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据《全宋诗》统计,晁冲之现存171首诗(含与别人的重出诗,不含残句),其中五古20首,七古16首,五律45首(含排律1首),七律33首,五绝13首,七绝44首。他各体诗的风格不尽相同,宗法对象也有所差别,所得成就自然也有差异。吕本中说:“众人方学山谷诗时,晁叔用冲之独专学老杜。”(《紫薇诗话》)也许吕本中看到了许多今已散佚的晁诗而得出的结论。就现存的晁诗来看,他并非“专学老杜”,而是根据诗歌题材和体裁的需要,选择所要学习的对象,创造出不同的风格。大致而言,晁冲之的七古既学盛唐的李白、杜甫、王维和中唐的韩愈,也学北宋的苏轼、黄庭坚、陈师道,所获成就最高。五古主要学汉魏古诗以及陶渊明、杜甫,成就仅次于七古。七绝主要学苏轼、黄庭坚、陈师道;五绝有学汉魏南北朝五言四句的乐府民歌的,也有学孟浩然和杜甫的,成就次于五、七言古体。五律主要学杜甫、陈师道,成就又次之。七律学杜甫、李商隐、黄庭坚、陈师道,总的成就居于各体诗末位。因为对于晁冲之这样真情至性的诗人,哪里有受律诗束缚的兴趣?他飞扬激昂的情感,都借七古这样恣肆的诗体尽情挥洒出去;而他内敛下沉的情感,又蕴藏在五古的婉淡中;至于那些生活中偶尔迸发的才情灵感,则在绝句里得以自由的呈现。相较而言,中规中矩的律诗,虽也不乏佳作,毕竟要等而下之了。陶文鹏先生在《论晁冲之诗歌》[11]中对冲之各体诗及其宗法对象有较为详细的分析,兹不赘述,以下仅就冲之诗歌的总体特点作一探讨:
曲折飞腾的想像
明人许学夷《诗源辩体》卷七中用了不少篇幅论述谢灵运的诗歌,他将谢诗分为自然和转想两类,前者是不假雕饰,妙合自然,后者是“雕刻极矣,遂生转想,反乎自然。”[12]这里的转想,大致相当于曲折宛转的想像。但他又不无矛盾地认为,只要能够写景“宛然在目”,即使“雕刻极矣”,亦算“妙合自然”。造成这种矛盾的原因是许学夷采用了作家和读者的双重标准。对于作家,凡是有意雕饰的创作便“反乎自然”;对于读者,凡写景宛在目前者即是自然。其实严格说来,任何作家的创作都是一种雕饰,艺术的世界不能完全与自然世界划等号。判断一首诗是自然的还是转想的,只能从其艺术效果也即读者标准来看。凡能达到写景如见、即事成真者均为自然,凡须经过曲折想像始能把握者便为转想。
冲之的不少诗歌遇境成趣,即景生意,深得陶诗平淡自然的风味。他的一些写景名句十分精彩,如“树小风声细,岩深月影圆”(《僧舍小山三首》其一),因树小故风吹树木之声细微,因日光通过深穴故可见到圆圆的光柱,形象逼真。又如“风笋微微开绿箨,雨槐细细落黄花”(《睡起》),描写笋箨槐花在微风细雨中的形态,观察细腻,如在目前。“破水双鸥影,掀泥百草芽”(《道中》),写雨后春景细致入微,生意盎然。但综观他的诗歌,转想似乎更是其特长所在,尤其在七古这种自由奔放的诗体里,充满着飞腾的想像力,转想发挥得更是淋漓尽致,如《谢沈次律水枕》[13]:
沈侯笔力鼎可扛,左手截取吴淞江。折流来此一尺枕,指麾巨鳄回涛泷。平生性不好长物,举以遗我嗟无双。呼儿快取蕲笛簟,扫除尘榻移当窗。随眠置我丘壑里,始信孙郎真枕水。我生不出长安城,四十二年尘涴耳。领君此枕何洒然,睡起醒心如一洗。
