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晁氏文人个案研究之二:晁冲之
晁冲之(1073—1126),字用道,改字叔用,开封(今河南开封)人。他是晁补之的族弟,晁说之的从弟。“之”字辈诸晁中以补之名气最大,以说之学问最为淹博,而以冲之才情最为高绝[1]。但由于种种原因,晁冲之留传下来的文学作品较少,生平资料也很简略,且有不少互相矛盾抵牾之处。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又写作了怎样的诗词?需要我们精心爬梳,静心体味。
一 充满个性的诗歌
(一)
关于晁冲之生平的史料,常为后人所引者,主要有以下数条:
(1)宋喻汝砺《晁具茨先生诗集序》(宛委别藏本,下同):“予昔游都城,于晁用道为同门生。后三十六年,识其子公武于涪陵,又二年,见之于武信。爱其辩博英峙,辞藻蔼如也,因与之善。初不知其为用道子也。一日,来谒曰:‘先公平生多所论著,自丙午之乱,埃灭散亡。今所存者特歌诗二百许篇。涪陵太守孙仁宅既为鑱诸忠州酆都观,窅然林水之间矣,敢匄先生一言以发之。’予亟闻其语,谢曰:‘愿闻先君之所以含咏而独游者。’公武于是出其家谱牒,乃知其先君名冲之,字叔用,世所谓具茨先生者也。予于是耸然曰:‘是必吾用道也耶?第今字叔用,为小异耳。’已而追怀平昔周旋之旧,盖自京师之别,绝不相闻,今乃幸与其子游,又获观其所论著,为之感慨者久之。嗟乎!予安得不为吾用道一言哉!方绍圣之初,天下伟异豪爽绝特之士,离谗放逐,晁氏群从,多在党中。叔用于是飘然遗形逝而去之,宅幽阜,荫茂林,栖于具茨之下,世之网罗,不得而婴也。暨朝廷诸公谋欲起之,乃复任心独往,高挹而不顾,世之荣利,不得而羁也。至于疾革,乃取平生所著书聚而焚之曰:‘是不足以成吾名’,世之言语文章,不得而污也。然则吾叔用,所以传于后世者,果于诗乎?……”
(2)宋张邦基《墨庄漫录》卷八:“政和间,汴都平康之盛,而李师师、崔念月二妓名著一时。晁冲之叔用每会饮,多召侑席。其后十许年再来京师,二人尚在,而声名溢于中国。李生者门第尤峻。叔用追往昔,作二诗以示江子之。”
(3)清厉鹗《宋诗纪事》卷三十三:“冲之字叔用,济北人,说之从弟,在群从中独不第,授承务郎。绍圣以来,党祸既作,超然独往,有具茨集。”
(4)清吴之振《宋诗钞·具茨集钞序》:“晁冲之,字叔用,初字用道,举进士,与陵阳喻汝砺为同门生。少年豪华自放,挟轻肥游帝京,狎官妓李师师,缠头以千万,酒船歌板,宾从杂沓,声艳一时。绍圣初,党祸起,群从多在党中被谪逐,遂飘然栖遁于具茨之下,号具茨先生。十余年后重过京师,忆旧游,作无题诗二首,为时所传。时诸公谋欲用之,高挹不顾。至疾革,取平生所著曰:‘是不足以成吾名’,悉焚之,故其诗不多。”
