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
南宋江湖诗人是如何维持自己生计的,这是一个还没有深入研究的问题。过去人们认为江湖诗人主要靠干谒为生,其实并不全面。本文从大量历史资料入手,揭示了江湖诗人几种不同的谋生方法与经济来源,有助于读者进一步了解江湖诗人的生存状况。
【关键词】 江湖诗人 谋生方式 经济来源
南宋时期有一批诗人被人称作“江湖诗人”,之所以要冠以“江湖”二字,很大程度上是与他们长期奔走四方各地的生活特点分不开的。那么,在他们浪迹江湖的生涯中是怎么维持自己生活的?这一课题,既可以认识江湖诗人的生存状态,又可以探寻他们的思想活动和创作轨迹,从而进一步推进江湖派的研究工作。
笔者通过收集和分析资料,发现江湖诗人的谋生方式和经济来源其实各有不同,比较重要的有干谒权贵,获取钱财;投亲靠友,接受周济;出卖诗文字画,兜售个人才艺;教书授徒,代人撰述等四种,以下试论之。
一
以干谒权贵,获取钱财为生。这是江湖诗人诸种经济来源中备受人们关注的一种。江湖诗人大多有过干谒的经历,干谒的工具就是自己的诗文作品,他们凭此来博取权贵的欢心和赞誉,从而扩大自己在社会上的影响和获得赏赐馈赠。这种干谒对象大都是军政要员和豪门贵族,一旦获得成功,赏赐也较为丰厚。因此,学术界普遍认为干谒是那些有才华的江湖诗人所经常采用的谋生手段 ①
宋末元初的文人方回,生活年代与江湖诗人同时稍后,对当时诗坛的情况相当熟悉,他在《瀛奎律髓》卷二〇评论戴复古《寄寻梅》 ② 一诗时,专门谈到了南宋盛行一时的干谒之风:
石屏戴复古,字式之,天台人。早年不甚读书,中年以诗游诸公间,颇有声,寿至八十余,以诗为生涯而成家。盖江湖游士,多以星命相卜,挟中朝尺书,奔走阃台郡县糊口耳。庆元、嘉定以来,乃有诗人为谒客者。龙洲刘过改之之徒不一人,石屏亦其一也。相率成风,至不务举子业,干求一二要路之书为介,谓之阔扁,副以诗篇,动获数千缗以至万缗。如壶山宋谦父自逊,一谒贾似道,获楮币二十万缗,以造华居是也。钱塘湖山,此曹什伯为群,阮梅峰秀实、林可山洪、孙花翁季蕃、高菊涧九万,往往雌黄士大夫,口吻可畏,至于望门倒屣。石屏为人则否,每于广座中,口不谈世事,缙绅以此多之。
这段话中,方回不仅说明了干谒活动的几个要素,而且不厌其烦地多次强调当时奔走干谒的游士之多,以致“什伯为群”,“相率成风”等。这些情况是否可信?通过查证其他一些南宋史料,可以证实方回所言不虚。
这里可以举几个用干谒来谋生的典型事例。一个是姜夔,他是最为著名的江湖诗人之一。夏承焘先生曾对他进行了深入的研究,明确指出他的一生未曾仕宦,除了卖字之外,大都是依靠他人的周济过活的 ③ 。同时还一一考证出他在各处所依靠的东家:在湖南、湖州是大诗人萧德藻;来往苏州时是大官僚兼大诗人范成大;寓居杭州又相依最久的是张鉴。以上提到的萧德藻、范成大、张鉴等都是南宋响当当的人物,张鉴更是大将张俊的后裔,出身显赫。与这些人物交往,姜夔凭的是自己出众的才学。南宋诗人陈造是姜夔的朋友,很了解姜夔的生存方式。他向人们介绍了姜夔以文字谋生的特点:“姜郎未仕不求田,依赖生涯九万笺。捆载珠玑肯分我,北关当有合肥船。” ④ 在另一首诗中他又说:“诗传侯王家,翰墨到省寺。姜郎灿然文,群飞见孔翠。论交辱见予,卢马果同异。念君聚百指,一饱仰台馈。我亦多病过,忍口严酒戒。终胜柳柳州,吐水赋《解祟》。” ⑤ 此诗的第一句“诗传侯王家”,是说白石乃张鉴清客。第二句“翰墨到省寺”,说的是白石《大乐议》上尚书省,诏付奉常一事。七、八两句“念君聚百指,一饱仰台馈”,则表明白石的十口之家,全靠他的本事过日子 ⑥ 。
