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旧民主主义革命时期的文学思潮,与同一时期的社会形态与社会思潮相适应,也发生过剧烈的斗争和巨大的变动。这种斗争的主流,按其社会性质而言,是资产阶级文学思想对于封建文学思想的斗争。这种变动的过程,是封建主义文学的没落与资产阶级文学的兴起的过程。这种变动,按其时代意义来说,是在世界进入资本主义时代,而中国又经受了欧风美雨的袭击之后,中国文学如何借鉴外国文学以谋求新的发展,以求自立于世界文学之林的问题。虽然这两项任务只有到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才能完成,但这个时期毕竟已经展开了这种斗争。
一、鸦片战争与太平天国革命时期
鸦片战争之前,中国社会已经险象环生,岌岌可危,文学界也生机殆尽,奄奄一息。鸦片战争的失败使一些人警醒起来,但由于那个时期还没有出现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因而也不可能出现资产阶级性质的社会思潮。地主阶级的开明派,如林则徐主张既反对鸦片贸易、反对侵略,又不一概反对中外通商,魏源主张“师夷长技以制夷”,但他们不可能想到对中国进行资本主义毋造,也不曾想到中国文学的改革问题。太平天国的兴亡说明这冬时期还只能爆发旧式农民革命,而这样的农民革命也不可能根本挽救中国。当时虽然产生了一些优秀作品,但文坛的论争也还是骈散之争,文笔之辩,唐宋之争,其结果也还是桐城派古文转而为湘乡派古文,宋诗派的勃兴,以及传奇、杂剧与小说的萧条。前人讲述这一时期的政治与文学虽然也每每以道、咸为界,但却各有自己的特定含义。如陈衍所说“前清诗学,道咸以来一大关捩”,[1]以及王逸塘所说“有清一代诗体,自道咸而一大变”,[2]都是指宋诗运动的兴起。
正因为鸦片战争时期还没有产生新的社会思潮,所以龚自珍虽在1841年去世,他仍然可以作为那个时期思想界的代表人物。龚自珍自称其学是“天地东西南北之学”,不但研究经学、史学与文学,而且研究边疆地理与政事,视野确乎比较广阔。他关心现实,揭露黑暗,呼吁变法,的确难能可贵。但他的政治思想终究没有超出自然经济与封建君主制度的范围。他主张在新疆设置行省,却又主张以嘉峪关为界,严格控制东西的物资交流:“除稻米、盐茶、大黄、布绸外,一切中国奇淫之物,不许出关,以厚其俗;除皮货、西瓜外,不许入关,以丰其聚”。[3]当时,世界市场已经形成,要阻止世界性的物资流通已经不大可能,所谓中国的“奇淫之物”也早已相形见绌,他还要以自然经济的观点呆阻止国内市场的流通。在鸦片战争爆发的当年冬,他在一封致友人的信中这样写道:“开辟以来,民之骄悍,不畏君上,未有甚于今日中国者也。今之中国,以九重天子之尊,三令五申,公卿以下,舌敝唇焦,于今数年,欲使民不吸鸦片烟而民弗许;此奴
仆踞家长、子孙棰祖父之世宙也。即使英吉利不侵不叛,望风纳款,中国尚且可耻而可忧,愿执事且无图英吉利”。[4]鸦片烟不能禁止,其原因外存英国,内在皇帝与王公大臣,龚自珍却只怪君威不重,民不驯服,可见其封建君主制思想的严重。龚自珍的诗歌与散文都能自铸伟词,自成高格,开一代风气。但是,他又有很陈腐的文学思想。他的一本歌功颂德的诗集《升平分类读史雅集》今已不传,但其幸存的自序却暴露了封建正统的文学观念。他说,当时的穷乡僻壤有一些自外于天地父母之民,悍顽煽乱,因而“宜有文臣,附先知觉后知之义,作为歌诗,而使相与弦歌其间。”这样做,“犯上作乱之民,必有自搏颡泣者,必有投械而起者,仰祝圣清千万岁,俯祝云初之游其世者”,[5]竟把诗歌作为遏制人民造反,维护封建君权的工具。
