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步武前贤犹存唐人矩 ”
王铚《四六话序》云:“赋之兴远矣,唐天宝十二载始诏举人策问外,试诗赋各一首,自此八韵律赋始盛。……国朝名辈犹杂五代衰陋之气,似未能革。至二宋兄弟始以雄才奥学,一变山川草木、人情物态,归于礼乐刑政、典章文物,发为朝廷气象,其规模闳达深远矣。继以滕、郑、吴处厚、刘辉,工致纤悉备具,发露天地之藏,造化殆无余巧。其隐括声律,至此可谓诗赋之集大成者。亦由仁宗之世,太平闲暇,天下安静之久,故文章与时高下。盖自唐天宝远讫于天圣,盛于景祐、皇祐,溢于嘉祐、治平之间,师友渊源,讲贯磨砻,口传心授,至是始克大成就者,盖四百年于斯矣,岂易得哉!岂一人一日之力哉!”28这是讲唐宋律赋的发展过程及唐宋律赋之别、宋代仁宗前后律赋之别。唐代律赋形容山川草木、风花雪月,人物情态无余地;至宋庠、宋祁以后才以礼乐刑政、典章文物、朝廷气象为主要内容。作者显然以宋为是,但是宋代律赋之不如唐代律赋亦恰恰在此。
李调元《赋话》卷五《新话》五亦多论及唐宋律赋及宋代律赋的演变:“唐人篇幅谨严,字有定限。宋初作者,步武前贤,犹不敢失尺寸。田司谏(锡)、文潞公(彦博)其尤雅者也。嗣后好为恢廓,争事冗长,剽而不留,转觉一览易尽矣。揆厥正宗,终当以唐赋为则。”“大略国初诸子矩矱犹存,天圣、明道以来,专尚理趣,文采不赡,衷诸丽则之旨,固当俯让唐贤,而气盛于辞,汪洋恣肆,亦能上掩前哲。”“宋朝律赋当以表圣(田锡)、宽夫(文彦博)为正则,元之(王禹偁)、希文(范仲淹)次之,永叔(欧阳修)而降皆横骛别趋,而偭唐人之规矩者矣。”“宋人律赋大率以清便为宗,流丽有余而琢炼不足,故意致平浅,远逊唐人。”赵孟《第一山人文集序》论宋末律赋云:“宋之末年,文体大坏。治经者不以背于经旨为非,而以立说奇险为工;作赋者不以破碎纤靡为异,而以缀缉新巧为得。有司以是取,士以是应,程文之变,至此尽矣。”综上所述可以看出,宋代律赋发展经历了以下几个阶段:宋初“犹杂五代衰陋之气”;真宗仁宗朝的律赋,步武前贤,犹存唐人矩矱;古文运动兴起以后的律赋才有较大变化,专尚理趣,气盛于辞,横骛别趋,好为恢廓,流丽有余而琢炼不足,呈现出宋代律赋特有的风格;而宋末律赋纤靡新巧,再次出现了衰陋之气。但宋初“犹杂五代衰陋之气”和宋末纤靡新巧的律赋多已失传,现存宋代律赋从总体上看不外“步武前贤”与“横骛别趋”两种。古文运动兴起前多“步武前贤”,古文运动兴起后多“横骛别趋”。这只是就总体趋势而言,即使在北宋中叶以后仍有“步武前贤”、“篇幅谨严”的律赋。
步武前贤,以唐为则的宋代律赋可以田锡、王禹偁、文彦博、范仲淹为代表。田锡的《诸葛卧龙赋》 (卷五) ,首写当时的形势“天下大乱,奸雄竞起”,次写刘备三顾茅庐(“一之日”、“二之日”、“三之日”),继写君臣相得:“亮之遇先主也,若龙之得水;备之得先生也,若云之从龙”;“信奇士之遇主,实千载之一时”;末以出师未捷身先死(“上帝有命,碧落言归”)作结,只是给人留下无穷遐想而已:“至今岐山之侧,渭水之涯,南阳之草木,西土之边陲,或烈风之飘飘,或暴雨之淋漓,犹疑其蜿蜒在晦,而阴骘是司。观阵图者见其规画,读国史者想其形仪。”全赋敷演诸葛事迹,没有新的内容,但写得颇有气势。
