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
此篇論文旨在以符號學二軸說探討清初文人張潮所著《幽夢影》一書中的美人形象,在理論基礎上採用索緒爾及後人對二軸說的理論與補充,並參考中外符號學研究者對於這些理論的評估,加上筆者的詮釋與延伸;在研究對象上則選擇清代張潮的清言作品《幽夢影》,試圖探究其書中美人形象的符號系統,在類同(similarity)與連結(contiguity)兩項原則的交互作用下,勾勒出書中敘述主體所言之美人形象之特點,並進一步觀察此一系統運用的文學效果與呈現風貌。
【关键词】 二軸理論、清言、張潮、幽夢影、美人形象
一、前言
此篇論文旨在以符號學(semiology)二軸說探討清初文人張潮所著《幽夢影》一書中的美人形象,試圖論證其書中之美人形象實為一符號系統,在類同(similarity)與連結(contiguity)兩項原則的交互作用下,勾勒出書中敘述主體所言之美人形象之特點,並進一步觀察此一系統運用的文學效果與呈現風貌。
此篇論文所使用的符號學角度源於瑞士語言學家索緒爾(Ferdinand de Saussure)討論語言狀態時所提出的二軸關係理論,後經過結構主義符號學者雅克慎(Roman Jakobson)、洛特曼(Yury Lotman,或譯Jurij Lotman)等人加以補充與發揚。此篇論文除採用索緒爾及後人對二軸說的理論與補充,並參考中外符號學研究者對於這些理論的評估,加上筆者的詮釋與延伸,作為此篇論文的理論基礎。
《幽夢影》一書乃明清小品的「清言」當中頗負盛名之著作,在形式上繼承自晚明以來清言的文體特色,在內容上也透露出獨特的審美體認。其中「美人形象」的描寫十分突出,且與書中其他詞彙有著系統上的關係,本篇論文即著眼於對這系統關係的探討與觀察,期望能在看似散漫獨立的清言風格中,找出隱藏其中的詞彙系統關係,進而觀察其風貌、探討其效果。
關於研究對象與切入角度的選擇,即為何選擇研究明清小品之一的《幽夢影》的美人形象?以及為什麼是以符號學二軸說作為切入的理論基礎?筆者將從幾個方面加以說明。
首先,對於《幽夢影》之類的清言,雖說有不少從事明清文學研究的前輩在著作中論及清言的存在,但是目前的研究空間仍非常廣大,尤其是清言內容的語言操作和美感體認方面,仍有許多尚待開發之處。如果對清言的研究只是在文學史脈絡中做一綱目式的羅列,或者提到明清小品之際「順便」記它幾筆(而無視清言在體例風格上與大部份明清小品有相異之處),或對其內容上的研究只限於主題思想或篇章技巧的泛論,都將是明清文學研究上的損失,也是整個文學研究領域的遺憾。
至於選擇《幽夢影》的美人形象為研究對象,除了因為筆者個人對《幽夢影》雋永風致的愛好之外,更因為《幽夢影》書中極力暢寫美人形象,而塑造方式又有其獨特點,故選擇美人形象為此篇《幽夢影》研究的中心。此外,《幽夢影》成書約為清言這種文體發展底定的階段,而且除了眉批,其內容皆出於作者自著,相對於清言發展早期的作品以及清言中許多廣輯他人文句的作品來說,《幽夢影》在思想和意象上有著較為集中、一貫的趨向,研究時較有論證上的基礎。
那麼為何選擇符號學二軸說為理論基礎呢?也許有些讀者會疑惑,既然研究女性形象,以女性主義的批評角度切入豈不是更加對題?在此,筆者有著需要採用符號學的原因,也有著不適合採用女性主義角度的理由。由於《幽夢影》繼承了清言的體例,形式上分成許多格言式的條則,每則篇幅精雅短小,且多排偶的對句。當某些詞彙不斷地出現在上下文不同的條則中,或者某些意義上的表現被打散在不同條則,這些情況都適合結構主義和符號學擅長的系統對比取代,以便觀察出諸多詞彙背後的系統架構。加上《幽夢影》書中對美人形象著墨甚多,但卻極少對「美人」直接下定義,往往需要參照系統內其它詞彙才能更深一層去把握美人形象,符號學和結構主義的方法,較能針對這種文學操作方式做出解讀。