诗由沈次律笔力可移海水过渡到枕中之水,是由虚入实;再由枕中之水过渡到幻觉中的山水,是由实入虚;然后又由梦醒后觉得尘心被梦中山水涤尽,是虚实相生,想像层层转折,步步嫁接,遂生无穷之趣味。
再如《送一上人还滁州琅玡山》中由诗味到禅悟,由禅悟到书法,由书法到散文,想像遍及人天万象、宇宙八荒。《同鲁山韩丞观女灵庙前险石》“……屋边怪石何瑰奇,凤筋虎骨连肌肉。巉岩欲下落涧渚,澒洞千钧一毫属。天匠惟知刻画功,鬼力深忧护持哭。前峰高蹇下如揖,余峰危慄皆俯伏。”在诗人神奇的想像世界中,一块普通的险石似乎长着凤筋虎骨,充满强力之美;它又似得鬼神护持,在悬岩边欲坠不坠,充满紧张之美;它的险峻不但让最高的山峰俯首作揖,更让其他山岭感到危慄拜伏,又充满着奇险之美。这种上天入地的想像力令人赞叹。在《赠僧法一墨》一诗中,从墨的原料黄山松起笔,虚拟出它雄奇的生长环境和采集不易:黄山之巅,苍松百尺,山神守护,魑魅退避,道人能够剪伐松枝是天帝的格外宽容。次写制墨过程之艰难及成墨后的形色之美,令人目眩神摇:“扪崖踸踔篝火远,绝壁晻霭凝烟浓。玄霜霏霏玉杵下,捕麋煮角当严冬。阴房风日不可到,律管吹尽灰无踪。小书细字著名姓,黄金照耀图双龙。”再写墨之珍贵和得墨之幸运,本为宫廷之物,偶为己得,倍加珍惜。又转写法一爱好书法,急切求墨,自己视友情胜于珍玩,慷然相送。最后希望法一能用此墨写出令长安纸贵,山木皆童的书法来。全篇除了必要的联结叙述外,几乎尽为想像之语。《复以承晏墨赠之》一诗写法一认为黄山墨不佳,诗人又以承晏墨相送的普通小事,可是却能从日常觅诗意,化平凡为神奇,极尽转想之能事:
我闻江南墨官有诸奚,老超尚不如庭珪。后来承晏复秀出,喧然父子名相齐。百年相传文断碎,彷佛尚见蛟龙背。电光属天星斗昏,雨痕倒海风云晦。却忆当年清暑殿,黄门侍立才人见。银钩洒落金花笺,牙床磨试红丝研。同时书画三万轴,大徐小篆徐熙竹。御题四绝海内传,秘府毫芒惜如玉。君不见建隆天子开国初,曹公受诏行扫除。王侯旧物人今得,更写西天贝叶书。
诗以实写起笔,前四句写江南制墨世家奚氏的百年历史和承晏在奚氏中的秀出,为所得承晏墨的名贵做一铺垫。中四句写承晏墨的古老,以致花纹磨损,但仍可依稀辨出其蛟龙图案,仿佛处于天昏地暗、电闪雷鸣、云晦雨急、风狂海怒之中,似乎此物可以通灵。然后由天象转入人事,铺写承晏墨被人使用的光荣历史,有像唐玄宗一样的帝王,也有像唐肃宗时宰相李泌那样的藏书家,还有像徐浩、徐熙那样的书画大家。最后又推测承晏墨的流传过程,它本作为四绝之一被江南李后主秘藏,但随着曹彬伐江南而传入中原,今日偶为诗人所得,便送与法一去写佛经吧。与《赠僧法一墨》重在从虚处展开想像不同,《复以承晏墨赠之》重在从历史展开想像,但闪展腾挪,顾盼生姿,转想运用得亦是曲尽其妙。
即使在其他诗体里,晁诗的转想艺术也随处可见,如“竹径背古寺,草堂面江村。高轩纳翠微,修筒引潺湲。林影散疏帙,山色摇酒樽”(《送王敦素》),“东吴杨柳云中渚,南越梅花雪外洲”(《送僧归建州》),“春沟水动茶花白,夏谷云生荔子红”(《送惠纯上人游闽》),是他送人时越俎代庖的美丽想像。“胸中有丘壑,左手取山川”(《僧舍小山三首》其一),“近说城南王子妓,亦持红拂剧西风”(《和集津兄谢王立之红丝花》),“但令春酿皆如此,百罚深杯亦倒垂”(《和王立之蜡梅二首》其二),皆是运用曲喻之法,转想奇特。在一些精致生动的小诗里,冲之还将转想虚拟与自然写实结合起来,既写景如画,又趣味深长。如:
阴阴溪曲绿交加,小雨翻萍上浅沙。鹅鸭不知春去尽,争随流水趁桃花。(《春日二首》其二)
溅溅流水曲穿沙,林叶深深不过鸦。自恨春来浑不识,殷勤著地拾残花。(《暮春》)
两首诗都写暮春小景,新鲜澄净。第一首首句写草木阴阴,小溪弯弯,“绿”字后继以“交加”二字,遂呈现出浓淡不同的绿色调。次句写细雨濛濛,打在荷叶上的细碎水珠像细细的沙粒,细致真切。后两句明写鹅鸭嬉戏水中桃花,不知春天将要离去,是实景,暗写岸上人惜春之情,乃转想。整首诗因转想而韵味悠长。第二首前两句写近处流水弯曲清浅,水底沙石清晰可见,远处树林茂密,连鸟影都不能窥见,一浅一深,一远一近,颇有空间层次。后两句就诗人拾花这一举动转想其原因乃是因春来浑不识,春尽方知爱惜,全诗亦因此转想而情思婉转,理趣隽永。
豪迈为主的风格
曲折飞腾的想像使冲之的诗歌情绪饱满激昂,充满着一种压抑不住的豪迈之气,成为他诗体最为主要的风格。这在前述他有关狎妓和老病穷愁题材的诗作中已经表现得相当明显,现在再举一首更为典型的《夷门行赠秦夷仲》为例:
君不见夷门客有侯嬴风,杀人白昼红尘中。京兆知名不敢捕,倚天长剑著崆峒[14]。同时结交三数公,联翩走马几青骢。仰天一笑万事空,入门宾客不复通。起家簪笏明光宫。呜呼男儿名重太山身如叶,手犯龙鳞心莫慑。一生好色马相如,慷慨直辞犹谏猎。
全诗重在塑造友人秦夷仲慷慨任侠、折节报国的形象。前九句赞美秦夷仲有着战国侠士侯嬴的遗风”,他胆气过人、武艺高强,在洛阳一带赫赫有名,以至杀人白昼,官府也不敢来缉拿。他还结交权贵,并辔漫游。后来觉得如此生活缺少意义,于是效力国事,不再门盈宾客。这些描写重在突出秦夷仲敢作敢为的果毅决然,雄放豪爽,故出以平韵。然后写作者希望他保持昔日豪气,重视名节,为了国计民生,敢于犯言极谏。又以司马相如作比,认为他身为文人弄臣,尚敢直谏得失,而况于秦夷仲以豪侠自任呢?这几句写作者殷切急迫的希望,落笔极重,故以三个入声韵收束。韵律的转换与诗情的变换浑然一气,共同营造出抑扬有致,慷慨激壮的诗的世界。“倚天长剑著崆峒”,多么神奇雄丽的想像,缺少了这一笔,全诗的豪气就会大打折扣。
由于冲之是一个至情至性的人,具有丰富的情感性,因此他的诗里,升腾酝酿着各种不同的情感,也就呈现出不同的风格。时而表现为陶渊明的萧散风度,如《田中行》、《和十二兄五首》等;时而表现为杜甫的顿挫之气,如《书怀寄李相如》、《送僧》等;时而表现为柳宗元的孤冷清寂,如《雪效柳子厚》、《拟一上人怀山之什》、《梅》等;时而又表现为苏轼的洒脱幽默。像“欲问桃花借颜色,未甘著笑向春风”(《春日二首》其一),戏言自己的老去是因为不肯向春风媚笑。“看书不觉雨如渑,稚子惊呼妻怒嗔。岂意持竿护鸡者,翻同挟策牧羊人”(《朱少章曝麦为雨所漂》),将一个不通世事的书痴形象刻画得憨厚可爱。再如《自然诗》:“先生手不废经营,白屋凭虚结此亭。燕麦兔丝侵密坐,南箕北斗挂疏棂。青松夹日交倾盖,翠柏分风倚列屏。