魏源,同样是一位视野开阔而又关心民瘼的思想家和作家,但他的文学思想也很陈旧。本来,我国文学在古代与经史相混,至南北朝始自觉为文,于是乎方有《文选》与《文心雕龙》的出现,而魏源却以此为诗教的衰落。[6]他还这样论述文艺的教化作用。他说:“民之制于上,犹草木之制于四时也,在所以煦之;煦之道莫尚乎崇诗书,兴文学。”[7]又说:“盖诗乐之作,所以宣上德而达下情,导其郁懑,作其忠孝,恒与政治相表里,故播之乡党邦国,感人心而天下和平。”[8]他讲到了“达下情”,但其着眼点仍然在于上。
自从孔子论诗讲“兴观群怨”,汉儒论诗讲美刺,讲“上以化下,下以刺上”之后,关于诗歌的美与刺,上化下达之说已成为论诗的通则。与龚魏并世的张应昌还编过一部《国朝诗铎》,主张以诗“上德宣忠孝,下情通讽刺,闻者足警戒,言者无罪戾。……以充铭座词,以为采风备。”[9]比之张应昌,龚与魏甚至处略有逊色。
张际亮对乾嘉以来诗坛的批评是相当激烈的。他说过:“盖自乾隆、嘉庆以来,类多以诗干贵显。轻薄比之于器,则供人之坑好者也;比之于声,则荡人之心魄者也;此谓之失是非,导谄谀,奖贪淫,丧礼仪,久之而害于人心风俗。”[10]又说:“大抵自文化政策有严重的封建与宗教气味,而没有近代民主与科学气息。另外,还应当指出,人们常常提到的《戒浮文巧言谕》所指的“文”,其本意仅指公文、报告之类,并非指文学作品。况且,官批评了一些具有封建色彩的套话,却又规定了一些类似的套话。洪仁歼的《资政新编》的确具有一些资本主义的色彩,如称赞西方的科学技术,建议发展工业、设立新闻机构等,但它并未付诸实施;而且,洪仁玕的思想后来也大有变化。
二、资产阶级改良派的形成与变法时期
从太平天国失败以迄戊戌变法运动的30多年,帝国主义列强对华侵略日益严重,西方资产阶级的物质技术与意识形态乘间而至。国家的危机日益加深,人民群众的爱国运动也日渐发展。随着资本主义性质的工业的发展,资产阶级在形成与发展,反映资产阶级意志的新学也随之形成与发展,新的文学思潮与文学作品破土而出了。
资产阶级改良派及其意识形态有一个发展过程。一般说来,早期的改良主义者多主张维护固有的纲常名教,而又采取西方富国强兵之术,即以中国的精神文明驾驭西方的物质文明。例如,冯桂芬看到了中国“人无弃才不如夷,地无遗利不如夷,君民不隔不如夷,名实必符不如夷”,[18]却又主张“以中国伦常名教为原本,辅以诸国富强之术”。[19]薛福成主张“取西人器数之学,以卫吾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之道”。[20]这时,改良主义还在萌芽阶段,他们看不到西方物质技术之外的文学,也没有涉及中国文学的改革问题。梁启超所说的“盖当时之人,绝不承认欧美人除能制造、能测量、能驾驶、能操练之外更有其他学问”,全国以“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为至言,[21]即指这个时期的思想界而言。
此后,改良派逐渐走上政治舞台,维新变法的理论逐渐成熟。他们总结了洋务派失败的经验教训,不仅意识到了中西物质技术的差别,而且意识到了中西意识形态与政治制度的优劣,于是在批判旧教育、旧学的同时,也对中国传统的文学展开了批判。
康有为在1895年《上清帝第四书》中写道:“大地忽通,强敌环逼,士知诗文而不通中外。故锢聪塞明,而才用不足;官求苟谨,而畏言兴作;故苟且粉饰,而事不能兴。”[22]这是对旧教育的批判,也是对旧诗文的批判。
日后的文坛领袖,文学改良运动的倡导者梁启超此时却把传统诗文当成了丧志之物。1897年,他在《万木草堂小学学记》中告诫学生:“词章不能谓之学也。虽然,言之无文,行之而不远。说理论事,务求透达,亦当厝意。若夫骈丽之章,歌曲之作,以娱魂性,偶一为之,毋令溺志。”[23]在《变法通议•论女学》中又说:“古之号称才女者,则批风抹月,拈花弄草,能为伤春惜别之语,成诗词集数卷,斯为至矣。若此等事,本不能目之为学,其为男子,苟无他所学,而专欲以此鸣者,则亦可指为浮浪之子,靡论妇人也。”[24]他认为不能废弃的说理论事之文,当是指应用文字,他所鄙视的“不能谓之学”的“溺志之物”则正是指的文学艺术作品。
