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文献相承与文学之家
晚清陆心源谈到晁氏时说:“澶州晁氏为北宋文献之宗,自文元而后,不但巍科清秩,中外联翩,如景迂说之,深道咏之,叔用冲之,无咎补之,伯咎公迈,子止公武,子西公遡,各以气节文章名当世。此外著书编集传世亦多,自文元至于公武,群从子孙数十人,著述之见于各家书目者百数十种,今尚存十五种,一门著述之畜,未有如是之盛者也。”[14]拙著《晁说之研究》中共考证出晁氏三十六人一百五十余种著作,足证陆心源所言非虚。但晁氏被称为“文献之宗”,并非仅因家族成员多有著书编集传世,更重要的原因还在于晁氏对书籍、绘画、法帖等文献的收藏和研究。
宋人爱聚书藏书,从达官显贵至一般士人概莫能外。据范凤书《中国私家藏书史》(大象出版社2001年版)统计,藏书万卷以上的就有二百多家,如韩琦万籍堂、王雱集雅楼、黄庭坚万卷堂均聚书万卷。朱长文藏书二万卷,宋绶、宋敏求父子藏书三万卷,周密藏书四万余卷,宗室右丞相赵汝愚藏书五万卷,荣王赵宗绰藏书七万卷,叶梦得和魏了翁两家藏书更是多达十万卷。也有未入仕或未事举业的万卷藏书家,如布衣李畸实聚书万卷,隐士蔡致居聚书二万卷,道士陈景元藏书数万卷等。至于藏书低于万卷的则不计其数。可见爱书藏书并非全部与功利有关,而是一种社会风气。
晁氏是当时著名的藏书世家,他们世代为官,或掌文诰,或充馆职,官至学士、博士或待制者有晁迥、晁宗悫、晁仲衍、晁仲蔚、晁仲熙、晁仲参、晁补之、晁说之、晁谦之、晁公武、晁公为等十余人,得以接触大量官府秘阁所藏,又因家族宦迹四方,得以广泛搜罗书籍。其中有不少的善本、珍本,如宋祁手抄杜诗本,司马光的《通鉴举要历》、《司马文正传家集》等。不惟如此,晁氏还兼校书、刻书,这是他与宋代一般藏书家的主要区别。
晁氏藏书自晁迥即已开始。晁迥晚好佛道,又曾为译经润文官,所藏书中佛道经典可能占了相当部分,以至起“密严堂”专藏之。晁迥所藏书籍目录已不可考,但无疑有不少善本,如《郡斋读书志》之《补注楚辞十七卷考异一卷》云:“未详撰人,凡王逸《章句》有未尽者补之。自序云:‘以欧阳永叔、苏子瞻、晁文元、宋景文家本参校之,遂为定本。”[15]《陶渊明集》传本虽多,但《问来使》篇,“独南唐与晁文元家二本有之。”(《渔隐丛话》前集卷四引《西清诗话》)另据汪藻《世说叙录》,晁迥还整理过《世说新语》,将之厘为上、中、下三卷[16],可见他并不是单纯的藏书家。
晁迥之后,晁氏数世文献相继,翰墨为业,对家庭藏书自然有所增益。晁说之《刘氏藏书记》云:“予家则五世于兹也,虽不敢与宋氏争多,而校雠是正,则未肯自让,乃去年冬火亦吿谴”(《景迂生集》卷十六)。《刘氏藏书记》作于政和五年,可见晁氏藏书遭火灾乃政和四年(1114)冬天。从晁迥起家至此已有百余年,晁氏到底藏书数量达到多少了呢?据喻汝砺的《晁具茨先生诗集序》云“所藏至二万卷。”晁说之并不仅仅是藏书家,他自言“校雠是正”,不逊于以校雠精良著称的宋绶、宋敏求父子。高似孙《史略》卷五亦云:“说之与贺铸均富收藏,精校雠”;“晁以道家所藏凡五世,虽不及宋氏,而校雠最为精确。”(《古逸丛书本》)说之不仅精于校雠,恐怕还是一个刻书家。《景迂生集》卷十八《题戒杀生文后》有“宣和五年癸卯四月戊申晁说之再刻板谨题。”清莫友芝《郘亭知见传本书目》卷十一有宋徽宗政和乙未(五年)晁说之刊王弼注《老子道德经》。说之最反对王弼之学,连王弼之书都刻,自然也会刊印其他书籍。