莫道君家无长物,案头灯火有流萤。”冲之借好友江子我筑土三尺,名曰自然亭一事写起,戏言此亭以地为座,故布满燕麦兔丝;以天为窗,故可挂南箕北斗;以青松为车盖,以翠柏为屏风,晚上看书以流萤为灯火,一无所有在这里居然变成了无所不有,可谓自然洒脱到了极致。但冲之毕竟是一个热血之士,他诗歌的情感主调和主要风格更多体现为李白的浪漫情怀,豪放心胸。他的多数诗篇,尤其是七古,或高朗自照,或激越飞扬,皆不落低沉软媚之势。
值得注意的是,冲之诗歌的豪迈并非是无节制的粗豪,而是豪迈中带有梗概之气;诗歌情感并非直泻而下,而是呈现为波折动荡,起伏变化的曲线。如七古《洗马次十一兄之道韵》,由霸桥鳞鳞春水写起,细摹一匹“飞龙九尺凌漪沦”、“玉花照影光满身”的骏马神姿,末六句却结笔沉郁:
即今此物亦安用,燕山万里胡无尘。嫖姚功高自不出,长鸣但踏城西春。君不见少陵时已无伯乐,尚有曹将军写真。
边境休战,骏马安用?即使有了战事,将军居功不出,骏马也只能闲置。伯乐早已没有,不过唐代尚有曹霸为之画像留念。言外之意,如今连曹霸这样的人都已难找了。怀才不遇之情在这重重否定中层层加深,诗歌前半部分写得愈豪迈,结语也就愈加悲慨。刘克庄说:“余读叔用诗,见其意度宏阔,气力宽余,一洗诗人穷饿酸辛之态。……它作皆激烈慷慨,南渡后放翁可以继之。”[15]概括得相当准确。
顿挫的手法
吕本中《紫微诗话》中曾说:“叔用尝戏谓余云:‘我诗非不如子,我作得子诗,只是子差熟耳。’余戏答云:‘只熟便是精妙处。’叔用大笑,以为然。”[16]
这段话由晁、吕二人自言,当然是评价他们诗歌风格的第一手材料。晁冲之认为自己诗艺不如吕本中之处在于“熟”,这个“熟”显然并非熟套之熟,而应理解为“圆熟”。吕本中在诗学理论上提倡“活法”(《夏均父集序》),诗歌创作推崇谢朓的“好诗流转圆美如弹丸”之语。刘克庄云:“(吕本中)所引谢宣城好诗流转圆美如弹丸之语,余以宣城诗巧之如晋工机锦,玉人琢玉,极天下之巧妙,穷极巧妙,然后能流转圆美。近时学者往往误认弹丸之论,而趋于易,故放翁诗云‘弹丸之论方误人’”。[17]指出“流转圆美”并非简单的滑易,而是在“穷极巧妙”基础上的变化,是一种“圆熟”风格的体现,这和“只熟便是精妙处”之语正好次序相反而意义相似。那么,与吕本中相比,为什么晁冲之会在“圆熟”上自承稍逊一筹呢?笔者以为,这和他有意运用顿挫的艺术手法有很大关系。
冲之运用顿挫的手法主要有两种,一是学习前人诗歌语言的朴质和神韵的曲折,使诗歌的表达有一种朴拙古涩之美,主要取法对象是陶渊明、杜甫;二是句式上打破正常语序和节奏,使读者阅读习惯发生断裂,给人以生新奇涩之美,主要取法对象是杜甫、韩愈。
冲之各体诗歌从杜诗里化出的语言颇为不少,如《古乐府》“孔雀金花被牛触”化自杜诗《赤霄行》“孔雀未知牛有角 ,渴饮寒泉逢抵触。赤霄悬圃须往来,翠尾金花不辞辱”;《香山示孔处厚》:“云起盘陀藉高坐”化自杜诗《魏将军歌》“星躔宝校金盘陀”;《送王敦素》“磊落忠义人,爱国忧黎元。使当元祐时,密勿与讨论”;化自杜诗《自京赴奉先咏怀五百字》“穷年忧黎元”、《北征》“君诚中兴主,经纬固密勿”;“浩荡极辞源”化自杜诗《虞十五司马》“浩荡问词源”;《复以承晏墨赠之》“银钩洒落金花笺”,化自杜诗《陈拾遗故宅》“洒翰银钩连”。