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我之生前,當春秋之季,曾一識西施否?當典午之時,曾一看衛玠否?當義熙之世,曾一醉淵明否?當天寶之代,曾一睹太真否?當元豐之朝,曾一晤東坡否?千古之上,相思者不止此,數人則其尤甚者,故姑舉之,以概其餘也。(第一零八則)
試觀上述例證,美人的遭遇可以和知識份子因堅持道德操守而受挫的不幸相提並論(第三十一則的劉蕡因批評宦官亂政而導致登科無望),而美人的存在更可以讓《幽夢影》的敘述主體心嚮往之,和風采翩翩的衛玠、隱逸質直的淵明、超然放達的東坡諸人一同受到《幽夢影》敘述主體的青睞,相思千古而未已。
檢視上述《幽夢影》的美人形象系統之後,可以發現《幽夢影》中雖然極少正面解釋美人的定義,卻可以利用類同原則,讓花、月、才子以及其他相關的符號(如美景、詩書)來建構出美人形象。在類同原則下,花、月、才子這些符號和美人並沒有句意上的關聯,卻因為類同的並置,讓它們得以成為一系統,以本身的意涵來豐富「美人」這一符號的意涵,使得《幽夢影》書中的美人形象更為廣大豐富,也因此在文學呈現上更為巧妙。在結束對《幽夢影》選擇軸的類同原則探討之際,不妨試看全書中唯一對「美人」正面給予定義的條例,雖是以組合軸的句意聯繫來處理美人和前述諸符號的關係,卻是花、月、才子等符號在類同原則下,同屬美人形象系統最有力、最全面的證明:
所謂美人者:以花為貌,以鳥為聲,以月為神,以柳為態,以玉為骨,以冰雪為膚,以秋水為姿,以詩詞為心。吾無間然矣。(第一三五則)
(二)組合軸的連接原則
對於符號學者而言,一個孤立的字詞,若不放在整個句子、段落甚至說話情境來觀照,將難以正確獲得它的意義。我們要明白《幽夢影》裡美人形象的系統,僅靠我們對「美人」一詞的主觀理解是不夠的,還要觀察:美人或美人的同義詞彙在書中如何被使用?和前後文所組成何種意義?傳達出何種訊息?這些問題可以藉著對組合軸的檢視來探討。透過連接原則,觀察美人符號在文本中的位置,注意美人符號和前後文組成的意義,找出美人形象在句意上的傾向,將可以對美人形象的系統得到更明確的掌握。
在連接原則的觀察下,下列兩個特點在《幽夢影》的美人形象上最為突出:
1.美人形象的內在和外在都要足以攝招魂夢、顛倒情思
在《幽夢影》的美人形象,並非僅注重外在的容貌、聲音和體態,而是要求內外兼具,且在程度上須使人領略和遐想,攝招魂夢,顛倒情思。如:
所謂美人者:以花為貌,以鳥為聲,以月為神,以柳為態,以玉為骨,以冰雪為膚,以秋水為姿,以詩詞為心。吾無間然矣。(第一三五則)
此處的美人並非只有聲、貌、肌、膚等感官上的姣好,還在無形的姿態神韻上散發出和自然美景同等宜人的美感,更特別的是美人還要有一顆藝術結晶般的心靈,內外相輔相成才有如此令人難置一詞的絕世美人。正如冒辟疆眉批所云:「合古今靈秀之氣,庶幾鑄此一人」,如此綜合自然和人文、內在和外在所有美感之精華于一身,恐怕時下一般美女都要望其項背[33]。
《幽夢影》敘述主體對於女子的外貌並非全不在意,例如他提到納妾時認為「娛情之妾,固欲其美,而廣嗣之妾,亦不可不美」(第一九二則),對於妾的要求便是在於外貌。然而外貌的美醜又不盡然有絕對的影響力:
貌有醜而可觀者,有雖不醜而不足觀者;文有不通而可愛者,有雖通而極可厭者。此未易與淺人道也。(第一七六則)
敘述主體在此認為貌醜亦有可觀者,正如文有不通而可愛者。可觀和可愛已經超越長相美醜和行文通順的標準了,但是「貌醜而可觀」仍是停留在外在的形式上作判斷,《幽夢影》的美人除了外表,還須有更深的內涵。這樣的內涵不一定是舞文弄墨,而是一種得趣暢適,足以解語。例如:
方外不必戒酒,但須戒俗;紅裙不必通文,但須得趣。(第七十八則)
在此不討論「得趣」是否為一種貶低女性的價值取向,只指出一項文本內的事實:《幽夢影》以得趣、解語為理想女性的標準之一,這種標準比起外在的標準又更深了一層。而這種標準又需要引起他人(不一定專供男性)的嚮往遐想,經過此一嚮往遐想,文句即轉折到特殊甚至無以名狀的境界:
樓上看山,城頭看雪,燈前看月,舟中看霞,月下看美人,另是一番情境。(第二十八則)
山之光,水之聲,月之色,花之香,文人之韻致,美人之姿態,皆無可名狀,無可執著。真足以攝召魂夢,顛倒情思。(第二十九則)
月下聽禪,旨趣益遠;月下說劍,肝膽益真;月下論詩,風致益幽;月下對美人,情意益篤。(第八十三則)
