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是案頭之山水,山水是地上之文章。(第九十七則)
目不能識字,其悶尤過於盲;手不能執管,其苦更甚於啞。(第五十三則)
傲骨不可無,傲心不可有;無傲骨則近於鄙夫,有傲心不得為君子。(第一八一則)
人須求可入詩,物須求可入畫。(第十四則)
少年人須有老成之識見,老成人須有少年之襟懷。(第十五則)
何謂善人?無損於世者,則謂之善人。何謂惡人?有害于世者,則謂之惡人。(第九十四則)
文人講武事,大都紙上談兵;武將論文章,半屬道聽途說。(第六十五則)
能閒世人之所忙者,方能忙世人之所閒。(第二零九則)
涉獵雖曰無用,猶勝于不通古今;清高固然可嘉,莫流于不識時務。(第一三四則)
至於《幽夢影》閒賞類內容,試舉例如下:
花不可以無蝶,山不可以無泉,石不可以無苔,水不可以無藻,喬木不可以無藤蘿,人不可以無癖。(第六則)
松下聽琴,月下聽簫,澗邊聽瀑布,山中聽梵唄,覺耳中別有不同。(第八十二則)
梅邊之石,宜古;松下之石,宜拙;竹傍之石,宜瘦;盆內之石,宜巧。(第七十九則)
有地上之山水,有畫上之山水,有夢中之山水,有胸中之山水。地上者,妙在邱壑深邃;畫上者,妙在筆墨淋漓;夢中者,妙在景象變幻;胸中者,妙在位置自如。(第八十四則)
春雨宜讀書,夏雨宜弈棋,秋雨宜檢藏,冬雨宜飲酒。(第八十六則)
山之光,水之聲,月之色,花之香,文人之韻致,美人之姿態,皆無可名狀,無可執著。真足以攝召魂夢,顛倒情思。(第二十九則)
水之為聲,有四:有瀑布聲,有流泉聲,有灘聲,有溝澮聲。風之為聲,有三:有松濤聲,有秋葉聲,有波浪聲。雨之為聲,有二:有梧葉荷葉上聲,有承簷溜竹筩中聲。(第二零七則)
梅令人高,蘭令人幽,菊令人野,蓮令人淡,春海棠令人艷,牡丹令人豪,蕉與竹令人韻,秋海棠令人媚,松令人逸,桐令人清,柳令人感。(第一三一則)
物之能感人者:在天莫如月,在樂莫如琴,在動物莫如鵑,在植物莫如柳。(第一三二則)
不過在《幽夢影》中,讀書體悟和生活閒賞並非截然二分,往往隨著敘述主體[27]無拘無束的想像活動,宇宙萬物皆可供體悟,可供閒賞。如第一四七則:
善讀書者,無之而非書:山水亦書也,棋酒亦書也,花月亦書也。善遊山水者,無之而非山水:書史亦山水也,詩酒亦山水也,花月亦山水也。
這一則前半段把山水花月都視為可供閱讀的豐富圖書,後半段將書籍史冊都視為可供賞玩的壯麗山水,體悟和閒賞之分、讀書和生活之隔已經無存。這是我們以清言能歸納出的內容來衡量《幽夢影》時,所要謹慎注意的。過於黏滯地將「夢」「影」具體僵化,夢就非夢,影亦非影了。
《幽夢影》對清言傳統有所繼承,但又不完全重複清言傳統的表現方式。例如《幽夢影》第八十則「律己宜帶秋氣,處世宜帶春氣」在意義上就相近於呂坤的清言作品《呻吟語》裡的:「處世不妨于薄,待人不妨于厚;責己不妨于厚,責人不妨于薄」[28],然而《幽夢影》用更簡潔的語言和更生動的象徵,有別於《呻吟語》的直陳說教;又如《幽夢影》第一三一則:
梅令人高,蘭令人幽,菊令人野,蓮令人淡,春海棠令人艷,牡丹令人豪,蕉與竹令人韻,秋海棠令人媚,松令人逸,桐令人清,柳令人感。
和陸紹衍《醉古堂劍掃》卷七的一則形式相仿:
香令人幽,酒令人遠,石令人雋,琴令人寂,茶令人爽,竹令人冷,月令人孤,棋令人閒,杖令人輕,水令人空,雪令人曠,劍令人悲,蒲團令人枯,美人令人憐,僧令人淡,花令人韻,金石彝鼎令人古[29]。