王禹偁曾把自己所作律赋编辑成集,其《律赋序》 (卷二) 云:“禹 志学之年,秉笔为赋,逮乎策名,不下数百首,鄙其小道,未尝辄留。秋赋春闱,粗有警策,用能首冠多士,声闻于时。然试罢即为同人掠夺其草,于今莫有存者。淳化中,谪官上洛。明年,太宗试进士,其题曰《卮言日出》。有传至商山者,骇其题之异难也,因赋一篇。今求向所存者,得数十纸,焚弃之外,以十章为一卷,《卮言》为首,尊御题也。”太宗以《卮言日出赋》为题试进士在淳化三年(992),应试者多不能措词。《宋史·路振传》云:“淳化中举进士,太宗以词场之弊,多事轻浅,不能该贯古道。因试《卮言日出赋》,观其学术。时就试者凡数百人,咸眙忘其所出,虽当时驰声场屋者亦有难色。”卮为酒器,语出《庄子·寓言》,陆德明引王叔之云:“卮器满则倾,空则仰,非执一守故者也。施之于言,而随人从变,己无常主者也。”王赋 (卷二) 即以此为主旨:“卮之为物也,空则仰,满则倾。伊斯言之无像,假厥器而强名。……岂不以卮无所识,每逐物而欹侧;言无所执,但因时而语默。谅何思而何虑,固靡失而靡得。……至道无形,至人绝想,讵难追于驷马,实冥求于罔象。以不器之器是资,以不言之言为上。存于身,则大智之闲闲;移于邦,则王道之荡荡。……君不言而黔首化,天不言而玉烛和。是以大道五千,取不知而立诫;寓言十九,借外论以同波。”
范仲淹十分重视律赋,前已言及,他编有总集《赋林衡鉴》,以“权人之轻重,辨己之妍媸”。他自己所作律赋也很多,《临川羡鱼赋》 (卷二○) 以“嘉鱼可致,何羡之有”为韵,其主旨就是“临川羡鱼,不如退而结网”29,并以小喻大,推而广之:“有为者必先其器,所羡者何止于鱼。器则可为,讵见力不足者;鱼或空羡,又岂得而食诸?在临事而求己,将独类而起予。五饵不陈,钓四夷而莫至;三纲不缉,罗兆民而则疏。”李调元对此赋颇为称美,其《赋话》卷五《新话》五:“宋范仲淹《临川羡鱼赋》中幅云:‘惜矣空拳,眷乎颁首。止疚怀而肆目,自朵颐而爽口。几悔恨于庖无,徒讽咏于南有。心乎爱矣,愧疏破浪之能;敏以求之,愧速冯河之咎。’虚处传神,句句欲活,唐人无以过之。”同书对他的《用天下心为心赋》、《天道益谦赋》、《虀赋》也很推崇:“宋范仲淹《用天下心为心赋》中一段云:‘于是审民之好恶,察政之否臧,有疾苦必为之去,有灾害必为之防。苟诚意从乎亿姓,则风化行乎八荒。如天听卑兮惟大,若水善下兮孰当?彼惧烦苛,我则崇简易之道;彼患穷夭,我则修富寿之方。’此中大有经济,不知费几许学问才得到此境界,勿以为平易而忽之”;“仲淹《天道益谦赋》云:‘高者抑而下者举,一气无私;往者屈而来者信,万灵何遁?’取材《老》、《易》,俪语颇工”;“范希文仲淹少时作《虀赋》,其警句云:‘陶家瓮内,淹成碧绿青黄;措大口中,嚼出宫商角徵。’盖亲尝世味,故得 之妙处”。
文彦博律赋多议论,如以“能得师者,王道成矣”为韵的《能自得师者王赋》30云:“得士者昌,懋显日新之德;好问则裕,弼成天纵之能。岂不以访道者非师而弗克,治国者非王而不得。苟能择贤师而访道,是以为圣王而治国。勿谓乎介在人上,我则接下而思恭;勿谓乎富有域中,我则尊道而贵德。所以保傅是重,模范攸资。克永持盈之业,弥隆卜世之基。周道方融,吕尚处三公之首;汉业将盛,子房为万乘之师。”其议论多警句,如以“儒者崇学,多以为富”为韵的《多文为富赋》 (卷二) ,“蕴之则独善于身,不失其所;施之则兼济于物,无得而逾”;“博文者自显丰盈,昧道者堪讥龌龊”;“知富于文者,其富为美;富于财者,其富可鄙”;“雅符怀宝之人,惟遵于道;岂类穷奢之士,必速于危”;“宁虞丧宝,罔同于无德而贪;讵比浮云,实异乎不义而富”,均可书诸座右。
