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题材上看,补之五古所写不够深广丰富,甚至很少关注现实。不过,细心寻绎,还是可以找出一些线索。如《豆叶黄》:“豆叶黄,穰穰何膴膴。腰镰独健妇,大男往何许。官家教弓刀,要汝杀贼去。”讽刺了当时的保甲法令农田荒芜的弊端。《视田五首赠八弟无斁》真实写出了农村土地的贫瘠和耕种艰难,“庄奴不入租,报我田久荒”(其三),还透露出北宋地主与佃户之间在交租问题上的复杂关系。《北京水后往棣州试进士》:“秋瓜抱子母,荞麦亦已华。赖兹野物登,尔辈生有涯。”描写了诗人对农作物的敏感和对农民的关怀。《送吕承奉至山从吕龙图晋伯辟秦州机宜》:“平叔不斗羌,事正今日须。”借西汉邓训之事,曲折表达了对于西夏以和为贵的政治观。
补之的五古题材,表现最多的是文人书斋生活的雅趣和自己独特的个性。文人书斋生活,无非是一些彼此之间的题赠酬唱、宴饮闲坐、谈书论画、感兴咏怀等。这从他诗题中大量的“和”、“答”、“题”、“赠”、“次韵”字样即可看出,无须多论。值得注意的是五古里展现出的补之独特的个性及思想。如《次韵李成季感事》开篇两句:“吾庐无余地,文字散堆案。”就生动勾勒出一个坐拥书城的学者形象。《北京学直舍对客》更是一幅诗人心游八荒、颓然自放的自画像:“有时遗坐客,十问不一对。尚因呼乃觉,笑自谢顽昧。”可以看出青年补之已有着“道不同不相与谋”的兀傲,这和他任京官期间只与同志往来,不交权贵、恬淡怡静的行止是一致的。再看他给弟弟无斁的两首五古:
平生殚千金,术似刘累僻。春风九轨道,无我迷阳迹。呼来著冠紞,野貌不改昔。易衣怜介弟,犹有布一尺。身惭崔浩短,胸次俨列戟。中天翥鸾凤,我自无六翮。何曾客权贵,见谓贫盗璧。堂堂涑水翁,我在此人籍。不诋曲江贤,宁羞九年谪。艰难累吾母,鬓发白一夕。独此负吾心,敢言忠抱石。方时半千运,异昔阳九厄。譬驰羊肠坂,双任臣子责。帝王所张弛,乾坤有阖辟。君敷皇极言,人咏《蓼萧》泽。鸢鱼竞飞跃,风俗凛移易。已开公府閤,又置四郊驿。搜求逮田野,欣喜到僮役。虽微携手上,颇似破笯释。川涂见吾弟,薪木询我宅。怜君如我固,不叹玄尚白。薄饮尽余醅,凝尘振粗席。我醉易成狂,欲起须君掖。(《用无斁八弟永城相迎韵寄怀》)
坐狂得世捐,作官故不了。十年未弛负,半世不黔灶。居然颜玉雪,及是鬓蓬葆。碧山已焚鱼,白水初种稻。瓜区可深隐,圭窦便却埽。之子怀世资,行修名誉好。避人本愉恬,坐我亦枯槁(自注:无斁以余故,得监庙)。顷求田野处,政以城郭扰。常时啜仳别,幸尔晏言笑。如兰岂异臭,覆瓿本均好(自注:去声)。不惩范釜尘,尚作韩编盗。斲轮元戒疾,纻絮非病少。莞尔劝之休,怡然守而嫪。翻思南迁久,只幸北归早。三已令奚愠,四至卿诚巧。所欣颠木蘗,莫羡姣人瞭。同气靡间言,它人阙忠告。贫居无酒肉,穷巷有探讨。葵作饱蓬蓬,茗浇忧悄悄。长闲味更永,竞进念已剿。目鸿天苍苍,梦蝶日杲杲。蘅皋美新雨,藜杖邈高蹈。营斋直新径,创槛俯幽沼。架以我园檀,茨之子官草(自注:无斁月给刍也)。优游聊卒岁,邂逅可同调。佩玉子终翔,菟裘我方老。囊中餐玉法,枥上追风骠。能知面不腼,未用心如搅。平生夔契慕,晚岁瞿聃妙。但欲入林深,子来应问道。(《郊居与八弟无斁读书》)
元符三年(1100),补之由监信州(江西上饶)盐酒税被赦北归,弟弟无斁至永城相迎,《用无斁八弟永城相迎韵寄怀》即作于其间。另一首《郊居与八弟无斁读书》则作于补之晚年隐居金乡时期。《用无斁八弟永城相迎韵寄怀》诗意大致是说他费尽心力学得的古道(刘累的豢龙术)在当世成为“僻”术,以致仕宦(春风)之门广大,佯狂(迷阳)的我却未登门。就是后来进入仕途(著冠紞)也狂傲(野貌)难改。家境虽贫弟弟却个性刚介,兄弟两人尚能知心相守。非常惭愧没有崔浩胸罗万象的才能,这在当世就像缺少了翅膀一样不能翱翔(无六翮),但我不愿因此向权贵屈服(何曾客权贵),宁愿被人看作司马光的朋党(堂堂涑水翁,我在此人籍)而被贬谪多年。惟一抱恨的是连累了我的母亲,不变的是忠心一片(敢言忠抱石)。运道无常,也许晦运已过(异昔阳九厄),如今圣恩泽及万物,言路大开,我们虽然职位卑微,也须像破笼的鸟奋飞而起(虽微携手上,颇似破笯释)。《郊居与八弟无斁读书》诗意大致是说自己因迂狂总被罢官,半生奔波不定,鬓发雪白,但不以范冉釜中生尘为戒,仍以学习韩愈之文为乐,如今能够平安归来已是庆幸(只幸北归早),隐居生活虽不富裕但却能优游适意,以致消尽竞进之心(竞进念已剿)。弟弟无斁年轻才高终将高飞,自己却愿于此终老。虽然平生很想以舜时的贤臣夔和契为榜样,但多年的失败只能让自己在佛经道书(瞿聃)中逍遥。
