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及美景
月的意象在《幽夢影》一書中佔了極為重要的地位,敘述主體對於月極為看重,認為「月為天文中尤物」,「物之能感人者,在天莫如月」,月的重要性無可取代。除了地位重要之外,月在《幽夢影》一書中,還是美感的增幅裝置,有了月的輔助,大千世界的一切美感更加深刻。如下面一則所言:
月下聽禪,旨趣益遠;月下說劍,肝膽益真;月下論詩,風致益幽;月下對美人,情意益篤。(第八十三則)
月的存在讓雅事更雅,美事更美。此外,月在《幽夢影》裡還有一點很特別,那就是月彷彿是以知己的形象出現在書中,與敘述主體互相聯繫。於是這裡的月再也不是冷冰冰的星體,而是可以受邀談心的好友。如下列所言:
藝花可以邀蝶,纍石可以邀雲,栽松可以邀風,貯水可以邀萍,築臺可以邀月,種蕉可以邀雨,植柳可以邀蟬。(第二十二則)
清宵獨坐,邀月言愁;良夜孤眠,呼蛩語恨。(第一四九則)
月甚至成為一種探究生命深度的指標,《幽夢影》曾以象徵的手法揭示這一點:
少年讀書,如隙中窺月;中年讀書,如庭中望月;老年讀書,如臺上玩月。皆以閱歷之淺深,為所得之淺深耳。(第三十五則)
若要窮究《幽夢影》書中關於月亮的意象,恐怕需要另寫一篇論文方能詳述。以上只是點出月在《幽夢影》一書中的地位,以助於我們了解月與美人得以類同的關係。
正如同前述「花」和「美人」的關係,這裡月與美人的關係也藉著「類同的並置關係」和「內涵的互動關係」來組成同一系統(在月的例子中,缺少像花與美人那般的直接譬喻關係)。下列的例子中,有不少已在論及花與美人關係的時候出現,然而為了突顯月在《幽夢影》書中的地位,仍將所有同時提及月與美人的例子舉出。
類同的並置關係有:
為月憂雲,為書憂蠹,為花憂風雨,為才子佳人憂命薄,真是菩薩心腸。(第五則)
昔人云:「若無花月美人,不願生此世界。」予益一語云:「若無翰墨棋酒,不必定作人身。」(第十七則)
樓上看山,城頭看雪,燈前看月,舟中看霞,月下看美人,另是一番情境。(第二十八則)
山之光,水之聲,月之色,花之香,文人之韻致,美人之姿態,皆無可名狀,無可執著。真足以攝召魂夢,顛倒情思。(第二十九則)
花不可見其落,月不可見其沈,美人不可見其夭。(第一一二則)
種花須見其開,待月須見其滿,著書須見其成,美人須見其暢適,方有實際。否則皆為虛設。(第一一三則)
天下無書則已,有則必當讀;無酒則已,有則必當飲;無名山則已,有則必當遊;無花月則已,有則必當賞玩;無才子佳人則已,有則必當愛慕憐惜。(第一六六則)
內涵的互動關係有:
賞花宜對佳人,醉月宜對韻人,映雪宜對高人。(第十一則)
因雪想高士,因花想美人,因酒想俠客,因月想好友,因山水想得意詩文。(第四十則)
若無詩酒,則山水為具文;若無佳麗,則花月皆虛設。(第一八八則)
除了月之外,《幽夢影》也常常用類同原則將一些美景、山水用來和美人並列,發揮視覺上共同的效果。例如前引《幽夢影》第二十八、二十九則。不過數量上仍以月居多,所以在此以月為主線,其他山水美景為輔。
3.才子
《幽夢影》有許多則的內容論及才子文人,其論述可說自有一套標準,但也可說是受到時代思潮的影響。如一五七則「豪傑易於聖賢,文人多於才子」似是自己的丈量尺度,第二十四則「才子而富貴,定從福慧雙修得來」受到晚明佛教思潮深入民間的影響;第六十四則「武人不苟戰,是為武中之文;文人不迂腐,是為文中之武」是敘述主體對於心目中理想文人的描述;第一六六則「無才子佳人則已,有則必當愛慕憐惜」則又是表示其對才子佳人的愛憐。
要談《幽夢影》裡的才子形象,必須先對書中的「才」有所認識。《幽夢影》所謂的才,具有昭示天地之美的力量,如果世上沒有了才,世界的存在便黯然失色,這也就是《幽夢影》所言「才之一字,所以粉飾乾坤」、「若無詩酒,則山水為具文」的思想內容。正因為《幽夢影》的敘述主體把才的功能擴大到極限,才的表現就不侷限在語言文字所呈的文才,而是「化」至萬事萬物,故敘述主體在《幽夢影》裡說道:
能讀無字之書,方可得驚人妙句;能會難通之解,方可參最上禪機。(第一八七則)