对于传世稀少的材料,人们使用时往往变得十分宽容,有时甚至充分利用材料的简略和模糊,一厢情愿地替他们增饰许多情节。四条材料中,以喻汝砺所述最为重要。他不仅与晁冲之曾为同门生,而且与冲之子公武友善,他的序,可信度极高。张邦基约生于哲宗绍圣间,小冲之约二十岁(参中华书局校点本《墨庄漫录》孔凡礼之前言)。厉鹗虽是清人,所记亦值得重视。吴之振之记,不难看出,是据喻、张二人的记载增饰想像而成,线索最清晰,但错误最多:先说“举进士”[2],宋代史料中未有记载,且与厉鹗所说矛盾。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二十亦云:“冲之在群从中亦有才华,而独不第。”吴说大约是受了喻汝砺之序言其与冲之“为同门生”的影响,将同门误为同年。这从他“举进士,与陵阳喻汝砺为同门生”的叙述句式即可看出。其实喻本人崇宁五年始赐学究出身,据其诗序推,他与冲之同门的时间当在崇宁二年。次说少年时“狎官妓李师师,缠头以千万”,吴之振将时间安排在绍圣之前。然据《大宋宣和遗事》,李师师宣和年间极受帝宠,宣和六年被册明妃,若李师师绍圣前即以成为需“缠头千万”的名妓,宣和六年至少已年近半百,恐难得帝宠。《东京梦华录》卷五“京瓦伎艺”条:“崇、观以来,在京瓦肆伎艺:张廷叟,《孟子书》。主张小唱:李师师、徐婆惜、封宜奴、孙三四等,诚其角者。”可见李师师崇、观年间始成名,张邦基《墨庄漫录》卷八将冲之召饮李师师事系于政和年间,是可信的。时冲之年过而立,不可谓之“少年”,“缠头以千万”更非渐趋衰落的晁家所能承担,吴之振所叙想当然耳。再说“十余年后重过京师”,吴之振将其系于绍圣后,然据张邦基《墨庄漫录》,此事亦当在政和某年后十余年。
除了上述材料外,关于冲之生平尚有一条重要材料少人关注,那就是其子晁公遡的《悯孤赋》(《嵩山集》卷一),其中多处涉及冲之,兹引有关部分如下:
有卫氏之君子兮,鼻祖肇绪于初度。灵根大于元庄兮,益植德而垂裕。后皇揆其中情兮,嘉耿介以作辅。绵蝉连而通籍兮,逮五叶之踵武。
皇考生而謇直兮,杂若芳以为佩。中既有此修能兮,罹氛浊而不得试。服铜墨于嵓邑兮,迫洿渎而缭戾。鸱枭迭翔千仞兮,鸾畏吓而增逝。甑窐荐于清府兮,倭傀纷其径侍。惟谣诼之妬美兮,君犹天其何怼。犬戎忽其吠尧兮,肆齮啮犹未果。进铅刀以御冲兮,众固知其不可。女嬃婉娈而来告兮,圣乱邦而不居。昔子弃而今辞兮,揆厥礼而弗渝。皇考申之怫郁兮,曰食焉其可舍。倚东藩以出奔兮,日重趼而百舍。奋大义以委命兮,元戎感而就驾。前茅蹶于宁陵兮,胡天命之不假。独立而弥厉兮,遂结缨于此野。
首段述家世,言宋代晁氏鼻祖乃周朝卫大夫史朝,至文元公晁迥、文庄公晁宗悫时发达,且能荫庇后代,皇天后土知其情,赐以五世耿介家风。次段述冲之生平个性。冲之生而謇直,秉性高洁。虽有才能而世风恶浊,未有展试其才的机会,只是做了小小的县令,沉沦下潦使其忧心忡忡。最后金兵入侵,冲之激于大义,奔赴前线,战死疆场。
我们根据以上史料及其他有关文献,并结合晁冲之传世的诗歌,为他编制了年谱(见附录)。据我们考证,晁冲之确实毕生未登科第,曾荫补为承务郎,晚年做过一任县令。他少年时家境尚可,藏书多达二万余卷[3],有条件接受很好的知识礼仪的教育,经历过一段儒雅风流的贵公子生活。