从这两首诗不难看出补之的个性和思想转变的过程[20]。补之早年有用世之心,“学经傥无用,诗礼发含琲”(《感寓十首次韵和黄著作鲁直,以“将穷山海迹,胜绝赏心晤”为韵》),中间虽屡遭打击,但矢志未改,屈原抱石沉江的忧国精神一直是补之绍法对象。“吾侪为国谋,私爱不足恃”(《饮酒二十首同苏翰林先生次韵追和陶渊明》其十九),更直接喊出了他的淑世志向。元符三年宋廷曾下诏鼓励直言,虽平民亦可上书,补之倍感鼓舞,这就是《用无斁八弟永城相迎韵寄怀》中所说的“搜求逮田野,欣喜到僮役。”可惜这只是一种假象,建中靖国元年,党论再起,补之为言官管师仁论,出知河中府(今山西永济)。宋廷也开始大规模地秋后算帐,上书之人纷纷落入邪籍。如果说此前补之对政局还有信心,对刚继位的徽宗还抱有希望,仕途之念未息,那么此后便基本上断绝了仕进之念,遁入佛老世界,即《郊居与八弟无斁读书》所云:“长闲味更永,竞进念已剿”;“平生夔契慕,晚岁瞿聃妙。”吟咏玩味两首五古,补之坚守古道、不逐流俗的狂傲形象便从诗中清晰浮现出来。这种狂傲使补之懒事权贵,仕途坎坷,而仕途的坎坷更强烈地激起了他的狂傲,宁可遁世自好,也不愿曲学媚世。
有意思的是,补之遁世的心态并非老大始有,他的五古很早就不断出现归隐的指向,如“富贵怀隐忧,无宁归故山”(《感寓十首次韵和黄著作鲁直以将穷山海迹胜绝赏心晤为韵》其三)、“干世宁可期,归耕良近名”(《感兴五首次韵和李希孝》其五)、“归休但如此,便足了平生”(《饮酒二十首同苏翰林先生次韵追和陶渊明》其七),这些诗句都作于他仕途较为平坦的前期,但畏忧怀归之情非常明显。他流传下来的160多首词作中,用“归”字更多达50余次,这似乎与他早岁的用世精神有所矛盾。其实,补之的频呼归去,除了宋代三教合一的思想文化遗产让宋人心灵呈现出复杂的形态,使怀归成为一种普遍的精神指向外[21],仍然不过是其个性的折射。
补之豪迈英爽,性刚果敢(见张耒《晁无咎墓志铭》),但却是一个思虑周密、理性稳重的人。他知齐州时境内盗贼猖狂,补之默得其姓名行踪,于酒席间召捕吏授以方略,酒宴未完,盗已悉获。其稳健周全的性格由此可见一斑。理性感强的人通常会对自我有着较为客观的分析,补之鉴于自己崇古尚奇、不合时俗而又不愿改变的性格特点,是很容易做出仕途不会顺利的判断的。“复古志尚奇,众竞方独暇”、“而我独迂疏,通人所讥骂”(《即事一首次韵祝朝奉十一丈》)、“一从学聱牙,世事百色废”(《视田五首赠八弟无斁》其四),可见他对此也有足够的心理准备,不断虚拟着一旦世与志违,自己的应对措施:“洁腹不受污,昔人因食薇”;“悠悠天地宇,万物各有聚。閟我冰雪姿,幽居从可住。”(《西归七首次韵和泗州十五叔父》其一、其二)“但忧久聱牙,尚喜无蒂芥。平生所驱使,诗酒俱好在。”(《游信州南岩》)“宁怀小山感,不为桂枝留。”(《桂浆》)就像一个做事非常小心的人,他会事先不断在精神上想像着挫折的来临和自己的反应,将那种抑郁和不安用这种方式分期分批地消散出去,这样,当真正的挫折发生时,失败感便不会那么强烈。
正因为补之为人不属于那种得意高歌、失意悲鸣的情绪型,而属于那种即使在顺利时也想着防患于未然的沉稳型,他的情绪不是忧欢两极的简单对流,而是像一只风筝,飞得再高,也有着可以控制的高度。因此补之的诗里读不出李白的飞天气势和苏轼的忘我潇洒。这就是为什么补之在党祸中所受的冲击比苏轼、黄庭坚、秦观等人要轻,但作品中的忧虑和怀归精神却伴随终生,也是为什么补之词虽然学习了苏轼的清雄旷达,却在旷达里总透着沉咽悲凉的重要原因。
