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文学家族与家族文学
所谓“诗书传家久”,宋代绵延久远的文学家族数量不在少数。章定《名贤氏族言行类稿》卷三十四即云:“在宋朝以文章名世、父子兄弟齐名者甚众。若三苏、三刘、三沈、三孔,则其彰彰尤著者也。”晁氏以文学世家著称,家族中人几乎人人有集,但是古代的文学概念要比今天宽泛得多,假如站在今天纯文学的立场上审视晁氏家族,它的“文学世家”称号还能成立吗?另外,家族文学,既包括家族作为一个整体呈现出来的文学实绩和特色,又包括具体家族成员丰富多彩的文学创作,它实际上是家族视域下的宋代文学的别样展现。那么,家族意识是如何渗透进家族文学并通过它呈现出相对一致性的?家族文学是如何通过传承与变异不断丰富和建构自身的?这是本章所要考察的。
一 文学家族的构成
由于文献散佚的缘故,宋代晁氏家族有集传世的只有晁迥、晁端礼、晁补之、晁说之、晁冲之、晁载之、晁贯之、晁公武、晁公遡九人。其中晁迥的《法藏碎金录》十卷,《道院集要》三卷,《昭德新编》三卷属宗教、哲学类著作;晁贯之的《墨经》一卷记载的是制墨之法与墨的种类、品质等;晁载之的《谈助》一卷,《续谈助》五卷属类书性质;晁公武的《郡斋读书志》二十卷属于目录学著作;这些都难以视为真正的纯文学创作,他们的诗文集反而在流传过程中佚失了。其他晁氏人物有的只有零星作品保存下来,有的则只能根据相关记载进行推测,有的则痕迹全无,连姓名都没有留下。尽管所能依据的材料有限,我们仍可假一窥万,领略一下晁氏家族的文学魅力。
在宋代晁氏家族中具有“祖宗”地位的晁迥,《全宋文》收有其文二十余篇[1],多为应制、奏议之作,文学性不强;《全宋诗》里收录其诗数十首,多是从《昭德新编》、《道院集要》、《法藏碎金录》摘出,大都带有哲理说教意味。较有文采的是收于《西昆酬唱集》中的《清风十韵》:
仙御来相慰,解颜良会稀。病蠲宜养素,趣远欲忘机。惩躁能无渐,延龄或可祈。影摇珠箔细,声泛细筝微。委恨余班扇,流欢入楚衣。陶潜知梦稳,韩寿畏香飞。气爽苍龙阙,凉生白虎闱。健资鸡距笔,偷撼兽镮扉。松下琴心逸,江东鲙缕肥。宿怀真隐处,终约与同归。
全诗未出现一个“风”字,却句句写清风,对仗工稳,且较为淡雅,无西昆富丽之弊。这可能和晁迥推崇白居易有关,他的《法藏碎金录》等书中多有仿白居易谈禅论道之作,使其诗风与西昆体有了一定距离。《玉壶清话》卷一载:“枢密直学士刘综出镇并门,两制、馆阁皆以诗宠其行,因进呈。真宗深究诗雅,方竞务西昆体,磔裂雕篆,亲以御笔选其平淡者,止得八联。晁迥云:‘夙驾都门晓,微凉苑树秋。’杨亿止选断句云……”可见其平淡风格并非偶然为之。据晁说之《清风轩记》(《景迂生集》卷十六)记载,《清风十韵》是晁迥首倡,属和者有杨亿、刘筠、钱惟演、李宗谔、薛映、张秉六人,此诗在当时还是颇有影响的。
“宗”字辈中无诗存世。《全宋诗》据韩淲《涧泉日记》录宗悫诗一首“炼矿成金得宝珍,炼情成性合天真。相逢此理交谈者,千百人中无一人。”系编者误会韩淲文意而错收,致与晁迥《燕居》诗重出。据原文之意,此诗当即晁迥作,晁说之《晁氏客语》中亦收入此诗,作晁迥。但晁宗悫既集宋前类书、总集、别集中的美字粹语汇为《文林启秀》十卷,又能“一夕当将相五制,国史称其褒戒各得所宜。”文采风流,可想而知。“一夕当将相五制”中的《张士逊拜昭文相制》、《章得象拜集贤相制》尚存《宋大诏令集》卷第五十三中(方框内字据《宋宰辅编年录》卷四补),弥足珍贵,移录于下:
鼎实调元,盖颛国政。台星著象,式焕天光。矧予硕臣,时乃旧德。宜入持于魁柄,用大副于群瞻。推诚保德崇仁翊戴功臣、山南东道节度、襄州管内观察处置等使、开府仪同三司、检校太师、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使持节襄州诸军事、行襄州刺史、判河南府、兼西京留□□□□、畿内劝农使、上柱国、清河郡开国公、食邑一万九千户、食实封四千二百户张士逊,夷粹含章、中庸体道。茂昭一德之美,协赞万几之微。顷自冢司,往釐太室,澄清俗代,敦厚时风。若岁之和,汝惟霖雨之润,如堂之庇,汝惟栋榱之良。是用还司上台,进位左省,兼领夏卿之任,仍专史观之华,褒功赋田,并躐彝数。于戏!代天之化,以布气于四时,秉国之钧,以主宰于万事。勉勤猷念,庸副旁求。可特授行门下侍郎、兼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昭文馆大学士、监修国史、加食邑一千户、食实封四百户、仍赐推忠协谋佐理功臣。(《张士逊拜昭文相制》)
朕躬履邦图,厉精治本,参赞万微之务,遴求四近之贤。矧对掌于大钧,必允符于枚卜。登我硕辅,告于明廷。正奉大夫、尚书兵部侍郎、同知枢密院事、上柱国、京兆郡开国公、食邑二千五百户、食实封四百户、赐紫金鱼袋章得象,冲简直温,懿厚和粹。高文见于典册,茂行涵于珪璋。顷由禁林,进筦枢极。慎重之望,可以表仪朝伦。经纶之才,可以缉熙皇化,爰立作相,永孚于休。于戏!断自朕心,固佥谋之罔间,协于一德,岂盛业之难图。若时老成,奚俟深训。可特授金紫光禄大夫,依前行尚书户部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集贤殿大学士、加食邑一千户、食实封四百户、仍赐推忠协谋同德佐理功臣。(《章得象拜集贤相制》)
“仲”字辈可考知著有文集的是晁仲衍和晁仲约。仲衍擅文赋,庆历中“天子宴皇属太清楼,观灯翠芳亭,抚州进金山等,皆一时盛事。君作为歌颂以献,凡三锡诏美之。君侍祠南郊,复奏颂极于褒赞,上顾谓辅臣吕文靖等,称叹殊甚。继进文三十轴,后召试禁林,充秘阁校理……著文集二十卷,丞相章公得象、晏公殊,尤见奖许。”另有《河内唱和集》,收诗数十百首,“辞敏而体醇”(王珪《晁君墓志铭》)。晁仲约亦有《文集并杂著》二十五卷,与王安石、苏轼、文同等都有文字交往。晁仲询虽无文集考知,但年十五即与黄庭坚多有唱和,被庭坚赞为“叹君豪甚倚天剑”(《景迂生集》卷十九《宋任城晁公墓表》)。可惜现在只有晁仲约一篇《文庙记》(收入《全宋文》第十四册)流传下来。
“端”字辈文名大盛,晁端友有诗十卷,《全宋诗》存诗七首,首首俱佳。《宿济州西门外旅馆》:“寒林残日欲栖乌,壁里青灯乍有无。小雨愔愔人假寐,卧听疲马啮残刍。”借助寒林、残日、栖乌、青灯、小雨、疲马、卧听、啮残刍等意象,渲染出林色、灯光的暗淡,雨声、马啮的微弱,营造了一个凄清、孤寂、空虚、落寞的空间,将游子飘泊疲倦的心态很好地表现出来。黄庭坚特别爱赏后两句,曾仿此写出“马龁枯萁喧午梦,误惊风雨浪翻江”(《六月十七日昼寝》)的诗句(见叶梦得《石林诗话》卷上)。苏轼曾为端友诗集作序,赞扬其“诗清厚静深,如其为人,而每篇辄出新意奇语,宜为人所共爱。”[2]从端友留存下来的诗作看,这个评价并无虚美。
晁端中有《麟嘉集》二十卷。他十岁能古诗,文辞雅不追世好,《鸡肋集》卷六十八《雄州防御推官晁君墓志铭》云:“诗文草隶,则元和以前胜士也。江南黄庭坚尝见其所作而叹曰:‘永怀而善怨,蔚然类骚。’庭坚未尝以此许人也。” 今存诗一首《西归》(一作晁元忠作),文《书邵氏仆盖岩事》(《珊瑚钩诗话》卷三,题目为笔者所加),皆不尚华辞丽藻,质朴有力。