与田锡、王禹偁、文彦博、范仲淹同时的还有夏竦、宋祁。夏竦现存律赋十二篇,内容多歌功颂德,但文字华美,颇能曲尽情事,如《放宫人赋》31 ,以“宫阙幽闭,晓然情惬”为韵,首写宫人幽闭之苦:“步金莲而共叹无偶,对鸳瓦而徒伤失俪。花冠不整,笼虿发以全疏;柳带低重,映蜂腰而更细。”接着写唐太宗“出娥眉于六宫”时,宫女们的喜悦之情:“莫不喜极如梦,心摇若惊。踟蹰而玉趾无力,盼眄而横波渐倾。鸾鉴重开,已有归鸿之势;凤笙将罢,皆为别鹤之声。于时银箭初残,琼宫乍晓,星眸争别于天仗,莲脸竟辞于庭沼。行分而掖路深沉,步缓而回廊缭绕。嫦娥偷药,几年而不出蟾宫;辽鹤辞家,一旦而却归华表。”作者没有把宫人的感情简单化,她们得以“离永巷,别长秋”,“出蟾宫”,“归华表”,当然喜出望外(“喜极如梦,心摇若惊”)。但离别多年生活的皇宫,也难免伤情(“皆为别鹤之声”)、留恋(“步缓而回廊缭绕”)。写宫人在归途中的欣喜、急切之情一段,也很精彩:“指燕赵之归路,望荆吴之故州。算回程而靥带新喜,思往事而眉含旧愁。罗衣而滟,轻云竞归巫峡;宝髻而屈盘,娇凤争下秦楼。或绣辇香车,兰舟桂楫,指故里以思动,涉长途而意惬。飞腾自适,既疑齐女之蝉;梦幻堪惊,且娱庄周之梦。”作者连用指归路、望故州、算回程、竞归巫峡、争下秦楼、思动、意惬、齐女变蝉、庄周梦蝶等语,烘托宫人恨不得即刻归家的如梦如幻的心情。确实堪称“词藻赡逸”,又具有“规讽之旨”:“入昏主之宫,出明君之阙。”《青箱杂记》卷五云:“夏文庄公竦幼负才藻,超迈不群,时年十二,有试公以《放宫人赋》者,公援笔立成,文不加点。”可见他作此赋时才十二岁。
宋祁(998—1061)律赋颇受时人重视,宋祁云:“余少为学,本无师友,家苦贫无书,习作诗赋,……年二十四,而以文投故宰相夏公(竦),公奇之,以为必取甲科,吾亦不知果是欤。天圣甲子,从乡贡试礼部,故龙图学士刘公(筠)叹所试辞赋,大称之朝,以为诸生冠。”32可见他在应进士试时,所作律赋就为西昆派三大领袖之一的刘筠所赏。而他试学士院所作的《琬圭赋》(以“玉赐之节,修德崇好”为韵)更为时人和后人所叹服,龚鼎臣评云:“宋子京明道初召试学士院,试《琬圭赋》,其辞有曰:‘尔功既昭,则增圭之重;彼绩不建,则贻玉之羞。是以上无虚授,下靡妄求。’又曰:‘尔公尔侯,宜念吾王之厚报。’时翰林盛公度奏御日,极褒称之曰:‘此文有作用,有劝戒,虽名为赋,实若诏诰词也。’即授直史馆。” 33王得臣云:“魏公(韩琦)少年巍科,与宋景文同召,试秘阁《琬圭赋》。景文赋独行于世,魏公叹服。” 34 李调元《赋话》卷五《新话》五曾举此赋的“测圭于地,考极于天。风雨之所交者,道里之必均焉”,以说明“宋人律赋起手亦极重制题”。以“君使臣下,无责其备”为韵的《与人不求备赋》、以“前辙之覆,来者为诫”为韵的《诫覆车赋》、以“民罪之误,无大宜宥”的《宥过无大赋》、以“功与时异,无袭于礼”的《三王不相袭礼赋》等等,皆“归于礼乐刑政”,“实若诏诰”,“流播艺林”,被人“奉为楷式”。
五 “横骛别趋而 唐人之规矩”