(二)
汉魏六朝五古,体尚委婉,多用比兴笔法抒情写景。发展至唐代杜甫、韩愈,叙事、摹景、议论,无不敷陈充畅;至北宋苏、黄,更是议论风生,骋才使气。补之为数不少的五古,尤其是长篇五古,就发扬了杜甫和苏、黄五古的特点,既有才气纵横、穷搜天地的铺排,又有章法的开阖动荡、顿挫委曲。同时,补之又不像杜、苏、黄等人的五古多有向外的关注,而是重在内心的开掘和思想的推衍,形式上善于使用汉大赋敷陈扬厉、主客问答等手法,又改变了汉大赋劝百讽一、曲终奏雅的模式,将风雅之思与屈骚之情贯注其中,叙中有议,显得梗咽多气、情致深婉。“赋笔骚心,夹叙夹议”,可说是补之五古最为鲜明的艺术手法。我们看他集中最长的五古《谒岱祠即事》:
泽南三百里,极望横天云。云端色凝黛,谛视初可分。峥嵘介丘像,澒洞元气屯。顷刻有变化,惨淡殊明昏。天行帝出震,其位生物元。不周偾西北,川乃东南奔。宁知六鳌死,竟使二山沦。不有是难倾,孰维大块根。尝闻周官说,实惟天帝孙。神灵所镇守,民物斯芘存。幽明脗一理,有道惟常尊。不觉下马拜,僮奴亦蹲循。乃知正直理,足使冥顽敦。三王有损益,商人所尊神。明法或不惧,夜行安得逡。以此辅世教,庶几驱骜民。暮宿太平驿,不眠虑丝棼。明朝好天色,万象开胚浑。势横恒碣尽,支压齐鲁蹲。五色冒日观,一握通帝阍。恢拓下嶊嶉,青苍上氤氲。泉石竞沮洳,烟岚互纷纶。高举躐风海,深蹯跆火轮。涛波卷堆阜,一一溟渤吞。棋枰视井邑,匕箸藏松椿。碧瓦峙双阙,红墙缭长闉。愿瞻岩閟客,内涤邪垢魂。赐臣登绝顶,一览神秀原。万壑射窈窕,三坛矗嶙峋。莽不睹项领,何能穷䏶跟。稍稍指凫绎,依依数亭云。松列大夫爵,骡识将军坟。琐屑涧花丽,霏微崖药熏。广大良有以,奇险安足论。瑰诡有形上,颓然德弥惇。得无希夷子,傲(原作仿,据光本、涵本改)世逃深蓁。亦有黄冠士,相对如麖麏。此曹啮草木,语道良未闻。解榻坐中观,洗心驰大钧。形气要得一,不然随物泯。是事亦姑置,幽寻聊可勤。初疑无字碑,莹洁谁敢文。又怪玉女井,高绝何由奫。俯穿斗仙岩,鸟下天壁垠。侧度五贤堂,熊经背逡巡。剑石危数履,女萝柔屡扪。挥斥八极远,风来袂轩轩。寥廓自无梯,犹疑天可宾。阴谷不敢视,恐落魑魅群。安得遂独往,身如黄鹄翻。周流遍五岳,采掇芝英繁。即欲憩圆峤,或当止昆仑。众真迎我语,一笑颜玉温。是中差可乐,子胡恋尘樊。答此太遗物,身闲犹事君。重华迹已远,秦汉事方烦。成功属吾宋,五礼垂后昆。皇帝二载春,臣备太史员。紬绎自帝典,颇识康哉言。泥金白玉字,愿颂无前勋。有志类韩愈,无书愧文园。臣发将雪素,臣心犹日暾。今此在林薮,跳身同玃猿。徒观众山小,愁绝下天门。
在这首长达128句的五古里,补之详细描述了自己拜谒泰山之祠的过程和感想。诗先写远古大水,夹杂了共工怒触不周山的神话,然后写多亏泰山挺立,正天庇民,于是不觉下马而拜,浮想联翩:“乃知正直理,足使冥顽敦。三王有损益,商人所尊神。明法或不惧,夜行安得逡。以此辅世教,庶几驱骜民。”其次写夜宿驿馆,辗转难眠,朝登泰山,奇景迭现。山势连绵,似乎直通西岳恒山;山势高峻,似乎将齐鲁大地压得蹲了下去。日观山峰上五色交映,太阳喷薄欲出,山峰极处又似可上通天门。低头望山谷中,林木高耸,烟雾蒸腾,泉石互激,流水淙淙。衣袂高举,若处身于风的海洋,日如火轮被踏在脚下,云如溟海渤海吞吐着山峰,山下田地如棋坪,大树若匕箸。站在碧瓦红墙的山顶寺观里,觉得凡思浊念一扫而空。以下又细写周围景物,凫山、绎山、大夫松、将军坟、玉女井、斗仙岩,细碎的涧花,迷蒙的崖草,如剑的危石,柔软的女萝,如麖麏般难以接近的道士,好像有无数鬼魅出没的阴谷,似乎飞翔在天宫墙壁下的鸟儿……共同营造了一个奇绝幽绝的空间,让人不由联想起他的散文名篇《新城游北山记》。诗人在这里心驰大钧、形气归一,想象着能够身如黄鹄,周流五岳,众仙劝他长住不返,诗人却说正逢盛世,心系君王,不能遗物忘世,愿有韩愈继圣之志,惜无司马相如之才,现在白发虽似雪,忠心如日明。只是远离天子,身在林薮,徒有孔子小天下之志,却报国无门,空怀愁绝。整首诗夹叙夹议,情绪迭荡起伏,议论正直广大,先由敬畏泰山之情,引发以“正直理”来“辅世教”的议论,再由登泰山闻见的奇景,生发出洗心遁世之情和“广大良有以,奇险安足论”的感慨,最后通过想象中与仙人的问答进行议论,表达自己“身闲犹事君”的忠贞和效力无路的苦闷。诗歌后半部分的结构明显摹仿了屈原的《离骚》和汉大赋中的主客问答方式,但情绪上既不像屈原那样激烈,又不像汉大赋那样浮掠,而是顿挫含蓄。整首诗进行了多层次的赋笔铺写,空间场景奇姿横生,并且夹叙夹议,叙述曲折而议论中正,读之有一种古奥之美。
