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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传奇杂剧的嬗变(1)-文化研究
来源:  作者:梁淑安  点击:次  时间:2001-09-04 00:00于哲学网发表

 

从昆、乱同台到传奇在舞台上的消亡

    地方戏曲的繁荣和发展,对于近代传奇杂剧的演变,曾发生过重大影响。

    自从明代中叶昆曲成为剧坛盟主以后,传奇杂剧就基本上都成为专为昆曲的舞台演出而撰作的剧本。清代乾隆年间,乱弹(地方戏曲)兴起,昆曲的一统天下遂被打破。在四大徽班初入北京的乾隆年间,昆曲势力虽已衰落,但仍居主要地位。到了咸丰、同治年间,皮黄势力大盛。然而在文人学士中,仍有不少人欣赏昆曲;士大夫阶层的堂会,亦多以昆曲为主;民间各戏园中,昆腔亦多于皮黄。因此,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出现了花(地方戏)、雅(昆曲)并立的局面。李斗《扬州画舫录》记载:“两淮盐务,例蓄花、雅两部,以备大戏。雅部即昆山腔;花部为京腔、秦腔、弋阳腔、梆子腔、罗罗腔、二黄调,统谓之乱弹。”民间的皮黄各班,亦多采取与昆曲合作的办法,昆、乱兼演。在当时四大徽班的四喜班中,“生行如陈寿峰,小生如鲍福山、姚增禄,旦行如严福喜,净如方镇泉,丑如杨三等,皆以昆曲为主者。”16三庆班著名的须生,号为伶圣的程长庚,便是昆曲、皮黄兼擅的。其他各班,亦皆有昆曲生、旦夹杂其间。光绪中叶,情况发生了很大变化。当时皮黄已占压倒优势,各班中夹演的昆曲愈来愈少,整本戏更少,通常只是夹演一两出折子戏。有些班中虽仍保留有昆曲生、旦,主要是因为堂会中有人专点昆曲,班中不能不准备几位角色,以备不时之需。到了光绪甲午之后,直至民国初年,皮黄班中大部分都将夹演的昆曲小戏停止,每年演出的昆曲剧目只不过是偶然的一两次。原来昆黄合作的戏班,变成了皮黄与梆子合作的戏班。昆曲在舞台上,几无立足之地了。17

    昆曲与乱弹(主要是皮黄)在这样长的时期里同台演出,在近代戏曲史上,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过去戏曲史家虽然有人注意到这一现象,但很少从昆、黄合作对近代戏曲发展所起的重要作用方面作进一步的考察和研究。昆曲是有久远的历史、精湛的技艺和大量优秀保留剧目的剧种。但在清代乾隆、嘉庆以后,由于传奇、杂剧创作日益脱离群众、脱离现实、也脱离舞台,朝向案头化和形式主义发展,新创作的剧本上演率极低。传奇、杂剧的剧本创作和昆曲的舞台演出之间,出现了严重脱节的现象。舞台上经常上演的,大都是明清以来积累的保留剧目,尤其以折子戏的形式上演为多(即在全本戏中选取精彩的片断,加以丰富或再创作,作为独立的短剧演出)。这样一来,舞台剧目长期得不到更新,再加上昆曲本身形式僵化和脱离群众,越来越没有生气。地方戏曲则是在民间土生土长的新兴艺术形式,朝气蓬勃,富有乡土风味和生活气息,更兼形式自由、通俗易懂,很受群众欢迎。但由于地方戏是民间通俗戏剧,一般文人瞧它不起,不肯为它撰写剧本,大部分剧目都是由民间艺人创作,口头传授的。因此艺术上比较粗糙,剧目数量也有限。昆曲与乱弹同台以后,二者正好取长补短。昆曲与乱弹夹演的剧目,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出现的。

    最初出现的昆、乱夹演剧目的形式,是在整本的昆曲剧目里,夹演几段乱弹戏。这是因为昆曲本戏过于冗长、沉闷,中间插几场乱弹戏可以调节一下冷清的气氛和观众的情绪。这种演出形式,早在嘉庆以前便出现了。据邵茗生《岑斋读曲记》18,怀宁曹氏藏有嘉庆以前的旧抄本《游龙传》,共七本二册,全剧54出,为昆曲、乱弹夹演的舞台脚本。其夹演情况如下:

  预兆(昆)  遣赘(昆)  唆逼(昆)押当(昆)  寇会(昆)

  宁寿(昆)  游幸(昆)  救驾(昆)  缴令(昆)挽旋(昆)