至於女性主義的批評方式,可以在作品中洞悉父權運作的潛在影響,有破除某些迷思之功;然而《幽夢影》中對於美人形象的塑造不僅是社會價值的產物,尚有敘述主體在文學意象上的許多經營。雖然我們不能排除《幽夢影》的美人形象受到當時封建社會的影響(筆者也相信用女性主義來檢視《幽夢影》會有一些心得,尤其在物化女性的議題上),然而我們不能武斷地認定《幽夢影》的美人形象就是當時社會評價女性的標準,而忽略了《幽夢影》中文學想像和個人情思的運作。因此,以現今兩性平等的拳擊手套去KO(knock out)古典文學的美感經驗,並非筆者此篇論文的目標;因意識型態的評價而忽略創作內涵的挖掘,就更非筆者欲為。筆者不否定女性主義批評的成效,只是在此篇論文的方向上,以符號學的解讀方式較能探討《幽夢影》的敘述主體運用符號系統的風貌和效果。
以下將對符號學二軸理論及《幽夢影》的內容做進一步的說明,並透過對文本全面、實際的檢視,探討《幽夢影》如何在書中形成一美人形象的系統,觀察其文學效果及呈現風貌。
二、符號學二軸理論的發端與演化
符號學二軸理論源於索緒爾的語言學理論。索緒爾認為「在語言狀態中,一切都是以關係為基礎的」[1],並進一步認為語言各項要素的關係和差別都是在兩個不同的範圍內展開的,這兩個範圍就是毗鄰關係(syntagmatic relations)和聯想關係(associative relations)[2]。
毗鄰關係即是說出來的一連串語音前後的關係;如果轉換成書寫,即是水平(相對於後面提到的垂直)連續書寫的語句中,兩個或兩個以上各單位的關係。所謂適用這種毗鄰的單位到底是什麼呢?索緒爾認為可以是詞,可以是詞的組合,甚至是各式各樣的複雜單位,如複合詞、派生詞、句子成分、整個句子等等[3]。由於索緒爾對毗鄰關係的單位界定很有彈性,所以也引起後來許多符號學家的爭論。筆者認為,毗鄰關係真正的重要性並非在單位上的硬性規定,而是在關係內各種無論大小單位的結構分析以及和另外一個範圍——聯想關係的相互作用。所以筆者贊同結構主義者(同時也是索緒爾理論的著名詮釋者)卡勒(Jonathan Culler)的意見,認為毗鄰關係和聯想關係適用於語言分析的各個層次,他在著作中從最小的音位實際演練,一直到詞、詞組和句子,證明這些單位都可以用毗鄰關係加以分析[4]。卡勒還提出語言層次的等級體系(a hierarchy of linguistic levels)試圖消弭並整合語言學家們對索緒爾毗鄰關係的分類紛爭。卡勒說:
可以這樣說,索緒爾以後發展起來的各種描述理論之間的差異,從根本上說,是對於組合關係(筆者按:即毗鄰關係)的性質以及怎樣判斷與何關係的爭議。這些不同的觀點無須在此一一列舉。然而所有的描述理論都認識到,語言是一個由不同的層次構成的等級體系(a hierarchy of linguistic levels)。在這等級體系中,一個層次的組成因素(例如,音位)可以組合起來構成另一個層次的組成元素(例如,詞素),並且可以根據這些元素的組合能力來判斷這些元素的性質。這些理論的不同點在於,在判斷關係時,對於各種因素的重視程度不同。例如,可以把相似的話語看做由形式組成的序列,先在這些語言形式的不同點把它們分開,然後再研究這些分散的形式是怎樣組合成序列的。也可以先從理論開始,說明語言元素都有哪些功能,然後再確定哪些元素能組合起來執行這些功能。[5]
如果我們將卡勒的意見具體用在研究上,研究毗鄰關係時,單位的大小是可以隨著分析的重點來決定,單位和單位也可以視研究情況而組合成一個更高層次的新單位。甚至在句子之上的段落、篇章,都可以進行毗鄰關係的研究。
討論了毗鄰關係的單位和層次,現在我們回到毗鄰關係的意義及實際運用。我們可以把毗鄰關係看成系統本身要求的排列,例如英語的文法,主詞動詞形容詞等都有一定的位置,它們的排列關係即是一種毗鄰關係;又如宋詞詞牌「鷓鴣天」共分兩片,上片共有四句,每句七字,下片詞共有五句,字數限制分別為三字、三字、七字、七字、七字。這時上片四句與下片五句的聯繫即是一種毗鄰關係,而上片四句之間的聯繫,下片五句之間的聯繫,也是一種毗鄰關係,只不過單位的層次不同。毗鄰關係由於會顯現在形式上,因此經常是可見的,不過並非總是有位置或次序上的限制。例如現代詩的書寫,每個字之間有著毗鄰關係,但不像宋詞那樣規定著字詞的位置(斷句),就連文法上的順序,在現代詩中也常被顛覆,即使如此,字句的毗鄰關係依然存在於詩中。