大约元祐五年前后,冲之的从兄晁贯之任新乡令。为了满足自己不断扩张的好奇心,冲之离开京师到新乡一带游历,并在那里小住经年。新乡西北有一座苏门山,据说孙登曾隐于此。阮籍去拜访他,孙登不答一语,阮籍长啸而退,下到半山,忽闻山巅孙登之啸若鸾凤之音。冲之经常去那里游玩[4],想必孙、阮二人那种大道无声、通脱自然的潇洒也无形中浸染了这位少年的心灵。绍圣元年,他和兄长载之同拜著名诗人陈师道为师,学习诗歌创作。那时,冲之刚过弱冠,正是摩云高歌的年龄,祖上的荣耀和文学世家的传统,使冲之的少年时代充满着积极进取的憧憬和幻想。他晚年忆旧时写过一首《次二十一兄季此韵》,对少年的仕进生活与心态作了具体描述:
忆在长安最少年,酒酣到处一欣然。猎回汉苑秋高夜,饮罢秦台雪作天。不拟伊优陪殿下,相随《于蔿》过楼前。如今白发山城里,宴坐观空习断缘。
此诗是写给他的从兄晁谓之季此的,抚今忆昔,寄慨深长。首联写他少年使酒自纵,豪放快意。次联截取了两个生活镜头,具体地加以展现,狩猎夜归,秋高气爽;青楼畅饮,冬雪漫天,“汉苑”、“秦台”分别是都城豪华猎场和妓馆的代称。颈联抒写志向,不欲谄媚权贵,而欲像唐代作《于蔿》的元德秀那样有补于世。尾联写自己年已老大,只能在偏僻的山城习禅息心,忘却世事。前六句追昔,基调高扬直下,后两句抚今,收束顿挫,使前六句汹涌而下的情感碰到障碍后回旋成更加强烈的涡流,表明自己的坐禅修心是多么不甘而又无奈的一种事情。
使冲之坐叹老大的原因主要是哲、徽二帝时频繁的党祸。晁氏家族与旧党多有往来,族兄补之是苏门四学士之一,从兄说之也与苏门交往密切,这在新党执政、旧党屡遭贬谪的哲、徽二帝时代,晁家的失势可以预知。哲宗绍圣党祸起,族兄补之落党籍,为了避祸,冲之飘然隐于新郑之西的具茨山下,号具茨先生。这期间,他曾漫游龙兴、鲁山一带,作有《龙兴道中》、《题鲁山温泉》、《同鲁山韩丞观女灵庙前险石》等诗,崭露出他卓然不凡的诗歌天赋。元符三年正月,哲宗驾崩,向太后听政,赦党人,从兄补之也被召还京师,冲之可能于此年返回京师居住。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大的党祸、更广泛的牵连,从兄说之也因元符末上书被落邪等,冲之对朝局更加失望,也更绝了功名仕宦之心。之后至政和五年前,在长达十几年的时光里,他开始了不是放浪于山水林木之间,就是放纵于歌舞酬唱之中的生活。冲之游历的足迹一度到过江苏徐州,但大部分的时间里,是在京城和兄弟朋友们互相唱和。政和初年,他们在宴会时还经常招李师师、崔念月等名妓侑席。这是一种清醒后无奈的放纵,欢乐里夹杂着痛苦,在大写了自我风流后被阉割的是社会价值的实现。于是在《问讯次九日韵》中他慨叹:“拟上平戎策,惭无属国才。”《复至新乡廨寄张穉》里他悲吟:“所忧负平生,岂但感寒暄。”从这些诗句里,我们读出了冲之潜藏在骨子里的从政热情。
政和四年冬的一场大火,京城昭德晁氏家产受损严重,二万多卷藏书焚毁几尽。迫于生计,冲之于次年秋天迁居生活消费不太高的新郑东里,晁氏有许多族人定居在那里。此期他的生活虽然不如过去风光,衣食总还算无忧,诗兴也并未减弱,与叶梦得、吕本中等多有酬唱。政和七年,吕本中过新郑、京师,与诸晁兄弟均有唱和,有《京师新郑与诸晁兄弟往还前后数诗》。同年,叶梦得移知颖昌,开浚许昌西湖,与苏过等十二人结社唱和甚欢,冲之也遥应诗社,屡有酬唱。政和八年,四十六岁的冲之又经徐州至泰州海陵探访吕本中。次年上元节,冲之、贯之与吕本中一起在海陵度过。约于宣和年间,他又移居洛阳,生活转入困顿,《和十二兄五首》其五云:“……迩来居东都,物色不见柳。造次遇摧折,荏苒及衰朽。欲归便可尔,未知公果不。”最困难的时候甚至酒米全无,《次四兄雪夜韵》诗里有形象的写照:
