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八年六月八日,就在余华准备前往意大利领取格林扎纳·卡佛文学奖的头一天,他接受了《中国图书商报·书评周刊》记者王玮的访问。在这个访问里,余华着重谈了他的获奖作品《活着》,并说“活着是生命的唯一要求”。最后,王玮问道:“九六年《许三观卖血记》出版之后,一直没见您有新的作品出版,这也是很多不论喜欢还是不喜欢余华的人最关心的一个问题了:您的下一部作品什么时候问世?”余华回答得干脆利落:“我想我的书必须在本世纪结束前问世,……我突然发现九十年代已写了三部长篇,而且这三部长篇全部是在九五年以前完成的,我感觉我拖拖拉拉的这部长篇一定要在明年结束以前完成,要不我觉得我整个九十年代的后半截全玩掉了。”(1)三年后,也就是二ΟО一年六月二十四日,在大连一个有关长篇小说文体的会议上,有人在酒桌上再次就这个问题询问余华,我记得很清楚,当时,喝了点酒的余华有点含糊其词,没有说出我们预想中的答案。——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新的长篇究竟要在什么时候才能最终完成。而就在那一刻,我越发觉出了余华作为一个作家的重要性,因为并非每个作家都能让读者如此挂心他的写作计划的。
为什么当别的作家都恐惧时间对自己的无情清洗的时候,余华,却能独自享受时间流逝之后别人对他越来越急迫的期待?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余华曾经写下了重要的作品,并通过这些作品在读者心中埋下了希望的种子。而更多的作家,则在时间的另一端无声地消失,又有谁去关心呢?余华不同,他在写作上是一个谨慎而执着的人。据统计,他是同时代作家中写作字数最少的作家之一,但他也是废品最少、被研究得最充分的作家之一。余华作为一个优秀作家在读者心目中的地位,已经不可动摇,他的许多小说(《活着》、《许三观卖血记》等),被众多批评家和媒体评选为九十年代最有影响的作品;即便在国外,余华也具有了崇高的声誉。但这一切,似乎都不能打消我心中的疑虑:为什么在长达六年的时间里,余华一直未能写出哪怕一部新的小说?——已经有许多善意的人,将此漫长的停顿理解为是余华的认真,是余华在着力寻求新的突破所作的必要的沉默和准备。我不怀疑这点。可我也同样相信这样一个答案:余华的写作一定遇见了巨大的困难,那种如何继续下去和如何超越自己的困难。我甚至认为,余华在这期间写作的大量随笔,正是他对自己面临的困难所作的一次澄清和探查,或者说,是余华试图克服这种写作困难所作的另一种努力。
我这样说,有些人可能会误以为我对余华失去了信心,事实上,恰恰相反,因为在我看来,只有像余华这样认真的作家,才会真正面临写作的困难。那些轻松的、闲适的、无所事事的作家,在任何时候,他的写作都将是顺利的,没有障碍的。——他们可以容忍重复或者毫无意义的语词繁殖,却从不为自己的写作设定起码的难度。而我要说,没有难度的写作,一定是平庸而无意义的写作;就像它的诞生非常容易一样,它的消失,我想,也将极为迅速。已经有太多的写作者为我们提供了这方面的生动例证。但余华不愿意成为这样的作家,所以,他为自己的写作建立起了异乎寻常的难度:他的每一部重要作品出现,几乎都是一次腾跳,一次逾越,一次精神和艺术的攀援。《一九八六年》、《现实一种》、《世事如烟》是这样,《在细雨中呼喊》、《活着》、《许三观卖血记》也是这样。我相信,正是因为余华对于写作难度的智慧警觉,才使他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充当了先锋作家的角色,并成功地实现了写作上的几次转型;我也相信,正是出于对这种写作难度的畏惧,余华才迟迟不肯出版他一生中的第四部长篇小说。
似乎可以这样说,写作的难度,正越来越深刻地折磨着那些有责任感、有艺术追求并渴望探查人类精神真相的作家们。余华就是其中的一个。早在一九九二年的时候,他便表达了这样的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