晁氏藏书经政和火劫、靖康兵乱后损失严重,但到了晁公武这里,又蔚为大观。公武靖康年间避乱入蜀,曾为四川转运使井度属官,因与井度交厚,遂得其平生藏书。公武自叙“书凡五十箧,合吾家旧藏,除其复重,得二万四千五百卷有奇”(《衢本昭德先生郡斋读书志序》)。公武亦精校勘,自云:“王(粲)宋(绶)所以能博者,盖自少时已得先达所藏故也。余家自文元公来,以翰墨显者七世,故家多书,至于是正之功,世无与让。”(《郡斋读书志》原序)公武还将藏书疏其大略,著成《郡斋读书志》一书,该书不仅收录比较丰富,基本包括了南宋以前我国古代的各类重要著作;而且体例比较完备,分经、史、子、集四部,部下设类,每部前有大序,类目前多有小序,每类之中,各书大体按时代先后排列,书名、解题、序文系统有致,开创了提要式目录学著作体例;同时它的内容比较翔实,书名、卷数、篇目、编次、作者以及摘录的有关序跋,咸有所据,非杂撮丛钞旧目而成的目录所可比拟。此外,晁谦之、晁子健等也继承家业,不仅注意收集、出版家族亲人文集,还刊印了一批重要书籍,如晁谦之裒刻其父端仁的《汝南主客文集》(《景迂生集》卷十七《汝南主客文集序》)和族兄晁补之的《鸡肋集》(四部丛刊本《鸡肋集》后序),还曾于绍兴十八年跋刻了《花间集》;晁子健编类刊布祖父晁说之的《嵩山文集》(四部丛刊本《嵩山文集》附录),还刊印了晁迥手泽本《坛经》,对文化传播起了积极作用。
晁氏不仅藏刻书籍,对书画类文献也有收集,如“晁端彦收怀素与皇少卿柬,大纸一轴,笔势简古”(明汪砢玉《珊瑚网》卷二十二),晁补之得僧巨然画二轴“于外弟杜天达家”(《鸡肋集》卷三十三《跋董元画》)等[17]。周必大对晁氏文献传统曾再三致意:“盖宗生仲,仲生端、之,端、之生公,公生子,子生伯,伯生世,奕叶联名,文献相承,奉天下无它晁,呜呼盛哉!”(《文忠集》卷七十五《迪功郎致仕晁子与墓志铭》)“本朝世臣巨室,与国同休者固多,至于文献相承,久而不替,则前有晁氏,后推君家。”(《文忠集》卷一八六《成都苏教授》)当然,晁氏被誉为“文献相承”之家,不仅在于文献收藏,更在于晁氏对各种文献的熟稔和掌握。晁氏熟知历代典章制度,多识前言往行,还多能为诗赋,精书擅画,非常博学。如晁迥不仅多次参与朝廷典章制度的制定,且书法楷正,为时推重;晁仲衍“博识,无不该贯。”(《华阳集》卷五十《晁君墓志铭》)晁端禀“二十岁而尽授六经百家说,又杂取他类书、小说,丛脞人不胜览者。”(《鸡肋集》卷六十三《寂默居士晁君墓表》)晁补之“于书,内外无所不观,下至于阴阳术数,皆研极其妙。”(张耒《晁无咎墓志铭》)晁说之博极群书,吕祖谦以杂而质厚视之(《东莱集》别集卷十六《答朱侍讲所问》)。补之、说之还皆入邓椿《画继》传中,补之卒时尚画有山水大屏并题诗其上,《鸡肋集》、《景迂生集》中有不少说经辨史、谈书论画之作;晁冲之于“近朝人物嘉言善行,朝章国典,礼文损益,靡不贯洽”(喻汝砺《晁具茨先生诗集序》);晁公武“少时贯穿群书,出入百氏,旁逮释老”(《文献通考》卷二三八《昭德晁公文集六十卷》),其《郡斋读书志》称雄一时,嘉惠百世。晁公遡著书数十种,亦以博通著称。具体到晁氏个体,每人的文献功夫又自有特点,大要而言,晁迥重在国家典章制度,补之重在史学辨正,说之重在经学建设,公武重在学术史的整理,显出晁氏文献家法的历时性变化。
同样以文献之家著称的还有东莱吕氏。吕夷简、吕公著、吕本中等累世为北宋高级文职官员,《宋元学案·紫微学案》云:“先生(吕本中)之家学,在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德,盖自正献(吕公著)以来,所传如此,原明(吕希哲)再传而为先生,虽历登杨(时)、游(酢)、尹(焞)之门,而所守者世传也。先生再传而为伯恭(吕祖谦),其所守者亦世传也。故中原文献之传,犹归吕氏,其余大儒弗及也。”又云: “大东莱先生为荥阳(吕希哲)冢嫡,其不名一师,亦家风也。……而溺于禅,则又家门之流弊乎。”[18]吕氏的博闻和近禅,似与晁氏同,但吕氏世代为文职高官,文献中偏于学术,而晁氏则多以能文名,文献中虽也重学术传家[19],但更偏于文学。我们看以下几则材料:
黄庭坚:“晁氏出西鄂,世家多艺文。文庄和鼎实,尚书亦大门。简编自襁褓,簪笏到仍昆。向来映轩冕,颇据要路津。恩勤均骨肉,四海一尧民。无咎晚相见,实惟诸晁孙。智囊似内史,笔力窥漆园。词林少根蒂,斯人今绝伦。……”(《山谷集》外集卷十二《送晁道夫叔侄》)
晁说之:“况臣一门七世食禄,高祖迥,咸平景德之际,极礼乐文章之誉。曾祖宗悫,宝元康定之时,专任西鄙之役,遂参大政,罢兵息民。自尔以来,海内推臣族为文学之家,微臣之言,亦其职也。”(《景迂生集》卷二《靖康元年应诏封事》)
方回:“晁叔用,名冲之,自号具茨,有集,入江西派。晁氏自文元公迥至补之无咎五世,世有文人。无咎之父端友,字君成,诗逼唐人,有《新城集》。无咎有《济北集》。从弟说之,字以道,号景迂,有《景迂集》。以道亲弟咏之,字之道,有《崇福集》。补之、咏之,四朝国史已入《文艺传》。叔用此诗盖学陈后山也。其兄无斁、载之见知于后山,因是亦知叔用。叔用有子曰公武,著《读书志》者,可谓盛矣。”(方回《瀛奎律髓》卷二十《感梅忆王立之》条下)
四库馆臣:“晁氏自迥以来,家传文学,几于人人有集。”(《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之《嵩山居士集》)
他们无一例外的以文学为中心,可见文学(包括纯文学创作与实用文章写作等)的确是晁氏最为突出的家风特征。晁氏家族人多有集,晁迥以大手笔用于真宗祥符、天禧间,一时诏令多出其手,迥子宗悫与迥同知制诰,在翰林一夕草将相五制[20]。之后文名蝉联,世代不衰,尤以“之”、“公”两代最著,补之为苏门四学士之一,咏之、载之的文才也都曾得到苏轼的誉扬。说之学识渊博,被范纯仁、苏轼等以著述科交相举荐。冲之为江西诗派重要诗人之一。咏之子公迈,冲之子公遡、公武也以诗名(详参第四章)。因此喻汝砺才感叹道:
宋兴五十载,至咸平、景德中,儒学文章之盛,不归之平棘宋氏,则属之澶渊晁氏。二氏者,天下甲门也……其家世风流,人物之美,渊渟浚深,畜厚而发达。自王文献、李文正、毕文简、赵文定四三公,富有百氏九流之书,而晁氏尤瓌富闳溢,所藏至二万卷。故其子孙焠掌励志,错综而藻缋之,皆以文学显名当世(《晁具茨先生诗集序》,宛委别藏本)。
四 世奉真如法门
晁说之曾自云“世奉真如法门。”(《景迂生集》卷十六《宋成州净因院新殿记》)范成大给晁公遡的诗亦云:“君家出世学,无生亦无亡。”(《石湖诗集》卷十七《晁子西寄诗谢酒,自言其家数有逝者,词意悲甚,次韵解之,且以建茶同往》)晁氏家族佛风确实颇盛。晁迥精通佛典,曾任译经润文官,著有《法藏碎金录》等书,晚起密严堂,专藏佛典。晁迥对《六祖坛经》似乎情有独钟,其六世长孙晁子健于绍兴二十三年(1153)刊刻了《六祖坛经》,成为流传至今的最古老的刻本之一,他所据祖本,正是晁迥多次翻阅的手泽本[21]。而晁迥名其收藏佛典之处为密严堂,似又与华严宗颇多亲近。晁端礼“平生嗜佛书,暮年一意归宿,口诵手录,皆要妙语。夜卧目有圆光,家人惊之。公曰:先文元公修清浄惠,得无碍观,每有此相,今不知何祥也,或岀于情想尔。”(李昭玘《乐静集》卷二十八《晁次膺墓志铭》)端礼学佛体验与晁迥竟有相近处,而从其对晁迥“情想”一语,可以见出端礼对祖先有关佛学的著作是多么耳熟能详并深受影响。晁补之写有不少《释氏赞疏》,而且“年二十许时,即知归依正法,更不生疑”(《鸡肋集》卷六十九《答楷老别纸》),他还请则和尚讲过《金刚经》、《圆觉经》,对观音信仰也深感兴趣[22]。