但是仔細觀之,《幽夢影》是專論花卉,將文化與自然的想像放入對花的觀感中,而《醉古堂劍掃》所羅列的各項事物,如香、石、酒、竹、美人、僧等,在類別上無法建立對照或比較的基礎,所傳達的效果便打了折扣。以上說明《幽夢影》處於清言傳統中,意義和形式都不免與之前的清言作品重複,但細觀之下仍有其自己的創見。相對於明朝清言作品如《呻吟語》、《菜根譚》所具備的道德教化訓示,《幽夢影》雖也有勵世勸人之警句,但在藝術手法上更為重視。當這種藝術手法用以對宇宙萬物的審美觀照,我們除了對審美對象的既有認知,還要注意審美對象在敘述中如何被安置,如何透過藝術上的連結成為文學形象。接下來筆者想要探討的美人形象,即為一顯著的範例。
四、從二軸理論看《幽夢影》美人形象
在描述符號學家二軸說的內容,並且對《幽夢影》有基本的認識之後,我們便可以藉著二軸說的關係對照,來探討《幽夢影》一書中,是如何形成一個美人形象的系統。在此不進行直接釋意的工作,去解釋《幽夢影》書中「美人」形象的定義為何;而是檢視《幽夢影》語言符號的運用,來找出美人形象的系統。如此一來,我們得到的不僅是美人形象的意義內容,還能使隱藏其後的整個系統躍然而出,讓我們更能領會書中的美人形象如何產生。
(一)選擇軸的類同原則
我們先試著找出《幽夢影》一書中,和美人居於類同地位的詞彙,也就是從選擇軸中,找出書中和美人一詞類同的詞彙。當然,文本中只能看見組合軸的字句,以及選擇軸運作後的結果,根本無法得知選擇軸運作的過程。但是如果藉著清言這種文體特有的重疊排比,仍可以尋獲一些與美人對等的詞彙,當這些詞彙不止一次和美人相提並論,我們可以證明在對等原則下,美人與這些詞彙有著相同的性質,甚至可以說《幽夢影》一書用這些詞彙來支撐著整個美人形象,使它們共同屬於一個系統。正如洛特曼對雅克慎詩功能的對等原理的詮釋所言,組合軸上任何單元的平行與對照,都屬於對等原則,皆可作為內容層上語意的解釋,也就是所謂的語意化(semantization)[30]。如此,這些在組合軸上與美人對等的詞彙,可以藉由類同原則作為美人形象的資訊,甚至進一步成為美人形象系統裡的符號;而這樣的類同原則,原本是源自選擇軸的,因此我們可以將這些對等的詞彙看成一隱然的選擇軸。在這條選擇軸中,藉著類同原則的對等,和美人得以類同的詞彙,有花、月、美景、才子。茲分別述之:
1.花
以花喻美人非《幽夢影》首創,在古今中外已有許多先例。然而張潮在《幽夢影》裡並非只是使用單純的譬喻,而是在敘述上往往等量齊觀,此外還加以論究花與美人的相似、相異與相宜。經過整理之後,可知《幽夢影》裡對於「花」和「美人」兩個詞彙的處理方式有下列幾種:正面的譬喻關係,類同的並置關係、內涵的相互關係。其中以類同的並置關係最能看出花與美人在選擇軸上的類同。
《幽夢影》中有著以單純的譬喻來建立花與美人相似的關係,如:
蝶為才子之化身,花乃美人之別號。(第三十九則)
買得一本好花,猶且愛護而憐惜之,矧其為解語花乎!(第一七三則)
皆為譬喻之例。如果我們引證的例子不限於《幽夢影》書中美人與花同時出現的章句,而是遍照《幽夢影》裡大量論及花卉的文字(據筆者統計約佔全書六分之一以上),可以發覺《幽夢影》的敘述主體往往以看待才子、佳人或名人的眼光來詮釋花卉,為其品評和分類。
但是在書中更為神妙的,並非花與美人的正面譬喻關係,而是將兩者並置在同樣的文章脈絡中,儘管沒有在句意中正面描述兩者之相關,卻在敘述中產生類同的關係,如:
為月憂雲,為書憂蠹,為花憂風雨,為才子佳人憂命薄,真是菩薩心腸。(第五則)
昔人云:「若無花月美人,不願生此世界。」予益一語云:「若無翰墨棋酒,不必定作人身。」(第十七則)
山之光,水之聲,月之色,花之香,文人之韻致,美人之姿態,皆無可名狀,無可執著。真足以攝召魂夢,顛倒情思。(第二十九則)
花不可見其落,月不可見其沈,美人不可見其夭。(第一一二則)
種花須見其開,待月須見其滿,著書須見其成,美人須見其暢適,方有實際。否則皆為虛設。(第一一三則)
天下無書則已,有則必當讀;無酒則已,有則必當飲;無名山則已,有則必當遊;無花月則已,有則必當賞玩;無才子佳人則已,有則必當愛慕憐惜。(第一六六則)
乍看以上幾則文字,花和美人並沒有直接交集,彷彿是各自的陳述,僅是偶然置於同一則;然而花和美人頻頻同時出現,這樣的並置給予讀者一種類同的關係,雖然沒有直接相關,卻都指向每則文字的敘述語意,花和美人都有著與共同的指向。例如第五則,花和美人(佳人)沒有正面的關係,但它們都是敘述主體所疼惜的對象;再如第二十九則,「花之香」和「美人之姿態」沒有關聯,但它們對於敘述主體來說,都有著「無可名狀,無可執著」的特性,能帶給欣賞者「攝召魂夢,顛倒情思」的審美體驗;第十七則甚至說「若無花月美人,不願生此世界」,直接並舉「花」、「月」、「美人」三者,強調其魅力使人不枉此生(此則雖非張潮自語,但是張潮讓敘述主體引用此言並加以引申,表現了對此語的認同)。
如果我們進而檢視《幽夢影》裡花和美人在內涵上的相互關係,就更能證明兩者同屬一系統的論點。在《幽夢影》裡,敘述主體除了屢屢指出花和美人的譬喻與類同關係之外,還提出兩者在內涵上的相互關係。在此花是花,美人是美人,分別有不同的指涉;但是兩者的互動卻可以建立,不再像前述類同的並置關係那般含蓄地並置不論。如:
賞花宜對佳人,醉月宜對韻人,映雪宜對高人。(第十一則)
以愛花之心愛美人,則領略自饒別趣;以愛美人之心愛花,則護惜倍有深情。(第三十二則)
美人之勝於花者,解語也;花之勝於美人者,生香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香而解語者也。(第三十三則)
因雪想高士,因花想美人,因酒想俠客,因月想好友,因山水想得意詩文。(第四十則)
若無詩酒,則山水為具文;若無佳麗,則花月皆虛設。(第一八八則)
很明顯地,這裡花和美人已經不是譬喻上的關係,而是內涵上的互動。互動又可以分成相比和相宜兩種。相比關係如第三十二則、三十三則比較出花和美人各自的優點和侷限,並想像著以愛花之心愛美人、以愛美人之心愛花的結果,比起其他人只是泛泛論道花與美人的相似,此處的符號運作更加深入而精準。至於相宜關係,如同第十一則「賞花宜對佳人」,第四十則「因花想美人」,彷彿花和美人的搭配,是天經地義的相宜,只要和花有關,配上美人總是更加合宜,以至於會有第一八八則「若無佳麗,則山水皆虛設」之語。
以上分析了《幽夢影》中「花」和「美人」兩詞彙的關係,看出兩者有著系統上的關係。其中以「類同的並置關係」全然根據選擇軸的類同原則;至於「章句的譬喻關係」和「內涵的互動關係」雖然揉雜了組合軸的連接原則,卻也強化了「花」和「美人」的關係,使兩者同屬一系統的論點更為堅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