再如五古长篇《即事一首次韵朝奉十一丈》以“平生交游情,独处不可乍”自我评价起笔,铺写“知者寡”、“抱幽璞”、“坐令青蝇繁,暂出刑两踝。儒冠成自误,归去无片瓦”。然后转笔叙写祝十一丈与自己“樽酒得同把”的交往以及自己放逐乡里后“嘲笑坐穷辰,无肉饱伏假”的生活窘态。接着专写祝十一丈的诗工志洁,“复古志尚奇,众竞方独暇”,又顺承写出自己引祝十一丈为同调:“而我独迂疏,通人所讥骂。正赖觞咏中,得意自陶写。留连接清晤,欲起不能罢。”叙事至此,转入写景:“是时春雨余,桑密鸠鸣野。城隅园圃近,款段亦时跨。”由景生情,最后以大段叙议收结:
便恐百卉阑,晼晚侵朱夏。人生形骸累,未免俗情诈。此理岂外求,犹烦詹尹卦。清风穆然在,如渴啖甘蔗。况我自散材,谷口躬耕者。去年秋不在,匏瓠缘庭架。低回迫荣利,妻子怜王霸。横经亦强颜,己取或人舍。但虑宰我愚,松柏谈三社。翛然一室内,黄卷开佳话。尺璧竞寸阴,宁复当论价。吟哦愁肝肾,蟋蟀吊长夜。鄙俚颇近情,持用自悲诧。功名与道义,熊掌偕鱼炙。二事良难兼,夫子贤点也。
人生有限,时不我待,免不了建功立业的俗情,但个性使然,“己取人舍”,只能吟哦悲愁,与草木虫鱼为伴,在功名与道义发生矛盾时,坚持道义,固守高洁,并以孔子赞同曾点的选择来自我安慰。依然使用了赋笔铺排,表达的诸如疾竞进、恐迟暮、守高洁等情感,也都体现了《离骚》精神。其他像《游信州南岩》、《次韵太学舒博士尧文示同志》、《桂浆》、《送舅氏杨通直令阳谷》、《赠王推官允中》、《同毕公叔饮城东》、《郊居与八弟无斁读书》等在表达手法和思想情感上都具有这种赋笔骚心、夹叙夹议的古奥特点。
补之五古篇幅较长者约有三分之一弱,更多的五古,是以短篇的组诗面目出现的。如《感寓十首次韵黄著作鲁直以“将穷山海迹,胜绝赏心晤”为韵》、《西归七首次韵和泗州十五叔父》、《感兴五首次韵和李希孝》、《饮酒二十首同苏翰林先生次韵追和陶渊明》、《视田五首赠八弟无斁》、《次韵阎甥伯温池上八首》等。
补之的五古组诗,虽然单独看来篇幅较短,铺写不够,但由于组诗具有共同的主题,某种意义上可以视为一个整体,从而使组诗的赋笔更广,情感更丰富,叙和议的形式也更为灵活多样。如《感寓十首次韵黄著作鲁直以“将穷山海迹,胜绝赏心晤”为韵》,其一言寒士不得志而“激烈气弥刚”;其二言值此“物或似而非”之时,为了避祸,欲向口不臧否人物的阮籍学习;其三言与其“富贵怀隐忧,无宁归故山”;其四言英才难得,而多诗礼发冢之徒;其五言“百计等画蛇,老大悲故国”之感慨;其六言只要文采高妙,自能流传后世,何必假功名而立;其七言虽遭挫折,雄心未泯;其八言友情可怀和“念当及时节”之心理;其九言今日党祸文网太密,人难为用;其十言统治者故示求贤之怀,其实不能真正用贤,所举贤者皆无能之辈,“相者竞举肥,终然驹遁去”。十首合观,真实再现了补之对社会不公正的不满和感慨,身处斯世既不甘心就此埋没,又不愿同流合污的矛盾心理。
再如《视田五首赠八弟无斁》:
河流之所濡,一斛泥数斗。我庄当水穷,乃比石田瘦。尚无东陵瓜,况有南山豆。天雨不可期,且复鞭牛后。
苏秦不愿印,乃在二顷田。东皋五十亩,力薄荆杞填。择高种苜蓿,不湿牛口涎。拙计安足为,朝往而暮旋。
薄游废家务,待子营糗粮。庄奴不入租,报我田久荒。凌矜马到门,硉兀牛卧场。立苗苍耳根,此策殊未长。
家世不为农,长安有大第。官粮弗充口,万里聊自庇。一从学聱牙,世事百色废。卖牛姑补屋,岁晚霜雪至。
居贫废文字,铫鎒学苦耕。怪子独伶俜,久与地力争。苦耕又不时,狐虺日纵横。高原一释耒,叹息心怦怦。