晁端仁有《汝南主客文集》,与苏轼、黄庭坚交好,“少有辞赋声名,出诸生上……大臣方平居无心,于除吏时,每见公曰:‘诏刊七史公也。’且复叹曰:‘礼乐终梁绝,文章过魏残。’真是绝唱。是公礼部优等奏名时所赋诗也。……上念高丽表章美可观,诏掌高丽书状者慎其选,无自屈。宰相谓公可,乃奉诏,于是公复以文学称。”可惜端仁文字不见传世。
晁端礼有《文集》十卷,不传。另有《闲适集》一卷,存词142首。其题材大致分为三类,一类是为歌妓所作的俗词,描摹世俗情,多用口语,属于宴会歌唱的应酬之作,佳制不多。举《点绛唇》一首可见一斑:
我也从来,唤作真个收拾定。据伊情性。怎到如今恁。撋就百般,终是心肠狠。应难更。是我薄命。不怨奴薄幸。
一类是描摹伤春、惜别、忆旧、自遣、悲遇等的不同的情怀,文辞较雅致,但都是程式化的情绪,并无特色。主人公的身分多为闺中女性,偶也指晁端礼本人。如《水调歌头》:
忆昔红颜日,金玉等泥沙。青楼紫陌,惟解惜月与贪花。谁信如今憔悴,尘暗金徽玉轸,藓污匣中蛇。一事都无就,双鬓只堪嗟。 恨无情,乌与兔,送年华。不如归去,无限云水好生涯。未用轻蓑短棹,犹有青鞋黄帽,行处即吾家。回首人间世,幽意在青霞。
自伤自慰之情,倒是作者三十年赋闲的真实写照。端礼词中流传最广、影响最大的是颂圣祝寿、粉饰太平题材的作品。政和三年端礼被召入京时所作的《并蒂芙蓉》、《寿星明》、《黄河清》诸曲,传唱虽广,但论者已多,兹不复举。其实政和赴诏之前,他就写有不少祝寿、喜庆、升平之词,如《上林春》(霖雨成功)、(伊洛清波)两首大约是为安阳韩琦长子韩忠彦拜相所写的,从对方家世辉煌说到帝恩宠渥,再夸说韩的才能,苍生对韩的期望,最后祝愿韩能“辅圣主、万年康济”。结构安排妥帖圆满。再如《满庭芳》(北渚澄兰)写幽居之处城市山水之美,赞叹“神京纵好,此地也难忘”,表现出太平景色无处不在。《鹧鸪天》组词十首更多侧面地反映了“千官环佩”、“万国梯航”、“两阶羽舞”、“八彩眉开”、“四民有养”、“九族咸亲”的盛世繁华,试看其中一首:
阆苑瑶台路暗通。皇州佳气正葱葱。半天楼殿朦胧月,午夜笙歌淡荡风。 车流水,马游龙。万家行乐醉醒中。何须更待元宵到,夜夜莲灯十里红。
真是绘声绘色,壮丽豪华。这是北宋徽宗时期东京夜生活的缩影,是北宋市民阶层并非节日的浮世欢恣,带有一定的典型性。晁端礼因晚年曾被任命为大晟府协律郎,很多研究者将之视为大晟派词人,甚而将之视为善向权贵谀媚之人。但晁端礼自元丰七年放罢到政和三年被征召,赋闲长达三十年,其间并不闻有谄谀之事,在北宋晚期奔竞士风盛行之际[3],已属可贵。且从他晚年被征到卒逝不足两月,所做颂圣之作有限。徽宗朝社会财富的丰盛、都市经济的繁荣皆盛况空前,享乐奢侈之风大盛,翻检此期宋人创作的诗文不难发现,“太平盛世”是朝野普遍的心理感觉。假若我们只拿他晚年的部分作品对照他的整个人格,至少不能算是公平的做法。
“端”字辈中文集可考者尚有:端智诗集五卷,端彦文集三十卷,端规文集二十卷,端臣文集三十卷,俱不传。端禀两从伯兄使淮浙,爱西湖琅邪山水,有诗数十百首,流传杭滁间。虽未见结集,然文名远播。《鸡肋集》卷六十三《寂默居士晁君墓表》云其“善为长歌,怪处似玉川子,平处似香山居士,至杂文数千言,叙事极古今得失之辩,则唐人独以诗名如郊岛者不能逮也。”现在只有端彦和端禀各存诗五首在《全宋诗》中。《全宋诗》中另有端佐《醉眠亭》诗四首,清奇可喜。“端”字辈中像端佐这样的能文之士大约还有不少,暂时无法考知。
晁氏文名至“之”字辈盛极,说之文学成就详见拙著《晁说之研究》,补之、冲之本书有专节研究,此处不赘。另外,将之、谦之、升之、咏之、载之、述之、徽之等俱有文集,不传。《全宋诗》中收有载之诗两首,咏之诗七首,谦之诗两首,贯之残句一。又以载之、咏之诗才为富。