認識到毗鄰關係的存在,便能在研究中釐清哪些是奠基於毗鄰關係的研究。前引卡勒舉兩個研究方式為例,我們可以用更具體的題材說明卡勒的舉例。「研究分散但相似的形式如何組合成序列」,例如中國章回小說在每一回的題目多半採用對句,每一回開頭多半出現「話說……」,我們就可以研究這樣的特徵如何支撐起章回小說進行的氣氛。「說明語言元素的功能及元素組合起來執行的功能」,例如前面提過的宋詞即為一例,又例如詩人劉克襄在詩集《最美麗的時候》中大量使用動植物名稱,若將這些名稱都視為元素,都有各自的意義和形象,和小說情境結合後又有各種呈現意義和形象的方式[6]。以上都是在毗鄰關係的觀察下,能夠分析的範圍。
相對於毗鄰關係,聯想關係的意義則複雜得多,後人也有一些修改。索緒爾當初對聯想關係的說明是:
在話語之外,各個有某種共同點的詞會在人們的記憶裡聯合起來,構成具有各種關係的集合……它們的所在地是在人們的腦子裡。它們是屬於每個人的語言內部寶藏的一部份。我們管它們叫聯想關係[7]。
簡單地說,即是在我們還沒讓語言文字出口下筆之前,在腦中浮現各個有某種共通點的詞語,我們從中選取一個最適當的,呈現在語言文字的毗鄰關係中。那些具有共通點、有待選擇的詞語之間,就具有聯想關係。在索緒爾的解釋中,有幾點可以提出來討論:一、他說有著聯想關係的詞彙是「在話語之外」、「在人們的記憶裡聯合起來」、「它們的所在地是在人們的腦子裡」,這表示他認為聯想關係在話語中無法直接被看見,而是存在於心理層面,語文中看見的只有選擇後的結果,只能看見語文各單位的毗鄰關係。二、索緒爾用「聯想」來解釋這種關係,但是當索緒爾在《普通語言學教程》的第六章實際將聯想關係與毗鄰關係用在話語分析時,我們可以看出他所謂的聯想並非心理上的自由聯想,而是毗鄰關係背後隱藏的語言系統的運作[8]。
關於這種關係是依靠聯想的,和此一聯想關係是隱藏不現的這兩個特點,後來的語言學家都有過修正與補充,後面將會提及。現在我們先重新檢視聯想關係的內容及實際運用。要明白聯想關係的運作,可能需要輔以具體可見的毗鄰關係,一同觀照之下較為清晰。筆者個人認為,台灣國小階段教育所練習的「照樣造句」,頗能說明索緒爾的毗鄰關係和聯想關係。例如下面這個仿造照樣造句形式的題目[9]:
│ 我 │緊緊地│握住│刀子,│感覺它的│重量│與│存在感│
│()│( )│()│( ),│感覺它的│()│與│( )│
在這個題目中,我們可能很快就照樣造出類似例句要求的句子,如「他慢慢地拾起水晶,感覺它的圓潤與透明度」。當我們如此運作的時候,就已經將索緒爾所說的聯想關係作用在毗鄰關係了。例句每個部份的前後銜接有著毗鄰關係:「我—緊緊地—握住—刀子,感覺它的—重量—與—存在感」,它們的毗鄰或是因為文法,或是因為作為前後詞彙的補語而存在。當我們在括弧中填入詞句之後,每個括弧之間同樣也有著毗鄰關係。但是聯想關係在哪裡呢?就在讓我們選擇填入一個括弧的諸多詞彙之間。例如當我們試著填寫第一個括弧時,我們腦中會出現各種人稱以供選擇,如「她」、「我們」、「小明」、「王雲五」、「楊威利」、「葉小釵」等等,這些名詞有著指稱的共同點,彼此存在的就是索緒爾的聯想關係。我們可以清楚看出,這些可供選擇的詞彙並非有著天馬行空的自由聯想,而是受到語言系統的規則。例如題目中的第一個括弧,就算筆者打破人稱的限制,創造一個有新意的句子:「時間靜靜地稀釋著愛情……」,筆者在第一個括弧填入的詞彙「時間」也還是名詞主詞,且與第四個括弧裡的詞彙仍有著主詞和受詞的關係,整個句子仍受到語言系統的限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