这首组诗大约作于补之丁父忧后,晁家失去了稳定的经济来源,身为长兄的补之必须负担起维持这个家庭的重担,于是他不得不结束了浪漫的游历,亲事农耕。在此之前,是弟弟将之在家管理田地,但本非农家出身的他们依然遭遇了许多困难。这组诗即是当时的写实。第一首诗写田地地势低洼,常遭水灾,收入比不可耕的“石田”还低,瓜还未成熟,又要种豆,天气难期,能做到的只有辛勤劳动。第二首写自己之所以未像苏秦那样去求取功名,就在于要种田糊口,但耕田东皋,地多荒草,虽然择高种上了容易成活的苜蓿,却并不茂盛,不能使牛流涎欲吃,自己朝往暮还,艰难耕种。第三首写自己因游历而荒废了家务,反而让弟弟为自己操心,现在亲历农事才知艰难,虽然庄奴因田荒而未交租,但官差骑马催租不误,嶙峋的老牛无力卧在场上,田里的麦苗被苍耳覆盖,这绝非久远之计。第四首写自己本非农人,在京城有显赫的家世宅地,但如今已经沦落,荫补所得的俸禄不足果腹,只好宦游四方想要自立,但是性格不逐流俗又使他未获成功,现在只好将牛卖掉修缮房屋,因为冬天马上就要来临。第五首写因穷而废弃文字,拿起农具,可怜弟弟身体单薄却要在地里劳作,辛苦万分但天时并不照应,田里野兽乱窜,一片荒芜,不禁放下锄头深深叹息。这组诗作于补之早年,他还没有后来对时局宦海的深切体验,但由于补之曾亲身体验了农事的艰辛,因此他的田园农事诗要比同时代其他诗人写得真切动人。五诗相连,农村耕稼的艰辛就多侧面地反映出来。
应该注意,由于人是处于不断发展变化中的,人性本身很复杂,其诗风会随社会阅历的不同呈现出阶段性的差异,也会随内心复杂的需要显现出多样性特点。我们所说的“赋笔骚心,夹叙夹议”的古奥只是就其人生成熟期的总体风格而言,并不意味着补之诗风的模式化和单一化。如从时间上看,他早期的五古屈骚精神并不突出(从上引的《视田五首赠八弟无斁》即知),反而是好奇创新显现得更明显;晚期的屈骚精神也有所淡化,逐渐回归于陶渊明的平淡(如《郊居与八弟无斁读书》的“贫居无酒肉”至“邂逅可同调”一段,即颇得渊明淡而有味之意)。从诗体上看,补之不仅有古雅奇崛的五言叙事或抒情体古诗,也有拟乐府或深具乐府风味的诗歌,呈现出汉魏六朝乐府的某些特点,显示出补之审美观的丰富性。如《拟古六首上鲜于大夫子骏》、《夏季》、《秋竹》、《送君》、《上马》、《豆叶黄》、《渔家傲》、《御街行》等,就极得汉魏六朝乐府神髓,以《拟古六首上鲜于大夫子骏》其三《庭前有奇树》、其四《冉冉孤竹生》为例:
庭前有奇树,好鸟鸣喈喈。朱荣被紫萼,采掇以忘怀。弃置而不省,秋风凄以摧。不惜朝华暮,君行殊未来。
冉冉孤生竹,托根中谷卑。结发事君子,江蓠近华池。江蓠荣有时,迨此春冰期。玉盘有嘉餐,思君以忘饥。枣下何纂纂,朱实亦离离。秋风一披拂,菀其为枯枝。愿垂太阳惠,照妾葵藿微。
深婉的比兴中,将君子不用于世的哀怨、铅刀贵一割的期待、葵藿逐日的忠贞迂回托出,直承古诗十九首以及曹植、阮籍、陈子昂、张九龄的咏怀感遇诗而下。再如《夏季》:
夏季百果繁,兔葵亦成实。独有野石榴,幽花时熠熠。熠熠非独好,芳荣赖午日。翩翩彼白蝶,彷佛粗采挹。睡余起对此,嘉兴亦萧瑟。良非阡陌丽,敢竞阳春出。无言以成蹊,上愧桃李质。幸当饱霜余,万颗富君室。
诗借野石榴自喻,先言夏季万木生长,百果繁茂,从中突出“独有野石榴,幽花时熠熠”,“野”、“幽”二字隐含无人赏取的寂寞。接着笔锋一转,写只有受到太阳的照耀才算得上真正的“独好”,现在惟有那翩翩的白蝴蝶仿佛才对这棵幽处的野石榴有兴趣。诗人见此不由心情由晴转阴,因为美丽的野石榴没有生长在通衢大道,又怎能引起人的注意?如果借“无言”亦能“成蹊”来自勉,可惜又比不过桃李。现在只希望能够在危难时候,能够为君王奉献自己的心力。诗写得怨而不怒,溢彩流丽,深得比兴风旨。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五十一中所云:“余观《鸡肋集》,惟古乐府是其所长,辞格俊逸可喜。”大约指此类诗歌而言。
(三)