载之与弟冲之俱学诗于陈师道,师道赞之曰:“一闻七字心已识,钩章棘句天与力。”(《后山诗注》卷四《寄晁载之兄弟》)年未二十,即以《悯吾庐赋》深获黄庭坚赏识,《闻见后录》卷十四载:“鲁直以晁载之《闵吾庐赋》问东坡何如?东坡报云:晁君骚辞,细看甚奇丽,信其家多异材邪。然有少意,欲鲁直以渐箴之。凡人为文,宜务使平和至足之,余溢为奇怪,盖出于不得已耳。晁君喜奇似太早。然不可直云尔,非为之讳也,恐伤其迈往之气,当为朋友讲磨之语可耳。”可见其文风尚怪奇。这从现存的《昭灵夫人祠》一诗里可以约略领受:
杀翁分我一杯羹,龙种由来事杳冥。安用生儿作刘季,暮年无骨葬昭灵。
诗对皇权天命表示了怀疑,指出刘邦得天下得力于“分我一杯羹”的无耻和狠忍,和是否“龙种”关系不大。后两句进一步以嘲笑和否定口吻说,刘邦的母亲虽然汉立后被封为昭灵夫人,但她早已在刘邦起兵野战时死于小黄北,尸骨无存,如今不过空有陵庙罢了。这样看来,人们又何必希望自己的儿子贵为天子呢?其立意带有对传统价值的颠覆和反叛性。
咏之少有奇才,族兄补之以其诗文荐于苏轼,苏轼极其赏识。建中靖国元年咏之又中宏词科第一,一时传诵其文。有《崇福集》三十五卷,《四六集》十卷,《外集》十卷。今传者惟文九篇,诗七首。咏之“天才英特,为文章立成,明润密致”(《万姓统谱》卷三十)。从传世文章看,这个评价比较中肯。其诗风则呈现两种倾向,山水诗清新标致,如《寿星寺》:“石磴插青云,禅宫入渺冥。归云侵客座,流水乱松声。天近月逾白,竹多山更青。从来丘壑志,不独付孙登。”山水怡人之情,荡漾心扉,兼之章法严整,句凝字炼,颇得老杜五律技法,堪称佳作。再如《初行山》:
霭霭初蒸云,落落欲坠石。山深多晚花,照水自红碧。渔艇入烟小,松竹凌烟直。西风漾碧波,扁舟恣崎侧。客从北方来,苦遭世俗迫。登临虽夙愿,山川多未识。浩荡涉寒流,跻攀并苍壁。扪萝窥发道,踏径穷人迹。清泉洗尘心,山鸟惯幽客。逸兴良未已,日下千崖赤。十载孙承公,好具登山屐。
诗从清晨写起,云蒸霞蔚之中,诗人驾一叶扁舟,入山寻幽探胜,西风吹拂碧波,映照两岸红花绿草,烟雾缭绕中,一丛丛翠竹笔直挺立。诗人弃舟登山,在山水胜赏中涤荡尘世烦恼,到处是新鲜的景色,古苍的岩壁,细如发丝的小径,藤萝、清泉、山鸟、幽客,诗人逸兴遄飞,直到夕阳映照得千山一派通红。这里人与自然是清逸和谐、相亲相近的。但咏之的人事诗却讽刺辛辣,寓意深曲,如《见降羌感事》:
沙场尺棰致羌浑,玉陛朝趋雨露恩。自笑百年家凤阙,一生肠断国西门。
当时晁氏兄弟因元祐党争和元符上书,有多人在党籍,被禁入京。咏之为其中之一,他看到沙场上的降羌都能入朝承恩,不禁感叹自己作为世居京城的士大夫,竟还不如降虏幸运,其中的反讽之意不难体味。咏之高才不遇,遂觉山水之可亲,人事之可憎,这在他的诗歌中鲜明地体现出来。
“公”字辈之后,公庆、公迈、公昂、公武、公遡、百谷、百谈、晁会等皆有集(参《晁说之研究》),文才飞扬者络绎不绝。然有诗文集存世者只有公遡一人而已。其他公武有诗十三首、残句四、词一首,断文残篇数章,公迈有诗一首,公为有诗两首,子绮有诗一首,子东有诗一首,晁会有诗一首、残句二。相较而言,公武、公遡兄弟文采最为可观。
公武著述唯存《郡斋读书志》一书,然仅此一书就足以震烁古今,其文献目录学价值,刘兆祐先生、孙猛先生均有专著阐发[4],兹不续貂。但全书的总序、经、史、子、集四部的大序以及各类小序,从文章学角度来看,有的未始不能视为学术性议论文。
