但余华没有这样做,他几乎把自己所有的热情都耗费在人物遭遇(福贵的丧亲和许三观的卖血)的安排上了。我记得八十年代的余华不是这样的。那时的他至少在小说中承担了暴力和恶,他像卡夫卡那样,写出了恶这种“普遍的不幸”,并在小说中一直寻求着对抗恶的力量,并宣告,正是由于这种力量的缺席构成了人的不幸的本质。“无处不在的恶勾销了人反抗恶的能力,迫使人要么对恶袖手旁观,要么成为恶的造作的参与者或受害者。随之,人被迫漂流于无意义的生与死之间,没有任何现世力量可以接济人进入纯净的世界;……在日常的恶中生存就是崩溃。”(26)虽然,余华和卡夫卡一样,想用恶的方式来承担恶,并不能真正摆脱恶对人的侵蚀,而只会带来更为绵长的恐惧和绝望,但那个时候的他,确实是一个站出来承担的人。
承担就是受难。“受难是这个世界上的积极因素,是的,它是这个世界和积极因素之间的唯一联系。”这是卡夫卡的话,他还说:“受难只是在这里是受难。这并不是说,在这儿受难的人在其它地方地位会提高,而是说,在这个世界上叫做受难的,在另一个世界上情况不变,只是没有了它的对立一面:极乐。”(27)卡夫卡拒绝尘世快乐与生存苦难之间的和解,坚持以受难的姿态向苦难的深处走去,他看见了绝望,但他在绝望面前是胆怯的,因为他不相信自己能找到战胜绝望的力量。即便如此,卡夫卡还是在苦难面前站立住了,“不离弃苦难的世界,决非是因为乐于受苦,进而炫耀痛苦精神,而只是因为苦难的世界迫使我们相信上帝终会听到我们的哀告。”(28)从受难到发出终极呼告,这正是西方文学的一个伟大传统,它使文学具有了从事实空间飞跃到神意空间的可能,也使受难有了终极的意义:只要向这个世界宣告“我信”,我终究会从苦难中获救。这个时候,受难就再不是仅仅经历一些生存的遭遇了,它转变成了对自身处境的一种探查和关怀,好比《圣经》里的约伯,当他自以为义的时候,苦难来了,但他选择了承担——“惟愿我的烦恼称一称,我的一切灾害放在天平上,现今都比海沙更重。”在苦难中,他开始明白苦难的意义,明白人作为有限的存在,只有在一个更大的存在者的荫蔽之下,活着才有不朽的价值,于是他说,“我厌恶自己,在尘土和炉灰中懊悔。”(29)——这意味着他终于从罪恶和自义里被拯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