补之古文广涉前人典籍,其五古与古文暗通消息,同样善于熔裁古书、驱遣典实,语言上有着古雅苦奥的特点。但补之五古虽然泛览经史、旁搜子集,却较少使用唐代的事典语象(韩愈、柳宗元除外),而是多引先秦两汉年代较为久远的古籍,既有五光十色的事典,又有光怪陆离的语典,使经史子集的语言文字如百花错杂,缀满诗篇,形成了古奥奇丽的视觉冲击力量。《谒岱祠即事》中所使用的“澒洞”、“不周”、“大块”、“恢拓”、“嶊嶉”,“蹯跆”,“溟渤”、“三坛”、“项领”、“凫绎”、“熊经”、“重华”诸多词语,源自于《尚书》、《诗经》、《楚辞》、《淮南子》、《庄子》、《史记》、《汉书》等先秦两汉典籍。由于这些词语在唐诗中很少出现,读起来自然有一种生涩甚至刺耳戟口之感,是一种审美习惯的断裂和转换。看惯风神俊秀、情景如画的唐诗,转头来看补之的五古,就像韩愈所说的“横空盘硬语,妥帖力排奡”(《荐士》),虽感新奇,亦觉涩苦,欲会其意,如陆地行舟,必力强始能之。再如《送吕承奉至山从吕龙图晋伯辟秦州机宜》:
去日剧奔骥,新交非曩图。怜君事业长,蔚若颐生须。表东海者谁,君世有显儒。端委论百揆,鞭弭雄千夫。二陈诗礼伯,八荀纨绮雏。尝闻达大家,可以济八区。功名望圣世,忠孝自吾徒。我昔拜秦州,词林炳于菟。见谓可与言,锄荒而破觚。刳中不宿秽,味道因有腴。斯文望若人,颠沛一手扶。白头远绥边,狐兔安足驱。汲黯在朝廷,永绝淮南觎。平叔不斗羌,事正今日须。今君撰杖屦,还向府中趋。问讯不弃捐,寄声亦疏迂。何当质疑义,卖剑老樵苏。
诗中的吕晋伯即蓝田吕大中之字,哲宗时知陕州、秦州,坚决主张对西夏用兵。蓝田吕氏是关中著名的世族之家,以诗书礼义知名,大中祖父通曾为太常博士,父蕡曾为比部郎中,大中弟兄六人,五人得获进士出身,其中吕大忠、吕大防、吕大钧、吕大临《宋史》有传,时人称为“吕氏四贤”。而大忠、大钧、大临曾师从张载,又称“蓝田三吕。”吕至山不详,应系大中晚辈。此诗当作于大中知秦州时。首四句写与吕至山交往,羡慕对方前途光明,若脸上胡须不断生长。次十句是赞颂对方家世和人材之美。“表东海”用《左传》典,谓吕家像姜尚显于东海一样在当地富有声望。“百揆”出《尚书》,“鞭弭”出《左传》,谓吕氏论起各种政务头头是道,实际政治才能也远超凡夫。“二陈”出《世说新语》、“八荀”出《后汉书》,谓对方家族人材济济。次十四句称颂大中才干并表达自己的期望。“于菟”出《左传》,谓大中词采高妙。“破觚”出《史记》,谓大中政尚简易。“刳中不宿秽”化自柳宗元《东海若》一文,谓大中能远众恶、得要道。“斯文”语出《论语·子罕》,“狐兔”语出扬雄《长杨赋》,谓大中文武双全,靖边无难。“汲黯”事见《史记》、《汉书》,言黯好直谏守节死义,淮南王谋反时独忌黯,此谓大中在朝能震奸佞。“平叔”事见《后汉书》卷四十六邓训传。训字平叔,为护羌校尉,以诚信仁义待诸羌,边塞大治。引此是希望大中能以德靖边,不起兵戈。最后六句照应诗题,言至山赴秦州府,声讯难通,希望边事平定后,至山能与自己隐于山林,互相研习经书学问。
由于对方是诗礼世家,故补之本诗中用典特多,文字典雅。又由于对方是理学家,因此典故多出自儒家典籍。如果没有深厚的学识才力,是不可能完成这样的作品的。典故的铺排造成了阅读的重重障碍,若无足够的才力与耐心,将涩而不通,深为之苦,很难领略苦涩的真正妙味。
补之使用古书中的语典、事典,往往并不直接挪用,而多袭其意而化其语,对之予以隐括改造,有时还增添了新的意义,使即便为人熟知的典故也出现生涩怪异之感。上述《送吕承奉至山从吕龙图晋伯辟秦州机宜》的“八荀”就化自《后汉书》的“荀氏八龙”。再如《次韵阎秀才汉臣食兔》:
兔诚中山族,中古稍分裂。唐虞用大牲,虽有目未瞥。䨲孙能飞仙,飘忽天汉决。不逢易牙试,厥胄几泯灭。羿弧殒阳乌,曾不弋在穴。王良马慢忌,扑握几奔掣。初遭赳赳子,鼎饪饫毛血。中逢宋鹊窘,饥吻啄原雪。叔世削格多,星迸失行列。蹄穷不得逸,如鼠限高闑。应怜蚌潜水,暴腹想江月。唇亡欲谁语,竟死犹结舌。肩尻弱易解,狼藉腥尺铁。抽毫置筠管,复苦蠹鱼啮。论功在册府,微物推尔杰。剡藤光夺缣,抄记良琐屑。北邻阎夫子,尚忍资杯啜。得诸韩卢口,实以强暴劣。作诗夸芳美,此誉宁所悦。不如狐膏臊,质贱甘弃绝。冢妖老通数,藤索夜空设。尔曾不及彼,就获徒内热。聆声无耸耳,当学缩颈鳖。吾君阜万物,沛若泽未竭。谁能复古初,此味傥可缺。