作为学术性议论文,这类文章最大的特点是学识渊博,表述切实,结构严谨,条理清晰。由于总序、小序皆带有总括性,因此又表现出不枝不蔓,文字明洁的特点。如《别集》类小序:“凡文集,其人正史自有传者,止掇论其文学之辞,及略载乡里、所终爵位,或死非其理,亦附见。余历官与其善恶,率不录。若史逸其行事者,则杂取他书详载焉,庶后有考。”六十余字即将别集体例阐述得一清二楚。再如全书总序(文据孙猛校本):
自汉武帝之后,虽世有治乱,无不知崇尚典籍。刘歆始著《七略》,总录群书:一曰辑略,二曰六艺,三曰诸子,四曰诗赋,五曰兵书,六曰术数,七曰方技。至荀勖更著《新簿》,分为四部:一曰甲部,纪六艺及小学等书;二曰乙部,有古今诸子家及兵书、术数;三曰丙部,有史记及故事;四曰丁部,有诗赋、图赞。勖之《簿》,盖合兵书、术数、方技于诸子,自春秋类摘出史记,别而为一,六艺、诸子、诗赋,皆仍歆旧。其后历代所编书目,如王俭、阮孝绪之徒,咸从歆例。谢灵运、任昉之徒,咸从勖例。唐之分经、史、子、集,藏于四库,是亦祖述勖而加详焉。欧阳公谓其始于开元,误矣。今公武所录书,史集居其半,若依《七略》,则多寡不均,故亦分之为四焉。
此段文字大致依据《隋书·经籍志·经部序》而成,但《经部序》洋洋数千文,公武仅以二百余字就撮述明白,并指出欧阳修之误和自己选择四部分法的道理,可谓要言不烦。“欧阳公谓其始于开元,误矣。”袁本作“其误甚矣”,衢本改作“误矣”,文字更为简洁客观,反映出晁公武对文字精益求精的态度。
学术性议论文见出了公武的思力识见,而其情采性灵,则可从其残留的诗词中窥出端倪。公武所留十四首诗词多为摹写自然之作,其总体特点表现为写景清奇,又富有独到的内蕴。我们看《夏日过庄严寺僧索诗为留三绝》:“松筠窈窕隐禅房,茗碗熏炉白昼长。门外尘埃生熟恼,谁知林下自清凉。”(其一)“笑脱尘衫扑软红,杖藜徙倚水光中。最怜林叶深深处,遮尽斜阳不碍风。”(其二)“出门散策烟栖树,归路扶舆月蜕痕。十里江村入图画,野桥沙路杳难分。”(其三)诗歌紧紧扣住“清”字,写出成都庄严寺的清凉、清闲、清幽、清美, “夏日”和“门外尘埃”又可隐喻尘世躁动与烦恼,“林下清凉”亦可视为佛法安神静心的妙用体现,自然风景与佛寺的文化内涵暗相印证。再看《春日》:“蜗牛庐畔舫斋前,春晚风光绝可怜。云补断山尤秀拔,竹藏残蕊尚婵娟。”一“补”一“藏”,将景物写活,云之动态,竹之静仪,俱现眼前。《诗扇》写得更奇:
短蓬烟里冷萧萧,两岸梅花各见招。吹散前村一杯酒,满江风雨不相饶。
萧萧之冷衬出梅花之傲,“招”字将梅花与舟中人融为一体,梅之傲适是人之傲,而傲者难契世好,以酒浇愁,又被冷风吹醒,眼前的满江风雨恰是新生的愁情。明明是以情移景,却偏说景“不相饶”,诗趣含蓄隽永。这和他直抒胸臆的《鹧鸪天》词中“倚栏谁唱清真曲,人与梅花一样清”恰有相辅相成之妙。最具历史深度和现实意义的是《南定楼》一诗:
水接荆门陆控秦,卧龙陈迹久尤新。剑关驿外青山旧,锦里祠边碧草春。更筑飞楼瞰泸水,拟将遗恨问洪钧。南方已定虽饶富,北望中原正惨神。
乾道元年正月,公武除集英殿修撰,出知泸州(孙猛《晁公武传略》,《郡斋读书志校证》附录一)。泸州为宋西南重镇,陆游有诗“此州雄跨西南边”(《泸州乱》),公武遂于此建南定楼(范成大《吴船录》卷下),取《出师表》中“思维北征,宜先入南”之意为名(《四川通志》卷二十七)。北望中原之志慨然可见。诗从泸州险要地理和诸葛亮遗迹写起,颔联“青山旧”暗示中原河山蒙受胡尘,“碧草春”象征心中希望长存。颈联、尾联点明筑楼之意,“洪钧”指南宋政权,欲以“遗恨”问之,可见所谓“洪钧”并无收复中原之心,因此才让诗人北望惨神。公武诗留存虽少,但足见其精擅七绝,七律亦颇见工夫,其诗寓意之深,技巧之妙,可与补之、说之、冲之等并驾齐驱。