“横骛别趋”则可以欧阳修、苏轼等为代表。在庆历新政开始时(1043),范仲淹上《答手诏条陈十事》 35,“三曰精贡举”:“国家乃专以辞赋取进士,以墨义取诸科,士皆舍大方而趋小道,虽济济盈庭,求有才有识者十无一二。”庆历四年欧阳修在《详定贡举条状》 36中批评当时的科举考试“有司束以声病,学者专于记诵,则不足尽人材”,主张“今先策论,则文辞者留心于治乱矣;简其程式,则闳博者得以驰骋矣;问以大义,则执经者不专于记诵矣”。根据诸臣所议,宋仁宗于庆历四年(1044)三月下诏,放宽对律赋的限制:“儒者通天地人之理,明古今治乱之源,可谓博矣。然学者不得骋其说,而有司务先声病章句以拘牵之,则夫英俊奇伟之士何以奋焉?士有纯明朴茂之美而无教学养成之法,其饬身励节者,使与不肖之人杂而并进,则夫懿德敏行之贤何以见焉?此取士之甚弊,而学者自以为患,议者屡以为言。……旧制用词赋声病偶切立为考试,一字违忤,已在黜格。使博议之士临文拘忌,俯就规检,美文善意,郁而不伸。如白居易《性习相近远赋》、独孤绶《放驯象赋》,皆当时试礼部,对偶之外,自有意义可观。宜许仿唐体,使驰骋于其间。”37欧苏律赋正是这一文学思潮的产物。
欧阳修现存律赋十二篇,内容亦多针规之语,李调元《赋话》卷五《新话》五云:“宋欧阳修《藏珠于渊赋》乃殿试作也。其佳句云:‘将令物遂乎生,老蚌蔑剖胎之患;民知非尚,骊龙无探颔之难。’又:‘上苟赋于所好,下岂求于难得。’疏畅之中时露剀切,他日立朝謇谔,斯篇已见一班。”“疏畅之中时露剀切”,确实是欧阳修应试赋特点。形式多以己意行之,不完全遵守律赋规则,既不依次用韵,也不完全遵守四六句式,且喜用虚词,如“夫如是,则垂拱是图,持盈可久。不遑启居兮,以圆灵之是奉;无敢暇豫兮,以中区而自守”;“周诗垂陟降之文,亦足畏也;雷著修省之说,于时保之” (《畏天者保其国赋》) ;“雕虽著,则尚可磨也;朴其复,则在其中矣” (《斲雕为朴赋》) ;“盖恐惧修省者实也,在乎不倦;祈禳消伏者文也,皆不足云”( 《应天以实不以文赋》) 之类。《赋话》卷五《新话》五云:“欧公佳处乃似笺表中语,难免于陈无己以古为俳之诮”;“永叔而降皆横骛别趋,而偭唐人之规矩者矣”。以古文笔法为律赋,这正是欧氏特点,并开启了宋代律赋的新阶段。
陈襄的律赋也与欧阳修的律赋一样,多以己意行之,其突出特点是不违律赋之律,而成一气呵成之文。如以“中辅之职,燮理阴阳”为韵的《三公调阴阳赋》 38 :“况夫子育群生,君临大国,二仪有愆伏之运,四气异往来之则,得不命乃上公,谨兹常职。”以“况夫”与“得不”连三联为一气。以“工善其事,由圣人作”为韵的《百工由圣人作赋》:“且夫国有四民,工分百事,或居肆以成业,或饬材而兴利,率皆因上圣以资始,致宏规而绰备。”以“且夫”与“率皆”连两联为一气。以“公旦成此文武之德”为韵的《周公成文武之德赋》:“苟非绩著勤劳,心专夹辅,上以追奉乎西伯,下以钦承于姬武,成休德于二代,固重基于下土,则何以父作子述,七百年永著徽猷;发粟散财,三十世茂隆丕矩?盖以忧劳干国,忠利推诚,远启中兴之道,光扬未坠之名。”以“苟非”、“则何以”、“盖以”连六联为一气。《赋话》卷五曾引其以“《损》德之修,先难后易”为韵的《损先难而后易赋》“虽二簋之可用享,志乃先劳;洎十朋之弗克违,事非往蹇”,谓“本地风光,有此对仗,可谓渐近自然”。“自然”二字把握着了此赋特点。以“公旦成此文武之德”为韵的《三公调阴阳赋》 (卷二) 还有“位应六符,正居夏居冬之气;爵隆八命,定为刑为德之功”句,“居夏居冬”、“为刑为德”顺手拈来,自然工稳。