全诗从韩愈《毛颖传》谈起,联翩引出易牙知味、后羿射日、王良策马、宋鹊、韩卢、竭泽而渔等历史典故,并隐括入诗。如《淮南子》中关于后羿射日的故事,被补之化为一句“羿弧殒阳乌”,并掺入了后羿当时未射穴兔的推测。然后捕风捉影地想象出兔族的发展变化,由兔族开始飞仙遨游的自在,到易牙发现其美味,导致兔族被人与田犬追逐,最终“蹄穷不得逸”。接着又写兔族死后的悲惨,全身上下都被支解利用,连毛发也被制成毛笔。即便如此,还要遭到蠹虫的咬啮。兔族虽与人功莫大焉,甚至书不胜书。然而阎秀才还要拿它的肉做下酒菜。他不但从猎犬韩卢那里坐享其成,还作诗炫耀兔的美味。但从兔族着想,它宁愿将味美的声名让与狐唇,而自承质贱,以图被人放弃。然而狐老通灵,不易获得,因此兔族仍难逃脱被人们捕食的命运。最后四句是诗人的感慨,希望人类能像古人那样富有仁心,不竭泽而渔,不尽物而取,则兔族也许就会摆脱这种凄惨命运。全篇事典、语典满纸飞舞,很像一篇铺采摛文的食兔大赋的缩写。
补之不仅善于采撷古籍语言入诗,还善于锻造新语。看一首他的《次韵答秦觏见赠》:
修身贵日新,如草陈叶换。请看弦上矢,岁月不可玩。文章得蛙釜,虎以皮遘难。兹事从古然,吾党奚独惋。秦君好学勇,决胜百马汗。宵行委明月,屡得按剑盼。鄙夫晚更事,前猛窘新愞。怜君亦自喭,意满怀不散。谁为倾国媒,尚此琼英粲。期君似椓罝,无以无人慢。
秦觏字少章,哲宗元祐六年(1091)进士,与其兄秦观皆有才名,补之曾称赞他们兄弟为“机云共一时,未信来者多”(《次韵范翰林淳夫送秦主簿觏》)。这首诗首四句从《大学》的修身维新之道讲起,指出岁月如矢,须抓紧时间修德谨身。次四句含蓄地点出“文章憎命达”的观点,像虎因皮致难一样,人往往也因文章好而处境如釜中蛙,此事自古而然,似在劝慰对方又似在自慰。以下四句又赞秦觏好学精进,才思敏捷胜于百匹汗血宝马,然而却像《史记·鲁仲连邹阳列传》中所云:“明月之珠,夜光之璧,以闇投人于道路,人无不按剑相眄者,何则?无因而至前也。”秦觏空有高才却无人赏识。次四句言自己老来更事,变得懦弱,有愧于以前的猛志,而秦觏现在却自怜自叹,难以释怀。最后四句写希望有人能重用秦觏,也希望秦觏最终能够破网而出,不要因为暂时的无人赏识而自我放松。诗篇喻象新奇,结构多变,情感曲折,惟用典过多,不易索解,有些用语虽化自古语,组合却很新颖,如“蛙釜”化自“釜鱼”,“前猛”的“猛”化自陶渊明的“猛志固常在”,“椓罝”并列亦补之首用。这可以说是补之五古的一个较为鲜明的语言特色。如《次韵阎秀才汉臣食兔》中的“冢妖”、“狐膏”等词,前人诗歌未曾用过。《感寓十首次韵黄著作鲁直以“将穷山海迹,胜绝赏心晤”为韵》其四“诗礼发含琲”之句,源自《庄子·外物》“诗礼发冢”之语,补之将其中最为精彩的大儒小儒撬死者口中含珠的片断融入诗中,未见他人用之。《视田五首赠八弟无斁》其二“择高种苜蓿,不湿牛口涎”中的“牛口涎”之语也是新鲜的组合。读之皆有生新之感。
张耒在《赠李德载二首》其二中这样说:“晁论峥嵘走金玉。”[22]他又在《祭晁无咎文》中云:“公之文章,瑰琦卓荦,割裂锦绣,挥磨矛槊。”[23]这几句话的意思既指出了晁氏善于议论,又指出了晁氏用词熔裁古书,多用典实,风格古硬奥涩的特点。虽然这是就晁补之的文章总体风格而做出的评价,但细读《鸡肋集》不难发现,在他的各体诗里,五古最切合这个评价。在《鲁直恵洮河緑石研冰壶次韵》(《柯山集》卷十一)一诗里,张耒又说:“晁侯碧海为文词,盘薄万顷澄清漪。新篇来如彻札箭,劲笔更似划沙锥。”指出了补之七古的清俊与古硬,就古硬而言,补之的五古与七古是相通的。虽然古硬奥涩能够有效避免了熟语带来的软滑感,但过于古硬则食古不化,过于奥涩则诘屈难解,补之的不少诗作中也出现过使用不当带来的负效果。像“哪为一马饮,浊水喷百马”(《即事一首次韵朝奉十一丈》)、“期君似椓罝,无以无人慢”(《次韵答秦觏见赠》)等就令人感到生硬难解。有些五古读之更是“刿目鉥心,刃迎缕解,钩章棘句,掐擢胃肾”(韩愈《贞曜先生墓志铭》)。钱钟书先生言读《宛陵集》有“榛芜弥望之叹”[24],这句话同样可以用于补之的五古,这也限制着补之不能跻身诗歌大家的行列,留给后人不少启迪。