在这些达官贵人的照顾下,姜夔不仅有了衣食,而且时有一些别的收获。绍熙二年(1191)姜白石从合肥归访范成大,在他家里赏雪看梅,创制了脍炙人口的名作《暗香》、《疏影》两首自度曲,成大当时非常高兴,就把手下一个聪明伶俐的家妓小红赠送给他。另一个对白石帮助很大,一直被人们传为美谈的是张鉴。他与白石十年相处,结下情甚骨肉的友情,甚至提出要为白石捐钱买官和割送良田。此事在姜夔“自叙”中也有记载:(张鉴)“念其困踬场屋,至欲输资以拜爵”;“又欲割锡山之膏腴,以养其山林无用之身” ⑦ 。不过,张鉴的这些美意均被清高自爱的姜夔婉言推辞了。宋末元初的文人戴表元曾经感慨说:“叔夏之先世高曾祖父,皆钟鸣鼎食。江湖高才词客姜夔尧章,孙季蕃花翁之徒往往出入馆谷其门。千金之装,列驷之聘,谈笑得之,不以为异。” ⑧ 可见当时的“高才词客”获得重赏并不算什么特别稀罕的事。从白石一生的行踪看,他从少年时即流寓在两湖,后来又漫游苏、杭、扬、淮之间,一直是依人作客,没有正式职业。但是,他却成为当时江湖上最受优遇的人物之一,这一点让其他江湖诗人很难企及。
还有一个颇为重要的江湖诗人是刘过。他以诗鸣江西,厄于韦布,放浪荆楚,客食诸侯间。《全宋诗》收录的刘过诗歌中尚有不少反映他干谒生涯的作品,从《谒淮西帅》、《谒金陵武帅》、《谒京口张守》、《谒郭马帅》、《谒苏州守》、《辞周益公》等诗可见一斑。作为一位游士,他与姜夔依人作客相对稳定的情况有所不同,始终在走南闯北,所谓“十年南北走东西,豪气峥嵘老不衰” ⑨ 。还公开宣称:“书生不愿悬金印,只觅扬州骑鹤钱。” ⑩ 这完全是出于刘过豪迈卓越、潇洒不羁的个性。这种个性大概很难与某人长期相处,却十分适合于云游各地,广交朋友。在漫游生涯中,刘过身上出现了一些为人所津津乐道的文人逸事。岳珂《桯史》卷二记载了他受到辛弃疾赏识的故事:
嘉泰癸亥(1203)岁,改之在中都。时辛稼轩弃疾帅越,闻其名,遣介招之。适以事不及行,作书归辂者。因效辛体《沁园春》一词并缄往,下笔便逼真。其词曰:“斗酒彘肩,醉渡浙江,岂不快哉……”辛得之大喜,致馈数百千。
辛弃疾当时身名显赫,官居高位,手握重权。但在与刘过的交往中,他不仅没有端架子,反而显得十分豪爽,还未曾见面便“致馈数百千”。后来,他又把刘过邀请去,热情加以款待,“馆燕弥月,酬倡叠叠”。到刘过要离开时,辛弃疾再“周之千缗” 11 。固然辛弃疾对于钱财根本不在乎,但普通人也不是轻易可得,前去干谒的江湖诗人并非都能领得重赏,关键是看你有无过人之处。尽管刘过性格豪迈粗犷,其实在干谒时却是做得极为细致,准备非常充分。这表现在他很有心计,注意揣摩干谒对象的脾性,区分他们的不同口味,竭力去迎合讨好。如他与辛弃疾唱和时,能“效辛体”,并达到“皆似之”的效果,使辛弃疾喜出望外。南宋张世南《游宦纪闻》卷一还记载了刘过的另外两次颇为成功的干谒 12 :一次是尚书黄由帅蜀,中阁乃胡给事晋臣之女。黄夫人过雪堂,行书赤壁赋于壁间。刘过发现后就紧随其后也题了一阕,其词云:“按辔徐驱,儿童聚观,神仙图画……” 13 后来黄尚书知为刘过所作,“厚有馈贶”。另一次是寿皇锐意亲征,大阅禁旅,军容肃甚。郭杲为殿帅,从驾还内,都人昉见,一时之盛。刘过借这个题材也撰写了一首《沁园春》词送给郭杲。词云:“玉带猩袍,遥望翠华,马去似龙……” 14 郭杲见词也十分满意,“馈刘亦逾数十万钱”。由此看来,刘过确实具有某种特殊的才能,善于博得对方的欢心,从而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
像姜夔和刘过这样能获得重赏的江湖诗人,并非绝无仅有。如上文方回所提到的宋自逊,他一谒权臣贾似道,就获楮币二十万缗,造起了漂亮的大房子。还如刘仙伦(叔儗),他和刘过俱以诗词出名,时人并称“庐陵二刘”。有人认为他“才豪甚,其诗往往不肯入格律” 15 ,但有些作品也受到人们的激赏。岳珂曾说刘仙伦与自己的兄弟周伯相识。有次聚会,正遇叔儗诗成,周伯读之大喜,遂约之入浙。第二年叔儗过会稽,留连累月,“饷之缗钱甚夥” 16 。还有人称“金华五高”之一的杜旃(仲高)也曾经从辛弃疾那里得到过“开山田”的赏赐。事见高翥《喜杜仲高移居清湖》一诗,原注云:“稼轩为仲高开山田,仲高有辛田记。” 17 又如叶绍翁写过一首《题岳王墓》诗,用来歌颂抗金名将岳飞,结果“是诗流传,脍炙人口,其家月致馈于叶” 18 。可见叶绍翁就是凭着一首诗而得到了岳家的欢心,后来每个月都能得到岳家馈赠。