晁公遡比起公武文采略所不如。翻检《嵩山集》中的近四百篇诗歌,较有气势的只有一部分七古诗篇,如《有客自关外来,颇道边亭暴露之苦,时子止兄方趋原上,予因感而有作》:
平凉歃血不濡齿,奚车辚辚临渭水。一丸未及封函关,已复胡歌饮都市。近闻移屯集岐下,战声日震长平瓦。两军相持久未决,将军宝帐皆在野。野田秋深风力劲,边云日满青泥岭。三军雨立甲裳重,诸将露宿旃裘冷。原头霜落黄芦干,西风猎猎边亭寒。从军之乐今有几,仲宣寄诗烦说似。
晁公遡诗的对象是其兄公武。乾道三年六月,晁公武除敷文阁待制,知兴元府、充利州东路安抚使。利州分东西路,东路治兴元(今陕西汉中),靠近宋金前线。此诗兴起想像之笔,铺出边塞的荒凉和战斗的艰苦。最后正话反说,要求公武将从军之“乐”告诉自己,既流露了对兄长的关怀,又显示了积极乐观的精神。诗中所写虽是想像之景,但细节生动逼真,令人读之如身临其境。其他像《怀浙中兄弟》、《王才谅自行朝归以进士题名示予怆然有感》、《得东南书报乱后东都故居犹存,而州北松檟亦无毁者》等,因为融入家国沦亡之感,也显得质朴有力。
然而除此之外,公遡各体诗给人的强烈印象却是细俗清浅。细俗是就题材而言,清浅是就其风格而论。公遡诗的题材多为亲邻朋友送往迎来的日常生活,如《谢张文老饷酥》、《妻侄师如石同妇见过》、《比以酒饷师伯浑辱诗为谢今次韵》、《李仁甫除丧作诗问之》等,很少涉及国计民生等重大问题。而且公遡似乎有意识地用诗歌来发挥日常书信的功能,其以诗为简、诗题明确标出“简”字的作品就达二十首,如《奉简汤子和》、《阎才元因程伯珍来寄近诗一轴不能尽和用师淮父韵奉简》、《杨承父与予同在别试所,聊戏之奉简》等,数量之多即使在宋人诗歌中也颇为突出。因其诗歌多写日常题材,风格也相应表现为清浅通俗,如《宇文叔介逆妇归,过通义,为置酒远景楼饯之》:
夜雨洗绿野,平池磨青铜。共登百尺楼,遂享万里风。远自木末来,大音中笙镛。盛夏安得此,正是飞廉慵。为我解炎蒸,举觞谢天公。君行亦快哉,轻舟疾归鸿。闺中当更喜,新凉入房栊。可赓白头吟,写之以丝桐。
宋人最爱在五古里呈才求奇,往往僻典异字,难以卒读。说之、补之的诗也有此倾向。公遡这首五古却轻快浅近,说的无非是夏日雨后的一个晚上,朋友携妻路过此地,诗人置酒相待,天凉风微,十分惬意。于是上谢苍天,并祝福友人。通篇除“飞廉”外,几乎无典,诗意一览无余。再看一首五古《今岁试士竟,置酒起文堂,延主司,且作诗送之》:
吾州俗近古,他邦那得如。饮食犹俎豆,佣贩皆诗书。今年属宾兴,诏下喧里闾。白袍五千人,崛起塞路衢。入门坐试席,正冠曳长裾。谈经慕康成,对策拟仲舒。吟诗必二雅,作赋规三都。传闻选主司,考阅须鸿儒。果然提权衡,未尝谬锱铢。得者固惊喜,失者亦欢呼。乡党为叹息,是事盖久无。老守蒙此声,增重西南隅。何以为子谢,举觞挽行车。少留尽一醉,归驾且勿驱。
乾道元年公遡知眉州,正值秋试,此诗就是因此而作。诗从眉州好文的风俗写起,顺承到这次考试。属县仅四的眉州,考生多达五千,足见科举竞争的残酷和激烈。最后期望考官们秉公选才。诗的结构是单线型的,诗的语言也拒绝深奥,虽有“康成”、“仲舒”、“二雅”、“三都”等典,但都是习见之语,并不影响阅读。从艺术上看,诗写得平平无奇,倒是为研究眉州文化和宋代科举制度留下了珍贵的史料。