(四)
补之曾经自我评价自己的诗歌,除了那些形容诗不如人的自谦比喻,如“嗟予竞何为,十驾晞后尘”(《饮酒二十首同苏翰林先生次韵追和陶渊明》之二十),“譬如黄钟陈,我尚瓦釜吼”(《试院次韵文潜欲知归期近呈天启慎思》),其自评集中在以下两首五古里:
吾人伯仲间,一语可物色。气自寡所谐,穷乃足所历。家风藐五世,不肯适人适。意行无险易,又跣不着屐。文词如苦李,惨腹人莫食。犹矜不传妙,坐恐儿曹得。学怜新又新,老奈日复日。伯以最恬愉,何由采之出。无斁能寡言,犹堪谢前识。叔与气尚豪,搘颐视屋极。斯文恶表襮,枯鱼戒所忽。应如鲁宫籀,藏壁俟其坼。(《次韵四弟以道十二弟叔与法王唱和兼示无斁弟二首》其二)
虚斋闭疏窗,竹日光耿耿。更无司业酒,但有广文冷。人怜出入独,自喜往还省。时作苦语诗,幽泉汲修绠。(《虚斋》)
第一首诗是写给他的族弟晁说之(以道)、晁咏之(叔予)和亲弟晁将之(无斁)的。前四句写晁氏兄弟今日的艰难处境,接两句写晁氏不随人后的家法承传,次四句写自己豪率的性格和苦涩的诗风,接下四句先以幽默手法说自己不愿将这种性格和文风传与后代,又感叹学无止境而老之将至。接着分别写三位弟弟的个性,说之恬愉,将之寡言,咏之豪气。末四句引《枯鱼过河泣》的典故,告诫众兄弟在这党祸文狱接踵不断之时,要韬光养晦,静待后人的发现,不要露才扬己,落得像“枯鱼”那样的下场。诗歌当作于绍圣之后,既反映出晁氏家族在哲、徽二帝期间的消落,又反映出当时政治气候的严酷。
那么,是否是因为党祸而导致诗人故意晦涩其语呢?我们看第二首诗《虚斋》即可发现并非如此,这首诗作于元祐他任职太学之时,可以说是仕途比较顺利的时期,但他依然表现出自甘寂寞孤苦之意,“时作苦语诗,幽泉汲修绠”,不仅苦涩,还有一种古幽奥深的意味在里面,可见,在诗歌中追求令人难以卒读的苦涩,追求无人赏会的古奥,乃是晁补之的个性使然。但是我们读晁补之的诗,其绝句清新爽口,律诗也较为温润典丽,七古虽然有排比用典、充塞古语的嗜好,整体的气势却比较流畅飞扬。这种苦涩古奥的诗风,只有在他的五古里才表现得最为典型。“文词如苦李,惨腹人莫食”,应该说是对其五古诗风的形象概括。而我们以上分析的“赋笔骚心,夹叙夹议”、“熔裁古书,驱遣典实”也正是构成这种诗风的有效手段。
在所有的诗体里,五古相对而言节奏最为安详舒缓,语言上有着崇尚质实的传统,有利于理性的着意经营和知识才学的展览,而七古“以才气为主,纵横变化,雄奇浑颢,亦由天授,不可强能”[25]。如果说七古呈现出一个豪迈奇卓的率性补之,五古呈现的则是一个深思理性的坚忍补之,那么,对补之着力甚重的五古进行艺术的分析,该是不无意义的吧?
另外,苏门人物普遍擅长五古而拙于五律。这里不妨将《全宋诗》中五古与五律所占总诗数的大致比例与苏轼、苏门六君子的五古、五律占各自诗歌的大致比例绘表如下[26]:
可以看出,苏门人物的五古比例大都高于《全宋诗》的平均值,而五律比例则大大低于《全宋诗》的平均值,由于五古在各种诗体中最接近于散文化的表达,尚才气学问、说理议论的诗人往往喜爱使用此种诗体,而尚意象锤炼、情景韵味的诗人则多重五律,苏门多学深养厚之士,爱用五古为意料中事,这个比例表明苏门人物在构成宋诗说理化、议论化、才学化特点的重要性和典型性。似乎陈师道是个例外,他的五律比例接近于杜诗五律的比例(杜诗五律约占其诗总量的32·5%),从而为其五律学杜提供了一个旁证,而宋代学唐的诗人中一般也都以五律所占比例为高,四灵更高达50%以上。图表还显示出,上述诸人,五古、五律比例都与苏、黄较接近的是晁补之,说明三人对这两种诗体的选择具有一致性,研究晁补之的五古,有利于对苏、黄五古的全面了解。当然,苏门诸人在具体的风格和艺术手法上又各有不同,这正是活泼自由的苏门风气的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