  观赘(昆)  辱娟(昆)诳聘(乱)  游遇(昆)  淫哄(昆)

  拒关(昆)  闻报(昆)  骂城(昆)  陷关(昆)  复冤(昆)

  阻驾(昆)  毒售(昆)  棚订(昆)  巧脱(昆)  埋陷(昆)

  计抢(昆)  双抢(昆)  窑会劫美(昆)    挈署(昆)

  洗辱(昆)  纳贿(乱)  逼降(昆)  越匿(昆)  权挟(昆)

  捉拿(昆)  挟顺(昆)  箱误(昆)  闹府(昆)  分讨(昆)

  恶代(昆)  侠冒奇赚(昆)    宁篡(昆)  挂印(昆)

  淫替(昆)  路遇(乱)  献策(乱)  叛聚(昆)  守御(昆)

  解围(昆)  擒宁(昆)  阻捷(昆)  密报(乱)  靖逆(乱)

  褒圆(昆)

     以昆曲为主,剧本亦保持传奇的结构形式,在全剧54出中,仅有6出是乱弹,大部分在靠近结尾部分的热闹场面,以渲染气氛,增强戏剧效果。

    咸丰、同治年间,随着昆曲、乱弹势力的消长,情况又有了变化。仍以怀宁曹氏所藏抄本《天星聚》为例。19星聚》写水浒故事,封面题“同治十年十月曹记”,可知为同治十年以前编定的。全剧共36出,其夹演情况如下:

    忆友(乱)  到任(昆)  山聚(乱)  寨遇(昆)  烧香(乱)

    抢掳(乱)  义释(乱)  逃归(乱)  谒花(乱)  观灯(昆)

    诬陷(乱)  营救(乱)计逃(乱)  复擒(乱)  申文(昆)

    密议(乱)  智捉(昆)  谋烈(乱)  聚义(乱)  山会(昆)

    逼贞(乱)奸遁(乱)  遣明(昆)安家(乱)设计(乱)

    诱战(乱)  中计(乱)说降(乱)假陷(乱)  瓦砾(昆)

    绝归(乱)  解危(乱)  私盼(乱)  协助(乱)捉刘(乱)

    逐寇(昆)

    此剧昆、乱夹演情况与《游龙传》已大不相同。36出中,昆曲仅九出,乱弹27出。第一出上场即为乱弹,可知其排场结构已基本上是乱弹的了。像这类昆乱夹演以乱弹为主的作品,在同治年间便已出现。

    光绪年间,昆曲已濒于绝境。大量传奇剧本被翻改成乱弹剧演出。昆曲和乱弹夹演,形式上也有了新的变化。由于舞台演出本十分罕见,对这方面的研究有一定困难。光绪六年刊本《梨园集成》,是保持了清代民间演出本原来面目的珍贵刊本。其中所收大半为皮黄剧本,其他剧种仅收秦腔三种,昆曲五种,其中有两种便是昆、黄夹演的:《闹江州》和《百子图》。《闹江州》标目为《新著闹江州全本》,不分出。前面大半均用皮黄,仅结尾小部分是用昆曲。《百子图》标目为《新著百子图全曲》,亦不分出,只开头一小段是昆曲,其余大半皆为皮黄。此二剧简练紧凑,文词通俗,整个体制基本上都是乱弹的格局,昆曲部分的区别只是在唱词按牌调填长短句。这部分昆曲,已经成为整个乱弹体系中的一个组成部分了,昆曲本身也被乱弹所吸收,所包容。

