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晁补之的散文创作数量丰富,成就也较为突出。现存70卷《鸡肋集》,表、笺、杂文、史评等各类文体就有47卷687篇[27]。除去公文性质的奏、状、表、笺和宗教性质的释氏赞、疏外,其他文体不乏粲然可观之作。其中又以议论文最为时人看重,苏轼说他“博辩俊伟,绝人远甚”(《东坡全集》卷三十四《晁君成诗集叙》),黄庭坚赞他“文章落落映晁董”(《山谷集》外集卷一《次韵无咎阎子常携琴入村》),张耒说他“晁论峥嵘走金玉”(《赠李德载二首》其二),李昭玘说他“辨博俊敏,下笔辄数千言,纡余卓荦,驰肆揫敛,各尽其妙”(《乐静集》卷十《上眉阳先生》),吴曾也认为苏门四学士中“长于议论”的是晁补之与秦观(《能改斋漫录》卷十一“四客各有所长”条)。可见,精擅议论确实是晁补之散文的重要特点。
晁补之的议论文,涵盖了他散文创作的大部分体裁。他有政论58篇(含策问55篇),其中《上皇帝论北事书》以洋洋万余言的篇幅,畅言对辽方略,气势淋漓。《上皇帝安南罪言》详言征讨交趾之法,“议者以为通达世务”(《宋史》卷四百四十四)。黄庭坚称赞“《安南罪言》,天辩纵横”(《山谷集》外集卷九《书韦深道诸帖》)。《河议》旁征博引,阐述治河以疏为主、以塞为辅的观点。这三篇文章字数均超过五千言,是他政论文的代表作。55篇策问,虽然篇幅较短,但策问是一种政务的咨询,如何发问本身就反映出问者的识见水平,况且宋代策问一般都是以“论”带问,即先阐述自己的观点和论据,然后发问,因此策问可以看作一种短小的论文。补之的策问范围很广,涉及政治、经济、军事、伦理、学术等各种社会问题的处理,反映出作者对政务的熟悉。其形式也多种多样,有时篇首即“问”,有时“问”在篇中,有时“问”在篇尾,有时还连续发问,相当灵活。值得注意的是,这些策问的观点并不完全一致,有些甚至互相矛盾,如他一方面对完全复古不以为然,以为“论礼乐,则虽制作设施小不备,而中和之用在人者犹是也。革而化之,借使先王未之有者,便则为用,其谁曰不然?”(卷三十七策问第十三条)一方面又提倡严守古礼,以为“诵先王之言,而服今之服,用今之器,杂委巷之说相与次,且龃龉于其间,然且安之,不亦鄙而可怜哉?”(卷三十七策问第十九条)其中原因之一是作者前后思想和认识可能会发生变化,原因之二是这些策问可能只是作者的习作,并不一定代表他的真正思想。
补之另有《史评》十一卷,是他阅读《左传》、《汉书》、《旧唐书》、《新五代史》时的随感录,抉择各类问题224条,一一剖析,文字虽短,但确能抓住问题要害,辩答无碍,奇警动人。如他针对《旧唐书·李密传》赞中“不取伯当之言,遂及桃林之祸”两句话评曰:
初密归朝不得志,复谋叛,王伯当止之,不从,竟败死。密雄杰,虽无帝王度,然终非事人者也。项羽不肯渡乌江而王,密肯为光禄卿奉朝请而已哉?使密能忍志事唐,唐亦能终容之否乎?史臣之论非也。
李密本非屈人之下者,况且纵使他真心归唐,唐也必然会找借口除掉这个有威胁的枭雄,这从李密降唐后只“拜光禄卿封邢国公”(《旧唐书·李密传》),而旧部却多高官厚禄即可见唐廷对李密的分化防范之意。补之富于史才,对政治的反复无情看得很清楚,这段评语从主客观两方面冷静剖析了李密真正的致死之因,识见高卓,非为奇而奇的翻案文章可比。
