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持续发生的心灵的形上愉悦,乐是不可能被创造出来的。构成乐的另一特性的“哀”,它不能被理解为“伤”,也不能被视为“患”,而是一种悲剧意识。例如孔子所说的“知其不可而为之”,就没有任何伤感、忧患的情绪在其中,而仅是悲剧意识。尼采把悲剧精神与音乐精神联系在一起,并且宣称音乐具有产生悲剧神话的能力,只有从音乐精神出发,才能理解悲剧,“悲剧必定随着音乐精神的消失而灭亡,正如它只能从音乐精神中诞生一样”。悲剧信仰的是永恒生命,而“音乐则是这种永恒生命的直接理念”。9
乐的精神就是这种悲剧意识和形上愉悦的中和,作为一种鼓舞兴起的巨大精神力量,乐使人得到净化和提升,即使是小人,也会为这种无形的力量所震慑。这种内蕴着的形上精神和力量无论如何也不能表象为图像,不能还原为某种固定物体的属性。尼采与叔本华都发现,音乐与其他艺术相比,具有不同的性质和起源,因为其他一切艺术是现象的摹本,而音乐却是意志的直接写照,所以它体现的而不是世界的任何物理性质,而是其形上性质。真实的这个世界被叔本华称为“具体化的音乐”。图像化视野中的“音响图画在任何方面都同真正音乐的创造神话的能力相对立”。10斯宾格勒同样发现了这一点,在他看来,音乐是仅有的一种艺术,它的手段是位于那久已和我们整个世界并存的光的世界(视觉世界)之外的,因此,“只有音乐才能使我们离开这个(视觉)世界,粉碎光(视觉统治)的无情暴力,并使我们妄想我们即将接近心灵的最终秘密”,而“音乐对我们所具有的不可名状的美丽和真正解放的力量,正在于此”。11可见,音乐的形上意义就在于,它作为一种巨大的精神力量,作为形上愉悦和悲剧意识的中和,它使人彻底地从图像化的空间视野中解放出来。
二、 音乐与时间性的视野
乐是一种能够把我们从视觉图像的统治中拯救出来的力量,乐为什么具有这种力量,在王船山看来,这就是因为“乐著大始”的本性。“乐之自无而有,亦因感而生,故与乾之知大始者同其用......流行不息,乐以之而自无之有者,终始相贯而成章”。“始终之序,乐之条理也”。12所谓“大始”,在王船山哲学中,不同于一般的开始,而是始与终的连绵不绝。始终在王船山哲学中的意思是生与成,也即发生与成就,每一个开始(它的意思是“生”)都指向终(也即“成”),但是,每一个终(成)都不意味着完成、结束或终止,而是一种新的开始。换言之,每一种“既济”都是一种“未济”,都不是完成。这种始终的连绵过程就是时间的绵延不息:“无息者,以其初终不间言也”。那种“始有而终无”的观念,以及“以间断处为终”的观点,都没有体认到始终的绵延本性。13由于始终的绵延本性,任何一种终结都不应该是一种完成,而应该是一种新的开始。同样,任何一种开始,都不应是不结果实的,而应指向它的终结(成就),始终相随,绵延不绝。“始以肇终,终以集始”,14从终返始,不是原有开始的简单重复,而是在一种新的地平线上的新的开始也即大始,“历终而知始,大始者不匮”。15这种会聚了成就(终)的开始就是大始,每一个大始都指向新的开始,所以,大始展开为一种绵延不息的终始的转换过程。而这种终与始的连绵不断,正是时间的本性。当王船山说乐的本质就在于“著大始”时,他的意思是说,音乐提供了一种新的视野,这就是时间的视野。
乐所有的只是开始,没有一个现成的终(成),它的终结只是一种新的开始——乐的本质就在于这种“即从(“从”是“始”的意思)即成”。“元声之发,固非无归,而必不别立之归”,“斯‘成’(终)与‘从’无二致之理,尤自然之不可间也。始可异于‘从’而为二节者,盈之渐也;‘成’不可离乎‘从’而非三节者,盈即反而反即盈也”。这种“即从即成”(即始即终)的精神正是时间的本质体现。乐对于人的净化和升华功能源于其哀而不伤的悲剧意识以及乐(音洛)而不淫的形上愉悦,按照船山的说法,乐的这种功能正与时间有关,“即从即成,斯以不淫、不伤也”。16即从即成的意识是说,所有的成(终)都不是完成和结束,而是新的“始”和“从”,这种始终的绵延,也就是时间的本性的具体展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