刘敞曾把自己所作律赋编为集,并撰《杂律赋自序》。较之欧阳修、陈襄,刘敞律赋总体上仍属于“步武前贤”一类,比较整齐划一,善于就所论之事两两对举以成文。他借以取得进士第一的《御试戎祀国之大事赋》 (卷二) ,全篇围绕戎、祀二字发挥:“戎在御侮,祀专飨神”,“以保民者莫若戎,以驭神者莫如祀”,“威四海者兵为急,叙五经者祭为最”,“犹仲尼陈三慎之端,惟齐及战;箕子序八政之目,兼祀与师”,“非戎无以威远,非祀无以著洁”。以“令顺民心,如流水矣”为韵的《下令如流水赋》 (卷一) ,全赋以流水喻政令畅通,亦两两对举:“因人而治,惟德之优;下令而顺,如水之流”,“谓君者所以出令,必先于得众;令者所以驭俗,故譬之流水”,“得其道则万方咸若,犹川之决焉;失其义则千里违之,如泽之壅尔”,“且夫政不出于上,则民无所轨;令不行于下,则君失其势。欲其出于上,莫若壹而止;欲其行于下,莫若顺而已。是以喻彼旁流,达兹至理”,“焉有水逆行而物无伤者,令废格而国不乱欤?”但刘敞毕竟生活在以欧阳修为代表的北宋古文运动兴起的年代,并与欧关系密切,其律赋也不可能不受时代和友人的影响,句式亦富于变化,前论律赋句式时已举,兹不赘述。
苏轼(1037—1101)现存赋二十五篇,含律赋七篇,均以议论胜。其中写得最好的应为《浊醪有妙理赋》,前已论及。这里再来看看他的以“明则知远,能受忠告”为韵的《明君可与为忠言赋》 (卷一) 。此赋从君、臣两个角度,论臣进谏与君纳谏的关系。赋一开头就点明了全赋主旨:“臣不难谏,君先自明。智既审乎情伪,言可竭其忠诚。虚己以求,览群心于止水;昌言而告,恃至信于平衡。”这就是说,臣之谏是以君之明为前提的,臣之“昌言而告”是以君之“虚己以求”为基础的。全赋就围绕这一论点展开,人君不能从善若转丸,言臣则有莫测之患:“言之虽易,听之实难;论者虽切,闻者多惑。苟非开怀用善,若转丸之易从,则投人以言,有按剑之莫测。”只有“上之人闻危言而不忌,下之士推赤心而无损。……苟其聪明蔽于嗜好,智虑溺于爱憎,因其所喜而为善,虽有愿忠而孰能?……目有眯则视白为黑,心有蔽则以薄为厚。遂使谀臣乘隙以汇进,智士知微而出走。”李调元《赋话》卷五评此赋云:“宋苏轼《明君可与为忠言赋》云:‘非开怀用善,若转丸之易从;则投人以言,有按剑之莫测。’又:‘有汉宣之贤,充国得尽破羌之计;有魏明之察,许允获申选吏之公。’横说竖说,透快绝伦,作一篇史论读,所谓偶语而有单行之势者,律赋之创调也。”以“通物之变,民用不倦”为韵的《通其变使民不倦赋》 (卷一) ,表现了他一贯的变革主张:“物不可久,势将自穷。欲民生而无倦,在世变以能通。器当极弊之时,因而改作;众得日新之用,乐以移风。”然后他历数各种变革,表现出他特有的雄辩之风:“下迄尧舜,上从轩羲。作网罟以绝禽兽之害,服牛马以纾手足之疲。田焉而尽百谷之利,市焉而交四方之宜。神农既没,而舟楫以济也;后圣有作,而弧矢以威之。至贵也,而衣裳之有法;至贱也,而臼杵之不遗。居穴告劳,易以屋庐之美;结绳既厌,改从书契之为。……以瓦屋则无茅茨之敝漏,以骑战则无车徒之错综。更皮弁以圜法,周世所宜;易古篆以隶书,秦民咸共。”但他反对王安石的骤变,而主张渐变,在此赋中也有反映:“如地也,草木之有盛衰;如天也,日星之有晦见。皆利也,孰识其所以为利;皆变也,孰诘其所以制变?五材天生而并用,或革或因;百姓日用而不知,以歌以 。