    昆、黄合作的情况,在宫廷戏的演出中,也同样存在。

    大致在清初,就有专为宫廷演剧而设置的御用戏班“内廷乐部”。但在乾隆以前,宫廷戏都是采用民间流行的戏本,至乾隆初年,始命张照大规模制作专供内廷乐部演习的剧本,如《月令承应》、《法官雅奏》、《九九大庆》等。后来庄恪亲王集合江南曲客编纂《九宫大成谱》时,又奉命谱写了《鼎峙春秋》、《忠义璇图》、《昭代箫韶》、《渡世津梁》等戏。这些戏,都是整本大套,每种120出至240出,规模之宏大为前所未有。内容大抵抄袭元明旧戏,拼凑而成。演出时需要极复杂的舞台装置、布景、道具,在民间戏台上是无法演出的。每种戏,从头到尾演一遍,需要经年累月始能演完。如《升平宝筏》在道光年间的一次演出,自道光十九年正月十九日起演,至道光二十一年三月初一始告终,历时两年多。这些戏,直至道光年间,仍按传奇原本,以昆曲演出。但随着乱弹的兴起和昆曲的衰落,乱弹开始进入宫廷,对宫廷戏同样发生了重大影响。内廷演戏也逐渐由以昆曲为主改变为昆曲、乱弹兼奏,又变为以乱弹为主,最后乱弹也几乎完全取代了昆曲。内廷戏目有不少翻改成昆乱夹演的剧本或纯粹乱弹的剧本。在清升平署剧本中,就有昆曲、皮黄合演和梆子、皮黄合演的形式。据清升平署档案载:根据内廷传奇剧翻改成皮黄剧本的,就有不少种。如《铁旗阵》。这个戏,在道光年间演过两次,咸丰年间演过一次,均用传奇本,唱昆腔;至光绪三十二年(1906)翻改为皮黄演唱(仅翻至昆曲本九段而止,未完)。又《昭代箫韶》,道光年间演过两次,咸丰年间又演过一次,均用传奇本,至光绪二十四年至二十六年,翻改成皮黄演出。据记载,当时翻改的情况是这样的:“据其所目睹慈禧太后当日翻制皮黄本《昭代箫韶》时之情况,系将‘太医院’、‘如意馆’中稍知文理之人,全数宣至便殿,分班跪于殿中,由太后取昆曲原本逐出讲解指示,诸人分记词句,退后大家就所记忆,拼凑成文,加以渲染,再呈进定稿……”20_另有《青石山》、《上路魔障》等,亦均根据慈禧旨意,改为皮黄。昆曲剧本《混元盒》传奇,69出,乾、嘉以前歌场甚为流行,后内廷据此改为承应大戏《阐道除邪》,以昆曲、弋腔夹演。同治年间,四大徽班之春台班,又“取《混元盒》传奇与《阐道除邪》大戏,复增入《封神传》小说之碧游宫、翻天印诸事,改编而成,仍名《混元盒》。既非纯昆曲,亦不尽为皮黄,乃一昆、黄兼奏之乱弹剧”21。

    还有一部分在舞台上侥幸存留下来的昆曲剧目,然而在长期与皮黄同台演出的过程中,连它们也面目全非了。《梨园集成》中有三个完全的昆曲剧本,是从同治、光绪年间舞台演出剧目中挑选来的。有《闹天宫》、《濮阳城》和《绿牡丹》。这几个剧都不分出,其格局也与传奇、杂剧不同,而十分类似乱弹的形式。以《闹天宫》为例,既没有副末开场,也不用正生冲场,而是以丑扮土地首先上场,不用引子,而以一首七绝代替(这其实是皮黄的引子)。接着生扮孙大圣上场,也不用引子,而用一首七律开场。下面是简短的定场白,不用四六骈文,而是十分符合孙悟空性格的大白话:“俺,孙爷爷。可笑世人创来创去,创了个齐天大圣,是俺。……”这些剧,除仍按牌调填词外,简直与乱弹剧本没有多大差别了。

    这些剧本,都基本上保持了舞台演出本的原来面目。本来,文人创作的传奇剧本,在搬上舞台时,即使是名家的优秀作品(如《牡丹亭》、《长生殿》之类)也要经过删削和修改,但传奇的体例规则是不会改变的。就这几个舞台本的情况看来,传奇的规矩体制已不复存在了。

    综上所述,清末舞台上的传奇剧本,有两种演化的途径:

    其一为:文人案头传奇——舞台演出本传奇——昆曲与乱弹(皮黄)夹演,以昆曲为主的形式,基本保持传奇体制——昆曲与乱弹夹演,以乱弹为主,基本是乱弹的体制——完全乱弹的剧本。

    其二为:文人案头传奇——传奇的舞台演出本——类似乱弹体制的昆曲演出本。

    经过几个阶段的演变,其中的一部分,变成了完全乱弹的剧本,以乱弹的腔调和形式演出;另一部分昆曲的剧目,在舞台上存活了下来。它们保留了昆曲的声腔牌调,但剧本已不复是传奇的旧格局了。我们看到,无论是哪一种演化途径,其结果都是一样:即传奇体制在舞台上的消亡。传奇作为一种戏剧体裁因不能适应时代的需要,从舞台上被淘汰了!