這裡不僅是形跡上的美麗,而是能引人幽思,讓人攝招魂夢,顛倒情思,感受到情境因此生別——這樣的形象方稱美人。從上述幾個例子得知,《幽夢影》的美人形象出現時,除了內在外在的均衡外,幾乎美人符號一出現,整個情境就有所改變或嘆為觀止,這正是《幽夢影》中,用間接的文筆強調美人形象的獨特效果。
2.美人形象往往透露著薄命的悲劇情懷,且受敘述主體的強烈痛惜
《幽夢影》的美人形象還有一點很特異,那就是許多提到美人的篇章,都和紅顏命薄的悲劇情懷密不可分,這種悲慘可謂之不幸,但不成為美人的缺陷。因為美人的悲劇性,導致《幽夢影》的敘述主體對於美人的命運感到憐惜,屢次想提出補償或解釋。如:
花不可見其落,月不可見其沈,美人不可見其夭。(第一一二則)
多情者必好色,而好色者未必盡屬多情;紅顏者必薄命,而薄命者未必盡屬紅顏;能詩者必好酒,而好酒者未必盡屬能詩。(第一三零則)
昭君以和親而顯,劉蕡以下第而傳;可謂之不幸,不可謂之缺陷。(第三十一則)
謂美人不可見其夭,表示在敘述主體印象中,美人確實有「夭」的現象;謂紅顏必薄命,更是直接讓悲劇性進入美人形象中成為傾向。而作為美人之實事符號,「昭君」的命運受到敘述主體的重新詮釋,企圖將她流落異邦的一生解釋為命運多舛,而非其人本身有何缺陷。對於遭受這種命運的美人或才子,敘述主體每每表露憂憐愛惜之意。如:
為月憂雲,為書憂蠹,為花憂風雨,為才子佳人憂命薄,真是菩薩心腸。(第五則)
天下無書則已,有則必當讀;無酒則已,有則必當飲;無名山則已,有則必當遊;無花月則已,有則必當賞玩;無才子佳人則已,有則必當愛慕憐惜。(第一六六則)
才子遇才子,每有憐才之心;美人遇美人,必無惜美之意。我願來世托生為絕代佳人,一反其局而後快。(第一九六則)
予嘗欲建一無遮大會,一祭歷代才子,一祭歷代佳人。俟遇有真正高僧,即當為之。(第一九七則)
在《幽夢影》的美人形象中,除了敘述主體對於美人的形容,還應包括敘述主體表露一己之情的篇章文字。於是從句意層面看來,《幽夢影》美人形象的系統少不了敘述主體的熱愛,而這種熱愛在面對美人命薄時最為顯著,因此會有上述憂憐愛惜之情。然而從《幽夢影》看來,美人的命運不會因為敘述主體的情感而轉佳,悲劇仍是屹立不搖地壓住敘述主體所仰慕的美人生命,這對敘述主體似乎是一項沉痛的打擊。於是除了一逕憂憐愛惜之外,敘述主體還必須提出一種想像來自我療傷:
才子而美姿容,佳人而工著作,斷不能永年者。匪獨為造物之所忌,蓋此種原不獨為一時之寶,乃古今萬世之寶,故不欲久留人世,以取褻耳。(第一八九則)
從這段文字中,可看出敘述主體藉由想像力的發揮,對才子佳人的不幸提出一個寬慰的說法,認為才子佳人是古今萬世之寶,並非一世一代所能擁有,所以不能久留人世遭受褻瀆。這樣的說法或許自欺欺人的成分有之,卻也表明了才子佳人的命薄是如何摧折敘述主體的心肝方寸,使得敘述主體需要透過這種想像來稍微釋懷。
以上從組合軸的連接原則,整理了美人形象在句意組成上的意義,以及組成之後散發的訊息。句意組成上,美人被提及時總是遍照其內外條件,且引起領略和嚮往;組成句意後的美人形象在文學上的效果,除了能使篇章轉折到一獨特的情境,還往往帶有悲劇情懷,而引起敘述主體強烈的愛護之情。這都是《幽夢影》在組合軸的探討上,呈現的美人形象。
五、結語
當我們分別從選擇軸和組合軸看待《幽夢影》的美人形象,可以發現背後有著龐大的符號系統,支撐著美人形象的符號操作。如果我們把《幽夢影》在二軸的發現結合,系統的觀念會更加明晰。在類同原則上,美人符號往往與花、月、美景、才子等符號類同,這些符號所蘊含的美感也因此支援著對美人形象的理解;在連接原則上,美人內在呈現的蕙質蘭心和外在的妙聲美貌,帶給讀者的是領略、嚮往和遐想之情,其悲劇情懷更是引發敘述主體的無限痛惜,在文本中表露其情,欲提供補償和解釋。類同原則和連接原則的交織,使得美人形象躍然紙上;符號系統的運作使得美人形象的內涵更加豐富,不至於淪為片面的、單薄的描寫。這是《幽夢影》的巧思,也是二軸理論所能探討的角度之一。
參考書目
一、張潮《幽夢影》版本
謝芷媞注《幽夢影》,台南,文國書局,1995。
林政華評註《幽夢影評註》,板橋,駱駝出版社,1997。
馮保善注譯《新譯幽夢影》,台北,三民書局,2002。
謝芷媞注《幽夢影》,台南,文國書局,1995。
呂自揚眉批編注《眉批新編幽夢影》,高雄,河畔出版社,1999。
周慶華導讀《幽夢影》,台北,金楓出版社,1990。
林語堂英譯《幽夢影》,台北,正中書局,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