晁补之不仅诗词文赋俱佳,还妙解音律,通晓书画,因此他的散文,有不少谈文论艺之作。如《捕鱼图序》论及诗画的互补作用,《跋董元画》提出学画贵在“师心而不蹈迹”,《跋化度寺碑后》指出“专心于是学”对研习书法的重要性,《离骚新序》、《续楚辞序》、《变离骚序》对楚辞的特点、流变、分类作了系统研究,《书鲁直题高求父扬清亭诗后》论及人品与文品的关系,《海陵集序》论及文学的超功利性。《汴都赋序》论经、赋的不同风格,说六经之辞“始于详说而后终之以说约”,故贵要言不烦;文赋之辞“常欲人博闻而微解”,故贵侈丽闳衍。文章还对琐碎解经之士作了嘲讽:“补之窃怪比来进士,举有司者说五经,皆喜为华叶波澜,说一至百千语不能休,曰不如是旨不白,然卒不白。”笔法十分幽默。《石远叔集序》对影响创作风格的具体条件作了阐述:
文章视其一时风声气俗所为,而巧拙则存乎人,亦其所养有薄厚。故激扬沈抑,或侈或廉,秾纤不同,各有态度,常随其人性情;刚柔、静躁、辩讷,虽甚爱悦,其致不能以相传。
文章风格虽受时代风气影响,但更重要的取决于个性气质及其修养厚薄,风格的不同,虽然是知己好友,其精微处也难以相传。补之的这段话,道出了文艺创作个性的成因及特点。以上这些对文艺的精辟见解,在宋代文艺理论史上自当占有一席之地。
除了政论、史评、文艺理论外,补之还有数量不少的题、跋、记、序、书、论、说、辨等,论及社会生活诸领域。《跋东坡所记漳守柯述异鹊事后》借漳州异鹊来集之事述“政以得民心为本”之理,并从反面着笔,认为“吏无爱物之诚,民心不附之,虽凤凰下、嘉禾生,诸难致之物毕至,非祥也。”议论深刻,发人深省。补之的28篇题、跋里,大多贯串着体道扶教的精神,如毛晋所云:“绝无轻浮之调。”[28]《学说》一文,先正面引《礼记》的“虽有嘉肴,弗食不知其旨也;虽有至道,弗学不知其善也”和《孟子》的“理义之悦我心,犹刍豢之悦我口”,推出“天下岂有不习而能察者哉”的论点,然后举野人献芹、百工众技之例,指出纵然习之亦未必真知其味其道,而况于不习乎?这就比《礼记》、《孟子》所讲深化了一步。作者至此意犹未尽,笔锋一转,又云:
或曰:“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而饮食人所甘,似不类。”夫以人之所甘者,弗食犹不知其旨,而道又淡而难好,则不知者不其愈多乎?然终犹是也,病弗学耳。学而入之,安知其淡乎?
针对无形无味的抽象之“道”与有形有色的具体之“饮食”是否可以类比的质疑,补之迂回进入,先站在对方立场上讲饮食之甘“弗食犹不知其旨”,“道又淡而难好”,不学就更无望知之。他没有正面回答“道”与“饮食”是否可以类比的问题,只是在强调实践学习的基础上以反问作结:“学而入之,安知其淡乎?”实际上是在又一次强调实践学习的同时否定了前面的质疑。整篇文章不足五百字,却从四个不同层面论证了学习的重要性,展现出补之善于议论的特点。《杜舆子师名字序》一文中的杜舆,字子师,从苏轼问学,苏轼以为:“能载而后可与言舆,能众而后可以言师,夫能载则能众矣,故舆有师义。”(《鸡肋集》卷三十五《杜舆子师名字序》)所以为杜取名舆字子师。补之根据苏轼寓意推阐发挥,纵横驰骋,苏轼看后十分满意,又专门写了《书晁无咎所作〈杜舆子师字说〉后》(《东坡全集》卷九十三),称自己所作“其文约,其义近,不足以发夫人之志;若无咎者,可谓富于言而妙于理者也”。《上吕相公书》是元祐初年补之写给右仆射门下侍郎吕公著的,说明为政当“大而有容、缓而不迫”的道理。文章引经据典,层层推进,正反论说,逻辑缜密,观点鲜明却劲气内敛,颇有说服力。
(二)