晁说之本人也早与佛教结缘,作于二十九岁的《宿会真宫灵休厅》诗即云:“我虽养佛胎,未必有仙骨。”可见他青年时代就已接触佛教。晁补之《次韵无极以道寄金山寺佛鉴五绝》诗其四云:“无极世缘如嚼蜡,人言当住夜摩天。此郎久学无生忍,此事吾知否不然。”也说明说之学佛历史的长久。说之诗集中还常提到和佛教中人的交往,如圆照、法琦、道光、恂公、果公、中令、明智、照律师、广圆、法铨、然公、讷老、密印等,他还提到自己阅读佛经,如“楞伽懒焚香,离骚幸可吟”(《县楼对山坐》),“抛尽图书避俗尘,楞伽读罢与谁亲”(《即事》)。楞伽为法相宗六经之一,宣说世界万有皆由心所造,人们认知的对象不在外界而在内心。说之还曾对律宗发生兴趣,并接受四分律的约束,《景迂生集》卷七有《予告客不能饮酒,尝使宾主俱劳,客言有二事便可痛饮,谓对花对佳人。予病眼难看花,从照律师授四分律远妇人,作绝句谢客》。但他最为倾心的还是天台宗(即法华宗),他曾在明州任职,那里是天台宗正统山家的传教中心,说之师从山家派嫡系传人明州延庆寺的明智中立大师,并将明智中立重视净土的思想推广到中原,显示出宋代佛教禅净一致和台净合一的倾向[23]。《景迂生集》卷十四《净土略因》载:“临淄赵子和仁裕移书洧上老法华曰:‘吾东州人近因子之文始知有西方净土可修,而自天台教以出也。”他晚年爱诵法华经,自号“天台教僧”和“洧上老法华”。表明了他对天台一脉的情有独钟。晁谦之亦奉行佛教,曾画有《善境界图》,吕本中曾题诗云“知君参见法轮老,始悟苍苍便是天”(《东莱诗集》卷十五《题晁恭道善境界图》其一),这和晁迥在《法藏碎金录》中反复强调《圆觉经》“善境界”有一致之处。晁公武《郡斋读书志》中收录了比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数量为多解释为详的释类著作,从这些提要中可以看出他对佛教义理理解的深刻程度。他的弟弟晁公遡甚至日诵三遍《金刚经》[24],《金刚经》为《六祖坛经》所标举的最为重要的佛典,《坛经》又为晁迥所青睐,与其他奉佛家族相比,晁氏奉佛自有其一脉相承的传统。晁氏家族女性也有多个佛教共鸣者,如晁仲参妻公孙氏“晩知无生说”(《鸡肋集》卷六十二《寿安县太君公孙氏行状》),晁补之的母亲杨氏“笃信佛事,诵《金刚般若》二十余年”(杜纮《宋寿光县太君杨氏墓志铭》),晁补之妻杜氏亦热心佛事,曾出资一百三十千助成甥女杜小五娘剃度出家(《鸡肋集》卷七十《甥杜氏小五娘披剃疏词》)。
需要说明的是,晁迥治学虽尚兼取,但其角色意识非常分明,即在社会层面恪守儒家角色,在私人空间嗜好佛典。这种特色在晁氏家族中也得以发扬,如晁端规(字梦规),著有《推本省身图》、《大学知归图》,“出入经传,间引释老,大要以修身齐家治人为本”,周必大认为“晁氏文元公博学笃行,兼通儒释,致位禁林……梦规殆传家学欤”(《文忠集》卷五十五《晁氏二图序》)。再如晁补之和晁说之,他们私下对佛教都非常倾心,为佛教庙宇、人物写了不少赞颂之文。但在社会层面上皆以儒为宗,重礼法,申孝悌,神宗阅补之文章有“是深于经术者,可革浮薄”(《宋史》本传)之叹,说之“自少日激昂刻意经术,尊先儒,谨训诂,未尝亿措一言以悖理害教”(《嵩山文集》附录晁公祖《题嵩阳景迂生文集后》),他还对吕本中“说得佛学太多”表示不满(《东莱吕紫微师友杂志》)。了解了晁氏对佛教适用范围的态度,就不致于对晁氏家族乃至宋代士人一些看似自相矛盾的说法和行为感到大惑不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