不过,当公遡以选材的细俗、风格的清浅去捕捉与表现自然风物的神态时,有时反而获得成功,因为“细俗”使它关注到自然景物的幽微之处,“清浅”又使它展示出自然景物最直观的形象。这多表现于公遡的律、绝诗体中(少数古诗里也有一些类似的景语),如:“云来翳遥碧,眇眇没飞鸟”(《远望》)、“初荻青穿水,繁阴绿满城”(《清明》)、“浮鸥轻浩渺,飞鸟灭苍茫。洲渚苹初白,陵陂麦未黄”(《晚望》)、“草黄迷犊卧,水白见鸥飞”(《隆州道中》)、“老藤维堕石,远树挂残云”(《江上》)、“蜂蝶低窥酒,凫鹥狎近船”(《契榼》)、“清波天让碧,月照无边秋”(《游仙都山》)、“野晴春草细,江晚夕阳明”(《至日留滞荆渚同邓氏兄弟饮酒》)、“帆影浸斜青草月,笛声吹尽碧芦风。(《送汤子才》)、“白石既出细可数,杂花初开远更明”(《龙爪滩》)、“浮鸥藉草溪沙暖,飞鸟冲花野树香”(《西山》)、“水浮渺莽春畦外,山在冥茫暮雨中”(《二月》其二),皆绘景如画,形态生动。但它们大多有句无篇,鲜有浑然一体的佳作。王士祯《居易录》卷一曾举公遡“警策”之作如下:
a 人生汉南树,风物剑西州。(五律《岁尽》)
b 一年风物仓庚报,万里乡心杜宇知。(七律《次韵鲜于晋伯清明日过水南》之二)
c 万里艰难炊剑首,十年流落梦刀头。(七律《立春有感》)
d 秋江水清不胜绿,还与汉江颜色同。望中白鸟忽飞去,落日丹枫相映红。(七绝《秋江》)
e 折得寒香日暮归,铜瓶添水养横枝。书窗一夜月初满,却似小溪清浅时。(七绝《咏铜瓶中梅》)
f 征衣消尽洛阳尘,泣向东风拭泪痕。不及青春归有信,一年一到乐游园。(七绝《感事》)
g 不见罘罳阙,于今已十春。素衣不忍弃,为有洛阳尘。(五绝《有感》)
它们或缭绕着浓得化不开的乡愁(a、b、f、g),或寄寓着人生沦落的感慨(c),或展现出色调鲜明的自然景色(d),或跃动着美丽动人的想像(e),在公遡诗中的属上乘。但王士祯所举诗篇完整的四例均是体制短小的绝句,稍长的律诗就只能摘句了。可见公遡诗才尚欠宏通博大,因此王士祯认为他的诗“在叔用、无咎之下”,四库馆臣也评其诗曰:“体格稍卑,无复前人笔力。因由一时风会使然,而挥洒自如,亦尚能不受羁束。”(《嵩山集》提要)
相较而言,公遡的部分文章倒能“劲气直达,颇有崟崎历落之致,以视《景迂》、《鸡肋》诸集,犹为不失典型焉”(《嵩山集》提要)。《嵩山集》共五十四卷,一至十四卷除首卷为赋,余者为诗;卷十五、十六为表状,应用文体;卷十七至卷二十六为启,较有艺术性;卷二十七为乐语,卷二十八为祭山川、神灵、人物之文,不足为论;卷二十九至卷三十四为小柬,类于今日日常生活中的便条,卷三十五至卷四十四为公文劄子,皆可不论。卷四十五、四十六为书,卷四十七为序,卷四十八至五十为记,卷五十一为杂著,卷五十二至五十四,除两篇传外,余为墓志。其中书、序、记的文学性较强,反映生活面较广。尤其是书、序之文,常针砭世风,对人情冷暖多有愤慨之语,有的文章还显露出自己独特的个性,风格显得劲崛不平。如《送王子载序》:
予家五世而儒,不见弃于大夫、士,大夫、士集予门特多焉。由是见先君所与友日狎至,先君待之不敢怠。或留舍于家,家故贫,犹贳贷修具终其去,人人皆尽欢。其间所遇豁达无隐、谑浪笑傲,或杂出辞章、含讥讽靡所忌,宜昵甚。虽有沈厚而深者,亦笃诚可持久,谓不相负。然近者朞月,远者三四年,或后以贵故,因复决舍;或既去,迹寖疏不相闻;或始出无聊,及得势则背而驰不复来;或有所谒,阳示狎密,谒已,或遂或不遂,皆舍去,再遇则若不相识。予心疑之,岂先君待士薄耶?间以问先君,先君笑曰:“无庸此之问,后乃自知。”予既孤,年益壮,家益穷,空视当时先君之友犹半在,然颇珥笔持槖侍禁中甚宠,不复记忆往事,以一字慰问其孤者。嗟乎!风俗其已久矣,不足悲也。……