补之议论文虽然数量最多,也最获宋人赞誉,但在后代文学接受史上,却以《七述》、《新城游北山记》等少数几篇记述体写景散文影响最大。文学艺术毕竟要讲形象、讲美感才易感发人心。他的《七述》作于少年时代,虽非思精理深,却引物连类,穷究情状,将杭州山川人物之雄秀奇丽、夸靡饶阜尽展笔端。《新城游北山记》以峭刻峻洁的笔法层层渲染了浙江新城(今富阳县西南)北山的幽深景象,是传诵千古的名篇:
去新城之北三十里,山渐深,草木泉石渐幽。初犹骑行石齿间,旁皆大松,曲者如盖,直者如幢,立者如人,卧者如虬。松下草间有泉,沮洳伏见;堕石井,铿然而鸣。松间藤数十尺,蜿蜒如大蚖。其上有鸟,黑如鸲鹆,赤冠长喙,俯而啄,磔然有声。稍西,一峰高绝,有溪介然,仅可步。系马石觜,相扶携而上。篁筿仰不见日,如四五里,乃闻鸡声。有僧布袍蹑履来迎,与之语,愕而顾,如麋鹿不可接。
顶有屋数十间,曲折依崖壁为栏楯,如蜗鼠缭绕乃得出。门牖相值。既坐,山风飒然而至,堂殿铃铎皆鸣。二三子相顾而惊,不知身之在何境也。且暮,皆宿。于时九月,天高露清,山空月明。仰视星斗,皆光大,如适在人上。窗间竹数十竿相摩戛,声切切不已。竹间梅棕[29],森然如鬼魅离立突鬓之状。二三子又相顾魄动而不得寐。迟明,皆去。
既还家,数日犹恍惚若有遇,因追记之。后不复到,然往往想见其事也。
这是补之青年时代的作品,首段总叙沿路情景,“渐深”、“渐幽”两句中的“渐”字用得准确,符合登山所见。所写松、泉、藤、鸟、竹、僧,无不浸以“深”、“幽”色调,僧“如麋鹿不可接”,正说明此处隔绝人世已久。第二段写僧居结构及住宿闻见。僧居曲折幽暗,行如蜗鼠;风动殿铃,不知声来何处;山空月明,星斗近人,梅棕之影如鬼魅乱发,一片诡谲之气,竟不知身处何境。末段写归家后此景久难忘怀,突出感觉和刺激的强烈。全篇以“深”、“幽”为线索,用比喻乃至博喻与白描交织的手法描状人物景色,使其透出神秘幽冷气息,让人如临其境。
像《新城游北山记》这样以摹景为主体的散文在《鸡肋集》中极为罕见,补之的记述体散文大多表现为叙议结合,景理互摄。这也是宋代记体散文的一大特点,即由唐代的以写景状物为主,多作客观、静态的记述,“一变而为以人为主,将强烈的主观意识纳入其中。”[30]如《潜斋记》、《拱翠堂记》皆先景后议,借景表达自己志趣情怀。《清美堂记》通篇由溪神、柳子厚、王景亮、作者的辨答议论组成,王景亮的议论里虽然有大段景致出现,却是为了更好地说明作者的观点:
(王景亮曰)汶之阳,卢泉之上,其南大泽,其土腴,其生物夥而可悦。筑圃而居之,为堂,以临卢泉,而挹北山。取其所谓甚清且美者合而名余堂。卢泉之上多杨柳茂木,可休而坐,钓鱼以忘老,杖而望北山,云气之浮游可接也。其前冈阜陂隰,摧嗺而湠漫,青齐之往来者,岐路迤靡。牛羊麦禾,膏野极望,鸣鹳鹤而下凫雁也。余又种花其旁为锦堤,凿堂之东西为池,植柏其塘,以达于门。为径为台,为庵为亭,以出眺而入息,以与宾客坐而谈笑为乐。丛竹杂果,奇石异草,凡物之清且美而可悦者甚众也。独泉乎哉?且物之清,惟其自然,宜不以人之所处要地僻壤改其度也。然世之人出入乎官府,而往来乎廛市者,朱墨伧攘之与居,米盐喧啾之与曹,虽有物境可以澄耳目而旷心意者,不暇一接,则物虽不以要地僻壤所处者改其度,而自人观之异矣。……补之曰:“嗟乎!昔之君子,进则急于功名,不暇择当否;退而怼不逢,则诬溪谷草木以自解脱,岂不过甚矣乎。若景亮,进不干时,退而处其常,斯可矣。”
景自是景,人自是人,景之清美在自然,不曾因人而改变本质。不同的人观览景物之所以会有差异,在于将景物作为心境的附庸,这是“诬溪谷草木以自解脱”的过分之举。只有不以得失进退萦怀,始能领略真实的清美境界。文章景中寓理,理以景出,避免了议论的枯燥。由于补之善写山川林木,尽管这些文章目的在于议论,但给人留下鲜明印象的仍是其中的自然景物。如《金乡张氏重修园亭记》本意是赞美张大方能修先人之业,复先人之园,然而读后令人难以忘怀的却是对废园景致的描绘:
元符中,余南归,始自巨野迁此邑。并岭行沟上,秋稼离离,雉惊起马前,馆无遗址,桃李不复在,独两老桧离立榖垄间。风雨摧剥,苍皮白枝,龙虎躩拏而上数十尺,道衍隰而来未见也。下马半岭,北望南武、七星诸山,或断或续,屏列远陆如画。其南数百凫雁飞集,鸣唼声回。望白水明灭桑野间,意甚乐之。顺途而咏,吾居不可以易此也。因买田筑室,距百步,时时至其地,扪桧坐石,至于日入,怅然惜两公之迹将泯,而恨无逸之不复见也。
张氏园林约起于仁宗天圣前后,“佳木异卉,错置竹万竿,出郭门而望,蓊然秀色横野。”然而七十多年后,晁补之再经此园,却是秋稼离离,雉惊马前,馆无遗址,桃李不存,只有见证过昔日繁华的两棵老桧萧然立于荒芜之中,然而桧虽在而人已去,废园里藏着人世沧桑,“扪桧坐石”的诗人,心里涌起的是无悔的洒脱还是生命的悲情?废园形象竟有如此复杂的内蕴。再如《照碧堂记》先叙照碧堂的地理环境之胜,复叙建堂经过及照碧堂周围人文景观,引发作者忠愤之思,再写栏外清朗之景,生发哀乐随命的爽豁情怀。其中写栏外之景尤为出色:
拊槛极目,天垂野尽,意若遐骛太空者。花明草熏,百物媚妩,湖光弥漫,飞射堂栋。长夏畏日,坐见风雨自堤而来,水波纷纭,柳摇而荷靡,鸥鸟尽舞,客顾而嬉,翛然不能去,盖不独道都来者以为胜。虽餍于吴楚登览之乐者,度淮而北,则不复有,至此亦踌躇相羊而喜矣。
天高野阔,花明草熏,湖光水波,柳荷鸥鸟,远景近景,美不胜收。照碧堂位于河南商丘,曾肇修于元祐六年。补之于哲宗绍圣二年(1095)降应天府通判,曾游此堂,后两人同供职史馆,曾肇嘱补之为照碧堂作记,补之遂于建中靖国元年出知河中府时记之。补之写自然景色的文章及段落虽少,但偶一为之,绘声绘色,生动逼真,便有笔补造化之妙。
(三)
补之还有约60篇左右的人物传记,其中墓表、墓志占了52篇,另外几篇散见于传、行状、题跋中。人物传记发展到宋代,不仅描写对象更为灵活广泛,而且突出了文学性、伦理性和作者的主观色彩。补之的《通直郎充德清军使兼知澶州清丰县事魏君墓志铭》就综合展现了这一特点:
余顷为澶州司户参军,以事至德清,过军使魏君。相与语甚欢,饮辄醉不能起。方午,吏抱牍趍庑,闭户去。庭中虚无人,风至,叶翻然堕,有鸟集其庭。旁睨其几案,文字秩秩,私太息以为能。
后予教授北京国子监,去德清不远,书数至,余知其于余厚也。居无何,君感疾,卒。其孤深状君之行事,来告曰:“将葬,无以铭。”为之出涕,叙其语归之。
君讳通,字择之,族魏氏世家平原,曾祖象、祖超、考可法皆不仕。君生五岁,能诵书,日数千言。十四岁以《尚书》中第,为寿州寿春、沧州清池、石州离石尉,广安军恩州判官,擢大理丞、知武强县,迁太子中舍、充德清军使,兼知清丰县,改通直郎。盖初以阶易官也。其佐寿春,能察盗,盗不敢肆,得盗当赏,不自列,人以为廉。其在广安门,卒杀犯关者,或当之死,独争宜不死,比闻于朝,果不死,人以为平。于清池、离石,如寿春。于恩州,如广安,而滋有声。尝忤使者意,使者督过之,君不屈,乃更知君,人以为直。其在武强、德清,号难治,独从容不迫。其治,长于发奸而爱平民,故民乐之,当路者以为才。数言于上,且显矣,而君卒。元丰五年十二月二日也,享年五十有二。
其为人短小鸢肩,面黧黑,目视有光,眉间骨隐起,异于人。喜宾客,稍有,则以买田赒族人。娶刘氏,平原县君。七男子,泳、洙、深,四[31]蚤卒。深以君卒之明年八月壬申,葬于安德县击壤乡之原。