夏虫不知冰,越犬不识雪。我独冰雪间,肘见冠缨绝。青灯挂长檠,文字夜涉猎。问米米已无,问酒酒已竭。当时陶渊明,同日无此阙。置书忽不乐,面壁卧呕噎。虫犬两不如,悲歌聊一发。
诗歌采用特殊的类比方法,将自己置身于夏虫、越犬之中,从夏虫、越犬可以免却冰雪之苦,对比出自己天寒衣敝、米缺酒无、饥寒交迫的生存处境,最后得出“虫犬两不如”的惊人之论,令人读之真有酸心椎骨之感。可能迫于生计,宣和年间冲之还曾做过一任县令(详考参附录《年谱》),但仍郁郁不得志。
晚年的冲之还曾生过一场大病,心灰意冷之余,他“乃取平生所著书聚而焚之曰:‘是不足以成吾名’,”古人所推重的“三不朽”,冲之于“立德”、“立功”无缘,然而毕竟“立言”亦可不朽,如今冲之连这都放弃了,可谓洒脱到了极点,他还有什么可以看不开?他为自己描摹了一幅彻底的名士潇洒图,虽曾有壮志,却囿于时局无能为力,只好放浪形骸,纵情任性,以至尽倾家产,尽焚所著,纵身大化中,来去无牵挂。
冲之的人生,似乎可以就此画上一个并不圆满的句号。谁知宣和七年冬十月,金兵入侵,在无数达官贵人争相屈膝变节或仓皇南逃之际,位卑官轻的晁冲之却勇赴国难,留佐东道,以至次年兵败殉身,用自己的生命和热血谱写了一曲爱国壮歌。冲之的一生,竟然是一捆矛盾,似乎勘破了一切,但又在关键时刻不能学太上忘情,对于国计民生,他永远怀有远甚于己的热爱之情。他所谓的洒脱,只是针对于一己的得失荣辱而言,一旦关涉到国家民族,他是那么的执着甚至愿意为之献出生命,其《道中》诗:“北风吹雨不能晴,羸病人骑瘦马行。须发向来浑白尽,半缘忧患半多情。”极形象地描绘出这个热血名士的至情至性。冲之被压抑了一生的济世抱负和热血赤忱,竟然以这种极为冷酷的毁灭方式释放出来,最终为他的人生画上了一个大大的惊叹号。
(二)
王国维《人间词话》中将古今诗人分为两大类,一类是客观之诗人,一类是主观之诗人。他说:“客观之诗人不可不多阅世。阅世愈深,则材料愈丰富,愈变化,《水浒传》、《红楼梦》之作者是也。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5]
从晁冲之的生平来看,当然属于“主观之诗人”。他既少仕宦经历,交游也不算广阔。经常交往的对象,多是自己的族亲和姻亲,现存一百七十余首诗中,近四十首是为家族成员所写,这还没有加上叶梦得、陆宰(皆其甥),王敦素(妹夫)等姻亲。另外,与他常相往来的朋友多是一些赋闲、方外之士,如王直方(立之)、江子我、江子之、法一上人等。可以说,冲之的交游是相当疏离主流社会的。因此,从他诗歌表现的题材看,也就缺少重大的社会内容。这固然是“主观之诗人”的缺陷,但“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同样是诗言志,晁冲之诗歌中的自我形象就似乎比一般诗人更鲜明、更个性化。
我们看他的七律《都下追感往昔因成二首》:
少年使酒走京华,纵步曾游小小家。看舞霓裳羽衣曲,听歌玉树后庭花。门侵杨柳垂珠箔,窗对樱桃卷碧纱。坐客半惊随逝水,主人星散落天涯。