    第一种演化途径,从表面上看来,似乎是一个剧种的某些剧目被改编成另一剧种的剧目。实际上,它绝不单纯是一个改编或移植的问题,而是近代舞台上戏剧发展的潮流和趋势的一种反映:

    (一)这种改编和移植不是相互的,而是单向的。

    (二)它不是个别优秀剧目的改编和移植,而是成批的,大量的。   

    (三)被改编的传奇剧本本身,从舞台上被淘汰了。而根据传奇改编的乱弹剧,却活跃在舞台上,有些还成为名噪一时的优秀剧目。改编和移植的结果,是传奇为乱弹所取代。

    传奇体制被乱弹所取代,反映了近代戏剧发展的怎样一种趋势呢?

    比较一下传奇原本与乱弹改本,可以看到它们在形式上的差别。

    (一)最明显的区别当然在唱词上。传奇是有固定套数、牌调的作品,有严格的曲律限制;乱弹则是整齐的七字句或十字句,有规律地押着韵。传奇的曲词华丽典雅,乱弹词句通俗、质朴、本色。传奇的长短句是一种典型的诗句,省略较多,是一种咏叹性的句法;而乱弹的句法结构,尤其是十字句的节奏,是一种叙述口吻,类似弹词,原原本本,交代得很清楚,使人一听就明白。

    下面,我们将传奇本《昭代箫韶》与皮黄改本比较一下,便可看出其句法的区别:

    传奇本,第二本,第15出:辽兵将上,同唱:

    [越调 正曲  水底鱼儿]无敌豪强,英锋不可防。单刀匹马,恶虎逐群羊,恶虎逐群羊。

    皮黄改编本,第八本,第一出,耶律休格唱:

    [快板西皮]俺本北国英雄将,刚锋锐利不可防。单刀匹马威风壮,犹如猛虎下山冈。

    又同一出,昆曲本,杨继业上唱:

    [双调 正曲 锁南枝]雄心怒,恨满腔,一身转战万骑挡。心念圣恩情,便作厉鬼不敢忘。

    皮黄改编本,杨继业上唱:   

    [摇板西皮]我父子,保宋朝,忠心献上。到如今,只落得,被困山冈。恨北国,打来了,连环表章;他要夺,我主爷,锦绣家邦。

    两种本子对比,可以看出句法上的明显差异,改编本将原传奇本省略的主词补上,调整了句子结构,“俺本北国英雄将,刚锋锐利不可防”,首先将出场人物身份、来历、特点,原原本本作一交代,较之“无敌豪强,英锋不可防”,要明白易懂得多。

    (二)皮黄本或昆黄夹演本的场次及文词均较原传奇本精炼紧凑。如《铁旗阵》、《昭代箫韶》的翻改本,均较原本简略。如《昭代箫韶》,据升平署翻改本22,翻改到传奇本的第七本第三出,传奇每本24出,总计147出。而改编本总计122出,较传奇本少25出。又如《混元盒》传奇,原传奇本69出,改为昆弋夹演之《阐道除邪》本,为32出(四本),又改为昆、黄夹演之乱弹剧,为八本,不分出。将原有情节精炼后,还增加了新内容。

    (三)乱弹剧本体制较传奇自由,没有严格的规矩限制。从传奇到乱弹,在体制上是一大解放。

    总之,从传奇本到乱弹本,在形式上是向着通俗化、口语化、自由化演变的,也向短小精炼的方向发展。这些变化,都反映了近代戏剧发展的趋势。

  皮黄翻改了大量的传奇剧本,不仅采用了它的题材和情节,还把它的优美的文词加以改造,变成雅俗共赏的精彩篇章。通过同台演出,乱弹剧的演员和一部分昆、乱兼擅的演员,把昆曲的唱腔和表演技艺也吸收了过来,京剧艺术得到了很大的充实、提高和发展。不仅在舞台上站定了脚跟,而且成为剧坛的盟主。在现代话剧兴起之后,它和众多的地方剧种,作为一种传统的艺术形式保留了下来,仍然受到群众的欢迎。昆曲的部分剧目,在与皮黄同台演出的实践中,向形式自由、质朴通俗的皮黄体制靠拢,将自身的日趋僵化的形式加以改造,以适应时代的要求,也得以在濒临绝境的情况下存活下来。但是,今天在舞台上活跃着的,是昆曲,却不再是传奇了。传奇作为一种古典传统的戏剧形式,在“五四”以后,只是一袅余音作了短暂的摇曳,便永远为时代所淘汰了。就像杂剧形式当年被传奇所征服,被抛弃一样。历史永远是这样循环往复,螺旋式地向前推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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