谭嗣同认为当时是“中外虎争”的时代,因而也是“文无所用”的时代,[25]戏剧竞与赌博一样,只能荒废学业,消磨光阴。[26]甲午年底,他把包括优秀诗歌在内的全部著作统统称为旧学,表示鄙弃,甚至要抛弃全部“旧学之诗”。当友人劝告之后,虽然存而不弃,但仍然以激愤的语调写道:“天发杀机,龙蛇起陆,犹不自惩,而为此无用之呻吟,抑何靡与?三十年前之精力,敝于所谓考据辞章,垂垂尽矣!施于今,无一当焉。愤而发箧,毕弃之。刘君淞夫独哀其不自聊,劝令少留,且捃拾残章为补遗,姑从之云耳。”[27]
严复的《原强》和《救亡决论》从救亡图存的根本大计出发,从中西对比的角度,论证了否定文学的道理。他认为,西方之所以强盛是因为它们“先物理而后文词,重达用而薄藻饰”,中国之所以贫穷衰弱是因为“其学最尚词章”,词章之道,虽能极海市蜃楼、恍惚迷离之能事,却无补于救贫救弱。所以,不管是唐宋八大家的散文,还是桐城派的散文,也不管是唐诗派还是宋诗派,通通是无用之物,应当束之高阁,等到国家富强、物阜民康之时,方可以用来怡情遣兴。[28]
何启、胡礼垣也说过:“今者四方告病,盗贼蜂起,失地失权,一月数见,内外交逼,无过此时,而犹谆谆然讲文体之盛衰,论笔阵之强弱,其去时务二字亦云远矣。”[29]
王韬曾经概述过当时重自然科学,重实业,轻视文学的情况。他说:“其谈富国之效者,则日开矿也,铸币也,因土之宜,尽地之利,一若裕民而足国,非此不可。至于学问一端,亦以西人为尚。化学、光学、重学、医学、植物之学,皆有专门名家,辨析毫芒,几若非此不足以言学,而凡一切文学词章无不悉废。”[30]不难看出,当时的王韬已经意识到这不是个别人的好恶,而是一种社会思潮。
这的确是一种具有时代特征与阶级特征的社会思潮。它是在资产阶级改良派谋求变法救国与崇尚西学的时期兴起的。它崇尚西学而又否定中国文学,这一点既与洋务派不同,又比早期的改良派有所发展,同戊戌变法之后的社会思潮也迥然有别。它否定的是“一切文学词章”,超出了旧文坛的派别之争,这一点和当日的封建文坛又大不相同。对于旧文学的否定意味着对新文学的追求,当年的资产阶级改良派曾进行过文学改革的尝试。
诗歌的改革首推黄遵宪。他的《人境庐诗草•自序》提出要在“诗境”、“取材”、“述事”和“炼格”四方面有所革新。他主张不名一格,不专一体而自铸新体。即不仅博采历代诸家诸派诗歌之长,而且采取散文伸缩离合之法;不仅采取经史子集、官书会典中的语汇,而且要吸取方言俗谚,新词新典,从而创造出一种“不为古人所束缚”的“为我之诗”。这种理论体现了他力求摆脱一家一派的窠臼,别创诗界的求新精神。他的诗歌创作取材丰富,意境开阔。他写中国,也“吟到中华以外天”。他批判封建主义的文化教育,也写到了资本主义的形形色色。他突出地表现了帝国主义与中华民族的矛盾,也赞扬某些资本主义的文明。他富有民族自信心,却又反对闭关自守,盲目自大。
其次是夏曾佑、谭嗣同和梁启超的“新学之诗”。他们不顾诗歌艺术的特点,以孔、佛、耶三教学说入诗,以至根本无从索解。作为诗歌艺术的改革他们是失败的,但仍然足以证明他们的探索精神。
在小说方面,这时也透露了一点新的信息。梁启超说过:“西国教科之书最盛,而出以游戏小说者尤夥,故日本之变法,赖俚歌与小说之力,盖以悦童子,以导愚氓,未有善于是者也”[31]《国闻报》发表《本报附印说部缘起》说:“夫说部之兴,其人人之深,行世之远,几几出于经史上”,“且闻欧、美、东瀛,其开化之始,往往得小说之助。是以不惮辛勤,广为采集,附纸分送。”[32]虽然其事不成,但它说明一种新的观念已经萌芽。