春风踏月过章华,青鸟双邀阿母家。系马柳低当户叶,迎人桃出隔墙花。鬓深钗暖云侵脸,臂薄衫寒玉映纱。莫作一生惆怅事,邻州不在海西涯。
这是他晚年重游京师追忆往昔生活所作,追欢逐艳的狎妓情景的真切描写,鸳梦重温的浪漫生活的依依追怀,使全诗浮漫着红香暖玉的气息。虽然前一首结句“坐客半惊随逝水,主人星散落天涯”,让人在他的老眼里,看出一丝深深的寂寞。但后一首结句“莫作一生惆怅事,邻州不在海西涯”,却又让人耳畔回荡起此生无悔的呐喊。它指出不要为不能长久如此而惆怅终生,要知道相邻并不遥远,仍是后会有期。在宋人诗歌里,狎妓题材并不罕见,《全宋诗》里直接以妓为题的就有六十九首[6],像白玉蟾《不赴宴赠丘妓》:“舞拍歌声妙不同,笑携玉斚露春葱。梅花体态香凝雪,杨柳腰肢瘦怯风。螺髻双鬟堆浅翠,樱唇一点弄娇红。白鸥不入鸳鸯社,梦破巫山云雨空。”前六句描写妓的香艳撩人过于直露,后两句又自示清高。宋末缪鉴《咏妓》“谁去江云问牧之,玉楼人醉半离披。烛摇窗影三更月,人醉花阴十二时。访杜秋娘惟我老,梦扬州鹤有谁知。临风笑却垂杨下,重解连环寄所思。”描写较为含蓄,但不如晁诗写得“俊气可掬”[7]和大胆无悔。宋人对狎妓生活的追想留恋,大多是躲进词里,诗歌中能够如此,是很需要一点豪爽之气的。
一般人对于老病穷愁,多是恐惧逃避,或怨天尤人,或通过自虐式的生理描写,在想像的世界里得以宣泄精神的苦闷。如孟郊的“霜气入病骨,老人身生冰。……瘦坐形欲折,晚饥心将崩”(《秋怀十五首》之十三),刻意摹画老人心理和生理的凄苦感受,读之让人情绪低落不爽。我们来看冲之如何写老:
少年犹在老书生,酒后思家夜起程。自佩弓刀防不测,独随骡驮雨中行。(《暮春即事》)
男儿更老气如虹,短鬓何嫌似断蓬。欲问桃花借颜色,未甘著笑向春风。(《春日二首》其一)
前首写他年纪虽老,少年豪气仍在,敢于弓刀独骑,雨中夜行,满纸英气逼人。后首写他年愈老而气愈壮,居然想要向桃花借一点颜色,让自己的脸色红润起来,但又不屑像桃花那样向春风媚笑。虽然“借色”的不能实现实际上是出于客观的限制,但作者却将之想像为自己主观的不情愿,让人不由对这个老者朗迈不屈的气度悠然神往。
再看冲之如何写病,《乐府二首》云:“病来饮不敌群豪,笑岸纱巾卸锦袍。一座空烦春笋手,玉杯奶酪贮樱桃。”“自摘酴醾满架空,拟将豪气敌春风。欲知盏面玻璃阔,看照红颜在酒中。”诗中写他病中仍斗酒豪饮,酒酣耳热,不由掀起头巾,脱却锦袍,在一双双“春笋手”的劝饮下,满座皆醉。“欲知盏面玻璃阔,看照红颜在酒中”是醉态的真实描写:你说我的酒杯不够大?盛酒不够多?你看你看,这酒杯大得连我自己的脸庞都能全部映照出来。现实的人和酒中映照的人通过酒杯融合为一,所谓“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酒后的时空里哪里有病痛的存在?读之让人不禁想浮一大白。
再看冲之如何写穷愁,除了那首《次四兄雪夜韵》,冲之描写穷愁的作品多能自我振起,不流于叫嚣怒骂。在《和十二兄五首》其二中他自信地宣告:“但使身愈穷,未信名可朽。” 在《览古》一诗里他超然地自解:“……周公徂东山,仲尼陈蔡厄。大儒且不遇,小子何足责。时命姑置之,胡为常促迫。”在《纪愁》诗中他写道:
北风吹我裳,夏潦漂我屋。牛羊践我稼,雀鼠耗我榖。雪寒堕我指,雨淫疾我腹。朝行桑榆间,秋序伤远目。莫涉水之涯,含沙中两足。揽辔马病黄,伏轼舆脱辐。陟山既见虎,还舍乃对鵩。一沐三握发,十饭九不肉。先生昔离垢,居士今耐辱。饱闻戒畏涂,那知有沈陆。
诗系古体,但几乎通篇使用对句,使诗句极有张力,如首两句“北风”与“夏潦”,可代指四季时序的不利,单用“北风”或“夏潦”则无此效果。同时将实写与虚写融合在一起,给人带来亦真亦幻之感。诗的前八句将自然灾害对作者山乡隐居躬耕生活中衣食住行等多方面的影响真实刻画出来;中间十句则运用比喻手法,隐指社会风波恶,人生失意多;最后两句化用《庄子》书中《达生》、《则阳》篇的典故,指出自己的困顿并非出于通常的社会“畏途”逼迫,而是出于“沈陆”之士有意追求高洁的结果。既是有意而为之,那么这真实世界和虚拟空间中的种种穷愁之事,本身也就成为了一种可以审美的对象,变得不足畏了。
可见,即使是描写老病穷愁的作品,冲之也都能表现出一种洒脱豪迈的人格风采。喻汝砺评晁冲之诗“未尝为凄怨危愤激烈愁苦之音”(宛委别藏本《晁具茨先生诗集序》),刘克庄也说冲之诗“一洗诗人穷饿酸辛之态”[8]。这种评价大体是符合实际的。
狎妓题材和老病穷愁题材在冲之诗歌中所占比例不大,但最能体现出冲之性格与常人的不同,行他人未敢行之事,言他人未敢言之语,正如喻汝砺《晁具茨先生诗集序》中所称是“伟异豪爽绝特之士”。这两类题材内容的诗歌,无疑是冲之诗歌中最具艺术个性的作品。
冲之诗集中更多的题材指向了日常生活中的自然环境和人事活动。他曾游历过苏门山、鲁山、龙兴、荥阳、香山、徐州等地,为人们留下了不少山水诗篇。这些诗篇,大多用古体写成,恣肆奇逸,极尽天工之巧,偶用小诗体裁,也非常生动传神。如《龙兴道中》:“涧道垂黄花,山城拥红叶。人争小舟渡,马就平沙涉。” 以涧道黄花、山城红叶之静衬托人争舟渡、马涉平沙的动态,短短二十字,织成一幅静穆又喧闹的秋日行旅图,笔法洗炼爽净,令人赞叹。
冲之不仅长期生活在繁华的汴京,还曾隐居具茨山,迁居新郑东里,暂居东都洛阳,因此他的诗篇里,有相当数量描写到了他居住的生活环境和心态。如《都下追感往昔因成二首》、《次二十一兄季此韵》描绘了都城生活的快意潇洒,《次韵江子我见寄》重在写新郑东里的自然风貌,《初来东里》、《至东里次前韵》重在写迁居东里的心境,《伤心》重在写对洛阳寓居的感怀,《和十二兄五首》其五则对比了新郑东里的田园之美和洛阳东都生活的困窘。诗人将其徜徉都市山村的种种见闻感受一一诉诸纸上,让人与之俱喜俱悲,偕哭偕笑,如同身受。
作为诗人首先要有一颗敏感的心灵,对自然人事的细小变化,某一日子、某一琐事,甚至某一偶发的情思,都能捕诸笔端,化为诗语。冲之的《立春》、《至日》、《次二十兄季此九日韵》、《昼寝》、《睡起》、《夜坐》、《戏成》等诗,都是化平凡为诗材的佳作。如《至日》:“短晷催长至,新晴改故阴。风霜游子鬓,节序异乡心。合坐呼卢转,分曹举白深。百年家魏阙,存没一沾襟。”描绘了春尽夏至时分,身居异地的游子对故乡开封的深沉思念,“风霜游子鬓,节序异乡心”一联对仗自然,将时空人事之变换锤炼一炉又不着痕迹,感情包容丰富,沉郁感人。