铭曰:十五入官,五十而死,能乎如彼施如此,墓门有石慰其子。
墓志本是一种实用性文体,有着较为固定的格式。与史传的直书善恶相比,墓志却要顺应人情需要,择美隐恶,很容易导致“谀墓”现象的出现。为了表示并无虚美之言,补之此文先以自己亲身经历开篇,证实魏通才能。这段写得如诗如画,境象清幽。第二段记志铭缘由,是过渡笔法。第三段转为他者视角,从他人眼中,见出魏通的政治才干:“廉”、“平”、“直”、“才”。句法简炼,层次井然。第四段补写魏通外貌的奇特和为人的慷慨好义。整篇文章章法自由灵活,写得神完气足,将魏通这一平民出身的低级官员形象表现得形神兼备,生动丰满。
补之笔下的传主多为宋代中下级官员,难免以吏治政绩、伦理教化为文章描写的中心,但补之本人宁屈于身而不屈于志,不屑苟且富贵,因此特别留意人物的操行气节,他笔下人物常常寄托着自己的理想和追求,成为其传记文的一大特色。看《朝奉大夫常君墓志铭》中对常谔臣的描写:
君为人刚洁,乐善嫉恶,出于天性,然其归忠厚。尝读尚书张乖崖公《谈录》,抵卷曰:“是皆吾所力能者,吾不用耳。”遇人贵贱殊绝,无低昂亲疏意,然未尝一言求于人。元祐中丞相刘公挚、左丞梁公焘皆尝遣人致君、且用之,君闻命辄避去。后哲宗召对便殿曰:“卿何从识许将、黄履?”君方知为二公所荐也。徐进曰:“臣老,不足为陛下用矣!”因罢去。
虽然刘挚、梁焘、黄履、许将等宰执大臣先后荐举,帝王亲自召见,但常谔臣感觉不能真正实现抱负,还是放弃了飞黄腾达的机会,这种淡视功名富贵的襟怀令人肃然起敬。再如《夔州录事参军江君墓志铭》的墓主江朴深通礼学,很受王安石赏识,然而“以书论事不合,……君亦自绝去”,并不借机钻营。《苏门居士胡君墓志铭》的墓主胡戢因朝廷废词赋,而以新经义取士,遂曰:“此非吾所传于师而能者也。”结果终身不仕。《书陈洎事后》写陈洎任开封府功曹参军时有章献太后族人杖老卒死,陈洎奉命验尸,吏人惧太后威势,劝以病死闻,陈洎怒曰:“此卒冤死,待我而申,尔曹依违惧祸,法不尔赦。”自实其状上奏。气节凛然,令人感奋。
补之笔下传主相当部分是其家族亲人,约占其传记文总量的四分之一强。这类文章由于作者与传主相对熟悉,且有血缘亲情,故而感情真挚深沉。如《寿安县太君公孙氏行状》中云:“补之于夫人实从孙,自始读书,夫人爱之,诸父曰:‘汝当状夫人之行。’补之涕泣……。”公孙氏是晁仲参妻,于补之为从祖母,她看到补之知道读书而“爱之”,怎么爱?补之没写,但由下句诸父曰:“汝当状夫人之行”的话就可推知公孙氏对补之恩情深厚,不然,公孙氏儿孙俱在,哪里轮到他这个从孙来写行状呢?简短几句话,就将长辈对儿孙读书的喜爱和期待,晚辈对长辈的追忆和感怀都写了出来。《晁夫人墓志铭》的墓主晁静是补之二姐,补之不仅写了她治家井井有条,还写出她相夫的具体行为:“司理君(叶助)豪迈不苟合,数举有司见抑,有不遇叹。夫人辄酌酒饮之,陈义甚高,则矍然起曰:‘能如是乎?吾可不愧。’故穷居十年,终不以不合于有司,变其业以求合,夫人助之也。”晁静的贤惠明达通过“酌酒饮之”、“陈义甚高”两个细节突出表现出来。《进士杜君墓志铭》的墓主杜宽伯是补之妻弟,年十九而夭,临终,“补之入视,挽补之衣泣曰:‘恨不与吾姊别。’补之悲之。”“挽”、“泣”二字,包含着多少对生命的渴望和对亲人的留恋,不仅补之悲之,稍有生离死别经验的人恐怕都会悲之。补之善写亲情的才能,在他的传记文里也表现出来。阅读这些传记,仿佛就是在阅读补之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