《和王立之〈蜡梅〉二首》其二“百罚”化自杜诗《乐游园歌》“百罚深杯亦不辞”。等等。而学陶主要体现在五言律古中,如《田中行》“怃然顾篮舆”化自《晋书·陶潜传》“向乘篮舆,亦足自乘”;《送王敦素》“山色摇酒樽”化自陶赋《归去来兮辞》“有酒盈樽”;《秋雨感事》“何责五男儿”化自陶诗《责子》“虽有五男儿”;《赠江子我》“五斗莫坚辞”化自《晋书·陶潜传》“吾不能为五斗米折腰”,等等。冲之所学习接受的多是前人的质朴之语,因而其诗也多少带有一种古拙感。
但冲之学习陶、杜,并不仅限于语言上的模仿,而且深得陶、杜诗的神髓。陶诗寄至味于淡泊,贯真情于朴素,意象萧散自然,不以密丽取胜,冲之的许多五言诗如《复至新乡廨寄张穉》、《田中行》、《赠张琪君章》、《次韵集津兄会群从王敦素宿王立之园明日西征马上寄示诸人》等,都体现出这一特点。特别是《和十二兄五首》其五:“我家溱洧间,春水色如酒。嵩少在吾旁,日夕意亦厚。田园虽不广,幽兴随事有。药畦灌陈根,芋区采骈首。春郊饷耕徒,秋社接酒友。饱诵传家书,促酿供客酎。益知简易真,未媿疏拙丑。迩来居东都,物色不见柳。造次遇摧折,荏苒及衰朽。欲归便可尔,未知公果不。”语言朴素,感情真率,直可掺入陶集。杜诗除部分诗作体现为萧散自然外,最主要的风格为沉郁顿挫,这种风格的感情基调是悲慨深广,表达手法为曲折含蓄,像《北征》、《洗兵马》、《壮游》、《秋兴八首》等,都有一唱三叹,涵咏不尽之妙。冲之的诗虽然深广度上不如杜甫,但将悲慨之情以含蓄手法出之这点上,却与杜甫极为神似。如“山深归履急,江阔度杯迟”(《送僧》),“向晚能无泪,飘飘雁影来”(《次二十一兄季此九日韵》),“一别事瓦裂,令人气如山”(《书怀寄李相如》)“故人鼎贵甘相绝,别后君须寄一书”(《留别江子之》),情感的吞吐缠绵,顿挫有致,即使把它们放进杜集里也难以辩认出来。再如五古《送王敦素》,全诗分八层,先言与王家结为秦晋之好,次言王家门第及王敦素才华,复言对王敦素忠义心、廊庙才的印象,感情层层递进。第四层转折而下,言王敦素怀才不遇,白发早繁,又言自己送其还乡,别景凄凉,感情步步回落。第六层由实入虚,铺叙王敦素家乡风景之美,想像王敦素回乡后登山临水、沉酣书籍的悠闲,感情平和。第七层忽又言“客至勿多语,欲吐且复吞”,通过慎言的劝诫曲折表现出对当时党争和文字之祸的不满。末层叮嘱书信要详尽,以慰相思牵挂之情。全诗情感顿挫多变,悲而不怨,极有风味。喻汝砺称冲之为“违于世而不怨,发于词而不怒”,“含章内奥而深于道者”(《晁具茨先生诗集序》),正是看到了冲之诗歌深得古诗比兴深婉之体的特点。
冲之诗歌在句式上也很有特点,为了强调某些诗象、诗情和诗理,他常将语法秩序颠倒,将最想表达的意象或字词放置句首,造成先声夺人的效果。这种句法在杜甫诗中比比皆是,如“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之五),“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旅夜书怀》)等。冲之学杜,当然也学到了这种句法。如在宋代传诵一时的《都下追感往昔因成二首》,“系马柳低当户叶,迎人桃出隔墙花”句法就承袭自杜诗《秋兴八首》之八“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系马”、“迎人”的前置很好地凸现了主人殷勤好客带给客人的心理感受。再如《次韵再答少蕴知府甥和四兄以道长句并见寄二首》其二:
尘埃自与青云断,岁月谁令白发来。数口无归关外客,一春多病几登台。常闲水上鸥从远,只老笼中鹤任开。日日避愁无处脱,直须到手不停杯。
这也是一首典型的学杜诗,很明显是从杜甫《登高》诗中化脱而出。诗中“尘埃”、“岁月”,“常闲”、“只老”都是前置语,“尘埃”强调了处身的落拓,“常闲”强调了报国无门的无奈状态,“岁月”强调了时光的流逝,“只老”强调了落拓的持续性。因尘埃而常闲,因常闲而岁月流逝,因岁月流逝而此身“只老”,最后才喊出避愁无处,只好借酒浇愁,形象揭示出一个困顿潦倒文人的苦闷、伤感、颓废、无奈等复杂的心理情感。境界虽不及杜诗《登高》深广阔大,却也自有其特点。
古代汉语词汇以单音词和双音词为主,诗句通常两字为一顿,五、七言诗节奏一般是“二二一”、“二二二一”的节奏(因尾音可有适当延长,故一般句末为一字顿),但冲之诗歌中的节奏是复杂多变的。如“桥阔狭如马,芦高低似人”(《次韵朱少章芦桥柳桥二首》其二)节奏为“一二二”;“山蔚蓝光交抱舍,水桃花色合围台”(《次韵再答少蕴知府甥和四兄以道长句并见寄二首》其一)节奏均为“一二一二一”;“骑玉花聪带风雪”,“五十年升平一迷”(《题鲁山温泉》)节奏分别为“一三一二”和“三二二”;“陋哉徐铉说茶苦,欲与淇园竹同种”(《陆元钧宰寄日注茶》)分别为“二二一二”和“二三二”;“尚有曹将军写真”(《洗马次十一兄之道韵》)节奏为“二三二”。这种以散文式的句法入诗,打破诗歌正常阅读习惯的节奏变异,无疑大大增强了诗歌的顿挫感。陆以湉的《冷庐杂识》(中华书局1984年版)卷八《晁具茨诗》条也曾有具体分析,可以参看。在节奏的变化上,冲之除了学杜外,还受到了韩愈“以文为诗”说的较大影响。《风月堂诗话》卷上云:“晁伯宇(载之)少与其弟冲之叔用俱从陈无己学,无己建中靖国间到京师,见叔用诗曰:‘子诗造此地,必须得一悟门。’叔用初不言,无己再三诘之,叔用云:‘别无所得,顷因看韩退之杂文自有入处。’无已首允之曰:‘东坡言杜甫似司马迁,世人多不解,子可与论此矣。’”从此也可见出冲之对韩愈的学习态度。
正是这种顿挫艺术手法的运用,才使晁冲之诗风的豪迈不至流于粗豪叫嚣、浮滑空洞,不同的顿挫造成了不同的阻碍,不同的阻碍又造成各种不同的情感涡流,它们翻滚激荡,时而如箫声呜咽,有时如铮声激越,虽无弹丸走坂、洒脱圆美的轻快感,却有长江叠浪、潜潮涌动的力度美。
吕本中作《江西诗派宗社图》时将晁冲之列为其中一员,但他同时又指出在江西派诗人亦步亦趋于黄庭坚之后时,冲之独能学杜的特异性。其实,冲之何止学杜?陶渊明、李白、韩愈、柳宗元、陈师道等都曾是他师法的对象,他的豪迈洒脱,他的沉郁顿挫,都不似宋调,而近唐音。毫无疑问,他是江西诗派中的一个特殊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