占据冲之诗歌比例最多的是他与形形色色的亲友之间的往来赠答。这些诗歌,涉及内容广泛,有对亲人的深情厚意和无限怀念,对朋友的推心置腹和深切关怀,对行客的美好祝福和殷勤叮咛,还有亲友之间的投桃送李、登山临水、谈诗论艺、饮酒品茗等种种优雅和幽默的情趣,都在冲之笔下一一活现出来。如《寄江子我》:“契阔三秋日,情亲四海兄。只应常折柳,何必更班荆。老把诗为活,遥将月伴行。功名君莫懒,吾病负平生。”这是冲之与江子我分别三年后所作。首联言离别虽已三年,但仍有着兄弟般的深情。次联言虽然聚少别多,但只要此情长存,又何必非要相遇。三联言自己现在生活的孤寂清闲,与诗月为伴。末联勉励江子我努力进取,不要像自己那样辜负了平生志向。整首诗情意浑然,不可句摘,流淌着对朋友的真诚劝慰和关爱之情。再如《赠僧法一墨》、《法一以余所赠墨为不佳》、《复以承晏墨赠之》三首诗,叙述了诗人将珍藏的黄山墨赠给方外好友法一上人,法一却说墨质不好,引得诗人发出“古今工拙哪同调”的感慨,最后又以一块承晏墨相送法一。可以想见,他们之间的随意和不拘礼节,正是彼此交情深厚的体现。读之但觉趣味盎然,情味深长。冲之还有一首送法一还滁州的七古诗,被钱锺书先生称为“宋人以禅喻诗之什,此篇最为巨观”[9],诗云:
上人法一朝过我,问我作诗三昧门。我闻大士入词海,不起宴坐澄心源。禅波洞彻百渊底,法水荡涤诸尘根。迅流速度超鬼国,到岸舍筏登昆仑。无边草木悉妙药,一切禽鸟皆能言。化身八万四千臂,神通转物如乾坤。山河大地悉自说,是身口意初不喧。世间何事在妙理,悟处不独非风幡。群鹅转颈感王子,佳人舞剑惊公孙。风飘素练有飞势,雨注破屋空留痕。惜哉数子枉玄解,但令笔画空腾骞。君看琅琊让泉上,醉翁妙语今犹存。向来溪壑不改色,青嶂尚属僧家园。君行到此知此意,辨才第二文中尊。西江一口尽可吸,云梦八九何劳吞。他年一瓣炉中香,此老与有法乳恩。(《送一上人还滁州琅玡山》)
诗歌首先借法一询问作诗法门,描述了禅悟的过程:即在涤除尘念的禅定观照中达到顿悟之境,于是可以驱谴万象,草木禽鸟、山河大地,神通俱显。然后指出这种悟境不仅是“风动,幡动”的参禅成果,也可以相通于世间万事万物。接着举王羲之睹鹅转颈,张旭观舞剑,王献之观羊欣白练裙,颜真卿观雨痕而悟书法等故事可以为证。随之又感慨他们的悟解只限于书法,而没有看到悟境可以通于诗歌、散文等,最后勉励法一上人通过参究欧阳修的《醉翁亭记》触类旁通,悟得诗家三昧。这首诗抓住禅理、书理、文理与诗理的相通之处抒写议论,认为它们具有共同之理,完全可以通过悟这一直觉经验的形式获得。冲之所处的时代,江西诗派极盛。江西诗派谈悟入,重在理一分殊,出位之思之论,冲之本为诗派一员,这首诗阐述的“悟虽一绪,事乃万族,初非参禅可得而专”[10],可能和江西诗派的这种思潮有关。
上举各种题材的诗,多侧面多角度地展现出冲之丰富复杂、广阔深邃的心灵世界。但不管如何的丰富复杂、广阔深邃,冲之感情世界里有一点是一以贯之的,那就是真率自然。他是一个善于和敢于表现真我的诗人,他的诗也因此显得风神俊爽,生气勃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