比较了解当时社会情况的人都知道,这类事情不光是发生在江湖诗人身上,而且已经是形成了一种社会风气。据宋赵《养疴漫笔》记载,陈亮在访问辛弃疾时喝酒谈天,相交甚欢。后致书稼轩,假十万缗以济贫,稼轩如数与之 19。陈亮并不是江湖诗人,但他获得这“十万缗”钱财的方式却与江湖诗人如出一辙。可见当时向一些达官贵人讨钱的并不单单是江湖诗人。
以上事例可以说明,南宋时期确实存在不少干谒现象。一些江湖诗人把干谒作为解决自己生计问题的一种手段,利用诗词作品讨取达官贵人的赏识和欢心,并以此获得赏赐馈赠。
二
以投亲靠友,接受周济为生。这个谋生手段与通常所说的“干谒”应当是有明显区别的。从宋末元初以来,以方回为代表的评论者比较突出地强调江湖诗人的干谒行为,大力渲染少数江湖诗人偶然获得重赏的奇闻逸事,导致人们出现两种误解:一是认为江湖诗人全是些“谒客”;二是认为江湖诗人把干谒达官贵人获得赏赐作为主要的谋生手段。其实,这种看法与历史事实有相当大的出入。
先就前者而言,南宋时期的江湖诗人是一个群体,它的人员众多,今日可考知的就达一百多人,其中主要构成为三种人:第一种是普通的中下级官吏;第二种是浪迹天涯的游士;第三种是避居山林的隐士。由于这三种人的身份和经历各异,有的求学,有的应举,有的做官,有的隐居,也有的浪迹江湖,所以他们的生活态度与生活方式也不太相同。说到“谒客”,笔者认为主要指的是那些布衣身份又长年奔波江湖的诗人,亦可称之为“游士”。游士的数量虽然不算少,但也只是占了江湖诗人整个群体的一部分,故要注意不能以偏概全。江湖诗人中另有相当多的人或是做官,或是隐居(据笔者统计,江湖诗人中大约有四五十个人曾经做过官,还有一批为数不少的隐士),若把他们都一概称之为“谒客”,显然是不大合适的。
再就后者而言,即使是那些游士,也不可能天天都依赖军政要员和豪门贵族过日子。凡是大人物,他们的门槛总是很高,一般江湖诗人未必都能迈得进去;即使是那些享有盛名的江湖诗人,这一次侥幸迈了进去,却不能保证下回依然如此。这种“此一时,彼一时”的情况变化和世态炎凉,作为老江湖的戴复古深知个中滋味,所以他有“穷贱交游谁复记,江湖踪迹早成陈” 20 的感触。因此需要特别指出的是,虽然干谒确是江湖诗人谋生的一种重要方式,但是不宜把它当作江湖诗人唯一的或主要的谋生手段。必须清醒地看到,能从达官贵人处获得重赏,只是极少数最优秀的江湖诗人才能拥有的机会,这种机会还会因为诸多外部因素的影响而变得不可期盼和无法重复。江湖诗人的“谒客”名声之所以如此响亮,主要是由于这种类似于彩票中奖的个别成功事例太为众人所艳羡,津津乐道而广泛流传所造成的宣传效应而已。实际上,对一大批普通的江湖诗人而言,期待得到达官贵人的青睐与厚赏而一朝致富,终生享用,无异是镜花水月和黄粱美梦。
那么,既然达官贵人靠不住,一大批普通的江湖诗人又该如何解决生计问题呢?笔者发现,江湖诗人通过投奔一些具有官员或地主身份,家境较好的亲朋好友,寻求他们的接济,倒不失为一种比较现实的生活来源。这种谋生方式与上述的干谒虽有某种联系和相似之处,但是就其性质而言却有很大的不同。江湖诗人与这些对象交往的特点在于彼此地位比较平等,关系相当亲密,有的更是志同道合,趣味相投。他们之间的频繁来往,已经超越了一般的功利目的,主要是出于情感的需要。如俞桂在居官时就非常期盼诗友们到他那里做客,其诗云:“幸喜居官事不多,空庭吏散雀堪罗。近来转觉诗朋少,谁肯高轩为我过?” 21 在这样的交往中,江湖诗人尽管是受周济和帮助的对象,却不会有损自己的人格尊严,所以应当注意不要把它视同于一般所说的“干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