《幽夢影》的「才」還有一個重要的特點,那就是與「情」的對舉。在張潮的思想中,才與情似乎是相輔相成的。要想在才的方面有所突破,必須把握情的感人,用整個生命血淚投注其中。正如晚明許多唯情論的觀點,《幽夢影》裡也將情看做維持世界的要素,與才交織成婆娑世界的人性經緯。試看以下幾則:
情必近於癡而始真;才必兼乎趣而始化。(第六十七則)
古今至文,皆以血淚所成。(第一五九則)
情之一字,所以維持世界;才之一字,所以粉飾乾坤。(第一六零則)
都蘊含了情與才相輔相成的觀念。在第六十七則,敘述主體認為情入真境的必要條件是「近癡」,才入化境的必要條件是「兼趣」,都是將才情從美學範疇轉入生活最切身的體驗,姑且不論是否可成為一定律,至少已顯示了《幽夢影》敘述主體的才情觀,其中「真」、「化」、「癡」、「趣」等範疇或許是是整個時代的思潮所導致,也可能是敘述主體的個人感悟。就算我們不去考察整個晚明思潮的唯情說,單從《幽夢影》文本內的關係結構,我們仍可得知敘述主體認可的才,不僅是文學智巧的馳騁,還需要通過情的灌注。
明白了《幽夢影》中才與情的密切關係,我們就更能理解才子與美人的類同關係。兩者都在才情的範疇中,引起敘述主體的感動欣賞,進而愛慕憐惜,並將兩者歸類為同一系統,有著相同的性質與作用。《幽夢影》中才子與美人並置對舉的文字有以下幾則:
為月憂雲,為書憂蠹,為花憂風雨,為才子佳人憂命薄,真是菩薩心腸。(第五則)
蝶為才子之化身,花乃美人之別號。(第三十九則)
天下無書則已,有則必當讀;無酒則已,有則必當飲;無名山則已,有則必當遊;無花月則已,有則必當賞玩;無才子佳人則已,有則必當愛慕憐惜。(第一六六則)
才子而美姿容,佳人而工著作,斷不能永年者。匪獨為造物之所忌,蓋此種原不獨為一時之寶,乃古今萬世之寶,故不欲久留人世,以取褻耳。(第一八九則)
才子遇才子,每有憐才之心;美人遇美人,必無惜美之意。我願來世托生為絕代佳人,一反其局而後快。(第一九六則)
予嘗欲建一無遮大會,一祭歷代才子,一祭歷代佳人。俟遇有真正高僧,即當為之。(第一九七則)
從以上幾則發現,比起花月等符號,才子與美人之間的關係更偏向類同的並置關係,而缺少正面的譬喻關係和內涵的互動關係。才子和美人畢竟在性別上難以建立譬喻,但仍可在類同原則之下,同屬於一個系統。
如果將「才子」的聯想延伸,我們可以發現才子所代表的「才」、「詩」、「書」也往往是和美人類同的對象,甚至一些在當時具有才子氣質的事物,如酒、棋、翰墨等等,也都可以和美人建立類同關係。如:
昔人云:「若無花月美人,不願生此世界。」予益一語云:「若無翰墨棋酒,不必定作人身。」(第十七則)
天下無書則已,有則必當讀;無酒則已,有則必當飲;無名山則已,有則必當遊;無花月則已,有則必當賞玩;無才子佳人則已,有則必當愛慕憐惜。(第一六六則)
若無詩酒,則山水為具文;若無佳麗,則花月皆虛設。(第一八八則)
這些可以算是才子與美人類同關係的延伸。此外,還有一種特指某些特定每人的情形也要注意。符號學先驅普爾斯(Charles Sanders Peirce)依照記號本身的類型,有著實事符號(sinsigns)和通性符號(legisigns)的區別。屬於個別的客體或事件,稱之為實事符號;屬於一般類型的,稱之為通性符號[31]。如果從文法上說,可以把實事符號理解成專有名詞,而將通性符號理解成集合名詞。中國的荀子也早已提出類似的觀念[32]。美人、佳人等詞彙,屬於通性符號,也就是所謂「全稱觀念」(universal),並不限於現實中哪一位特定的美人佳人;但是在《幽夢影》中,有舉出一些特定的美人,也就是實事符號的運用,如西施、昭君、太真等等,這些特稱也應算是美人的代表,與「美人」這一全稱觀念同屬美人形象的系統。當我們考察這些美人的實事符號,發現往往與歷代才子文人的實事符號並列於《幽夢影》中,同樣引起敘述主體的仰慕,其地位與才子文人相較毫不遜色,這又是同屬一系統的例證。舉例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