文中叙写其父冲之乃性情中人,热忱好客,为友不惜告贷和担当风险,受其恩惠者不知凡几,然而这些人贵显后马上变得“若不相识”。冲之赴国难后,其子生活困难,这些人别说实际的救济,甚至没有“一字慰问其孤”。世态炎凉至此,令人感慨。这些遭遇使公遡个性带上了某种愤世嫉俗的色彩。《与李仁甫结交书》[5]中他曾自我画像:“长来无父,师性放焉。不能自制,且复疏懒,日日增甚。见有异书,心欲得之而不喜剧读,间取观焉,数卷以后,则欠伸思寐,及闻有学强而记博者,则亟欲交之。所居无其人,则杜吾门,靡所接其所好。”其自放不群之态,不禁令人想起《与山巨源绝交书》中的嵇康来。文中还对那些将读书视为利禄之学的人做了嘲讽:“方其坐殿庑下,挟翰墨,观主之所向,而谋一言之合,讪在后不暇恤,有能显斥天下利害,奋不顾忌者,徒欲出常士之表,以猎名位而已。既得之,亦容容自守,不复如对策时。嗟夫!所谓贤良方正者,止进取一途耳。”又让人联想到明代李贽《又与焦弱侯》中描写的“口谈道德而心存高官,志在巨富”之徒。我们读他的《上周通判书》、《答陈震秀才论〈易〉书》、《答杨监税书》、《答家仲安书》、《答曹监税书》、《答李司理书》、《送子嘉兄赴达州司户序》、《杨景温字序》、《吕商隐字序》等文,也多少能感受到他的这一风格,四库馆臣所言的“颇有崟崎历落之致”,当指此类文章而言。
至于“记”文,因所记对象多为公共建筑或当地名胜,公遡作记时也多使用“官”而非“私”的身分口吻,因此语调正统,主题单一,无非宣扬儒教,勉学劝善而已。但同一主题公遡却注意从不同角度、运用不同手法予以说明,如《尽心堂记》以“尽心”为中心,展现“尽心”的不同途径,指出士、农、工、商当各守其职、各尽其心。《梁山县令题名记》巧妙运用层层转折,阐述安民以静的道理,结构上都有一定特色。
晁公遡的“启”文数量多达一百九十余封,采用骈体,音声流美,词雅气畅,值得研究。一般说来,骈体四六是宋代朝廷的制诰表奏、士大夫及百姓日用的题笺书启最常采用的文体,但南北宋之间有不少变化。北宋前期仍承继唐代博丽典雅之风;北宋中期以降,则别开淡雅自然、情致深婉、用典较少、援散入骈一途;而南宋尤其是南宋后期则长联泛滥、用典复炽,情意流于表面和客套,体格卑弱繁碎。另外,像颁历、恤刑、贺正、节候、馈赠、科举、书启等日常应酬的四六启文,北宋欧、王、曾、苏诸大家亦非不作,但数量不多,且绝少看重,亦不屑编入文集。而南宋诸家文集中此类作品渐增,这从公遡的启文里多日常答、谢的内容即见一斑[6]。但公遡处于南宋前中期,虽爱用长联句式,累于日常繁琐之事,却很有气势,尚少南宋后期卑弱之弊。如“欲效王子渊作宣布之诗,不察卫武公求箴戒于国”(《答孙监酒启》),“安得如唐太仆之良四十万匹,何以充周天子之厩一十二间”(《贺张茶马启》),“顷者授命,乃在九月十月之交;忽焉踰时,所有三年二年而舍”(《答利路杨提干启》),“天下之事不必问,汝曰安,安则为之;贤者之道初何难,我欲仁,仁斯至矣”(《谢李志修投书启》)。另外,他又受家传文献、文学影响,启文具有较高的艺术性,遂使琐碎亦有优雅可爱之味,兹举《嵩山集》卷二十四《答刘提干启》以见一斑:
七里之郭,久矣汗颜;六辔如丝,忽焉在手。岂有不待临轩而遣其使于外,初亦未尝诣阙而有以知其人。方怀芒刺之忧,敢当竿牍之贺。某官早与同道,顷尝定交。闻我锡命之云初,恨其辞满而将去。退而自解,去复何伤。子有酒酌言酬之,苟得须臾而其乐;朝闻道夕死可矣,岂必追逐以相从。某过辱推尊,愈深惭悚。高才宜在于要近,安得使之三年淹;故事尚须于讲论,或肯为此数旬客。庶几连城之不二价,遂作奏章之第一人。既擅举贤之名,又获告善之助。提封传诵,衰朽光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