这个时期虽然还没有提出散文改革的口号,但它作为介绍西学,宣传变法的直接应用工具,事实上不能不有所改革。维新派的文章一般都能从中外对比的宏观世界上提出问题,又往往引用外国人士的言论和科学道理来说明问题,给人耳目一新之感。
三、资产阶级改良派的文学思想
从戊戌变法失败到辛亥革命,为资产阶级革命时期。当时,资产阶级的两派经过激烈的论战,从而正式形成了革命派与改良派。这两派都从各自的政治观与文学观考察过文学与国家、民族和人民的关系,因而形成各具特色的文学思想。
资产阶级改良派的文学思想各有差异,但应以梁启超为代表的文学改革派为其主流与代表。这一派之中也不尽相同,但他们的主要特征是崇拜西方文学,崇尚小说,倡导文学改革与提倡文学救国。
1898年12月25日,梁启超说,中国“非有诗界革命,则诗运殆将绝”,以往的诗人都可以称之为“鹦鹉名士”,不足为训。今后“若作诗,必为诗界之哥化布、玛赛郎然后可”,作诗必须具备新意境、新语句和古人之风格。即必须具备“繁富而玮异”的“欧洲之意境语句”,“欧洲之真精神、真思想”,使用“日本语句”。同时,他还指出黄遵宪的某些诗虽有欧洲新意境,但新语句尚少。他预言已经出现“诗界革命”的征兆,“诗界革命”的时机已经渐趋成熟,诗界的哥伦布、玛赛郎出世之日已经为期不远了。[33]三天后,他又称赞日本人德富苏峰的著作《将来之日本》“其文雄放隽快,善以欧西文思入日本文,实为文界别开一生面者”,大有鼓吹平民主义之功,并预言“中国若有文界革命,当亦不可不起点于是也”。[34]1902年初,梁启超批评严复的译作《原富》“其文太务渊雅,刻意模仿先秦文体,非多读古人之书,一翻殆难索解”。他呼吁道:“夫文界之宜革命久矣!欧、美、日本诸国文体之变化,常与其文明程度成比例”,“著译之业,将以播文明思想于国民也,非为藏山不朽之名誉也。”[35]这表明,他王张以欧美和日本为师,改造中国文学,以文学传播资本主义文明,开通民智。
自从“百日维新”之后,梁启超就反复论述了改造国民精神的问题。他认为当时的世界竞争是国民的竞争,国民的精神状态与力量大小决定国家的盛衰,改造国民精神已成为当务之急。1902年《新民丛报》创刊和《新民说》的发表,标志着他的这种思想形成了体系。《新民说》宣称,不是社会制度决定着政治的清浊,而是国民文明程度的高低决定着政治的清浊。如果国民的文明程度低下,纵有圣君贤相,其政治也只能清明于一时,人亡则政熄;反之,如果国民的文明程度高,即使暴君污吏能够得逞于一时,国民也自能设法补救。“苟有新民,何患无新制度度、无新政府、无新国家?”“英美各国之民,常不待贤君臣而足以致治”,而中国变法数十年之所以不见成效,其原因就在于对“新民之道未有留意焉者也”。所以,“新民为今日中国第一急务”。[36]怎样造就这样的国民?文学对于造就新民有着怎样的作用呢?《新民说》并没有答案。
同年,梁启超发表《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一文,对于小说改良政治、造就新民的作用作了肯定的回答:“欲改良群治,盛自小说界革命始;欲新民,必自新小说始。”[37]梁启超所说的小说包括戏剧,所以他说的“小说界革命”也包括“戏剧革命”。
从《夏威夷游记》到《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三年之间梁启超依次提出了诗歌、散文、小说与戏剧的改革口号。并且指出了文学改革的方向,以及与政治、民众的关系,因此可以说《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一文标志着梁启超改良主义文学思想体系的基本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