岂不以俗狃其事,化难以神。疾从古之多弊,俾由吾而一新。观《易》之卦,则圣人之时可以见;观卦之象,则君子之动可以循。”李调元《赋话》卷五评此赋云:“宋苏轼《通其变使民不倦赋》云:‘制器者皆出于先圣,泥古者盖生于俗儒。昔之然今或以否,昔之有今或以无。将何以鼓舞民志,周流化区?王莽之复井田,世滋以惑;房之用车战,众病其拘。’以策论手段施之帖括,纵横排,仍以议论胜人,然才气豪上,而率易处亦多,鲜有通篇完善者。”“寓议论于排偶之中”,“偶语而有单行之势”,这是苏轼律赋的特点,只是他比欧阳修更加才气纵横,更加不为律赋之律所拘,纵横排,随心所欲,句式尤为灵活多变,大量使用“之乎者也”之类的虚词,有些律句几与散文无别。
与苏轼同时代的人,如朱长文、林希、金君卿、李廌的律赋风格亦与苏相近。朱长文以“圣人治民情以作乐”为韵的《乐在人和不在音赋》云:“盛德兴乐,至和本人。不在八音之制,盖由万化之纯。既备情文,用写欢心之极;岂专声律,诚非末节之因。”《赋话》卷五云:“朱长文《乐在人和不在音赋》云:‘兴替关时,盛衰在政。桑濮非能致乱也,乱先起于淫辞;英茎非能致治也,治必逢于睿圣。未有功盛而乐乃不作,未有民困而音能协正。荀公尝定于新律,终贻晋室之忧;郑译虽改于旧音,曷救隋人之病?’寓议论于排偶之中,亦是坡公一派。”
从苏轼起,宋人文集中的律赋渐少,南宋文集中的律赋更少,唯一例外是楼钥,所存赋尽为律赋。内容多议抗敌,如《受降如受敌赋》、《箪食壶浆迎王师赋》、《光武乘时龙而御天赋》、《天下可传檄而定赋》,其《击楫誓清中原赋》、《济河焚舟赋》、《高祖好谋能听赋》也是借咏史以议抗敌;议政者有《岁星所在国有福赋》、《尊贤则士愿立朝赋》、《本强则精神折冲赋》;议修身者有《修身以为弓赋》;议儒学者有《子使漆雕开仕赋》、《仁孝二致同源赋》、《孟荀以道鸣赋》。他的律赋也属于“横骛别趋”一路,富于变化,自由灵活,尤好为流水对以加强气势,读之如读散文,如《受降如受敌赋》39 :“虽残寇之臣附,犹两军之交际,非惟伸大将之威,盖恐堕敌人之计。议者曰:‘彼之降也,既挺身而至矣;我之受也,当开心而待之。何必招携之日,乃同御侮之时?’”又如《天下可传檄而定赋》:“向非戴商之民家则相庆,思汉之人心焉悦随,则何以当率土之纷扰也,可空言而耸动之?”《箪食壶浆迎王师赋》:“今也军罔秋毫之犯,人无血刃之伤,是宜至者献酌,来皆裹粮。夏众咸来,功可同于商后;燕民不悦,事有异于齐王。向非东征西怨也,民望来苏;迩悦远归也,众无携贰。又安得辍仰事俯育之物,见心悦诚服之意?……非不知给饷不绝也,何必馈食;酾酒以犒也,奚烦挹浆?然念礼虽薄而心则甚至,食虽菲而情乌可忘?”《击楫誓清中原赋》的“江山有异也,或作楚囚之泣;纲维不举也,至形北客之言”;《箪食壶浆迎王师赋》的“竭蹶而趋也,欣涂炭之时脱;襁负而来也,知父母之孔迩?”这里的“向非”与“则何以”,“今也”与“是宜”,“向非”与“又安得”,“非不知”与“然念”相衔接,使各联一气贯注。楼钥喜嵌虚词于骈句,喜用虚词以舒缓语气,如《光武乘时龙而御天赋》:“念再造丕图也,虽本自于神圣;而独逢兴运也,故能安乎区夏”;“大抵圣不世出也,世必治而斯起;龙不寸见也,时纯阳而后升”,去掉“念”、“大抵”和单句中的“也”字,就是标准的四六句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