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明帝时所制新律是以汉律为蓝本完成的。《晋书·刑法志》载其事曰:“魏明帝改士庶罚金之令,男听以罚金,妇人加笞还从鞭督之例,以其形体裸露故也。是时承用秦汉旧律……其后,天子又下诏改定刑制,命司空陈群、散骑常侍刘邵、给事黄门侍郎韩逊、议郎庾嶷、中郎黄休、荀诜等删约旧科,傍采汉律,定为魏法,制新律十八篇,州郡令四十五篇,尚书官令、军中令,合百八十余篇。”其所引魏律《序》(注:《晋书·刑法志》原文作“其序略曰”,学者在引用此处时多将“序略”作一词加书名号,本文采用张建国的观点,认为“略”是省文的意思,应是“《序》略曰”。参见张建国:《魏晋律令法典比较研究》,《中外法学》1995年第1期。)说:
旧律因秦《法经》,就增三篇,而《具律》不移,因在第六。罪条例既不在始,又不在终,非篇章之义。故集罪例以为《刑名》,冠于律首。《盗律》有劫略、恐□、和卖买人,科有持质,皆非盗事,故分以为《劫略律》。《贼律》有欺谩、诈伪、□封、矫制,《囚律》有诈伪生死,《令丙》有诈自复免,事类众多,故分为《诈律》。《贼律》有贼伐树木、杀伤人畜产及诸亡印,《金布律》有毁伤亡失县官财物,故分为《毁亡律》。《囚律》有告劾、传覆,《厩律》有告反逮受,科有登闻道辞,故分为《告劾律》。《囚律》有系囚、鞫狱、断狱之法,《兴律》有上狱之事,科有考事报谳,宜别为篇,故分为《系讯》、《断狱律》。《盗律》有受所监受财枉法,《杂律》有假借不廉,《令乙》有呵人受钱,科有使者验赂,其事相类,故分为《请赇律》。《盗律》有勃辱强贼,《兴律》有擅兴徭役,《具律》有出卖呈,科有擅作修舍事,故分为《兴擅律》。《兴律》有乏徭稽留,《贼律》有储峙不办,《厩律》有乏军之兴,及旧典有奉诏不谨、不承用诏书,汉氏施行有小愆之反不如令,辄劾以不承用诏书乏军要斩,又减以《丁酉诏书》,《丁酉诏书》,汉文所下,不宜复以为法,故别为之《留律》。秦世旧有厩置、乘传、副车、食厨,汉初承秦不改,后以费广稍省,故后汉但设骑置而无车马,而律犹著其文,则为虚设,故除《厩律》,取其可用合科者,以为《邮驿令》。其告反逮验,别人《告劾律》。上言变事,以为《变事令》,以惊事告急,与《兴律》烽燧及科令者,以为《惊事律》。《盗律》有还赃畀主,《金布律》有罚赎入责以呈黄金为价,科有平庸坐赃事,以为《偿赃律》。律之初制,无免坐之文,张汤、赵禹始作监临部主、见知故纵之例。其见知而故不举劾,各与同罪,失不举劾,各以赎论,其不见不知,不坐也,是以文约而例通。科之为制,每条有违科,不觉不知,从坐之免,不复分别,而免坐繁多,宜总为免例,以省科文,故更制定其由例,以为《免坐律》。诸律令中有其教制,本条无从坐之文者,皆从此取法也。凡所定增十三篇,就故五篇,合十八篇,于正律九篇为增,于旁章科令为省矣。改汉旧律不行于魏者皆除之,更依古义制为五刑。
由于汉律早已失传,《晋书·刑法志》所引魏律《序》应是现存最早且最完整记载汉律篇目及其内容的史料。虽然《汉书·刑法志》成书更早,并且是专门记述汉代法律制度沿革史的文献,但对汉律篇目及其内容记载的完整性显然不如前者。因此,魏律《序》在研究汉律篇目问题上具有特殊重要的地位。以往学者早已注意到魏律《序》对汉代法律史研究的价值,并利用它取得了丰硕成果。在张家山汉简出土的今天,魏律《序》未尝不是探讨汉律体系的一个突破口。
将魏律《序》与《二年律令》加以比较分析,就会发现《二年律令》中那些不见于九章的律篇实际上是二级分类,均归属在九章律篇之下。最直接的证据是魏律《序》关于《厩律》的记载:“秦世旧有厩置、乘传、副车、食厨,汉初承秦不改,后以费广稍省,故后汉但设骑置而无车马,而律犹著其文,则为虚设,故除《厩律》,取其可用合科者,以为《邮驿令》。其告反逮验,别人《告劾律》。上言变事,以为《变事令》,以惊事告急,与《兴律》烽燧及科令者,以为《惊事律》。”此外,前文还有“《厩律》有告反逮受”、“《厩律》有乏军之兴”之语。由此可知在汉律中关于厩置、乘传、副车、食厨以及车马、邮驿甚至告反逮受、上言变事、乏军之兴的内容均属于《厩律》。《二年律令》中有一些明显属于上述内容的律篇,如《传食律》、《行书律》。《传食律》简228 是关于“诸乘传起长安……”的法律,简229—230是关于发传时用马、传食、用员的规定,简231是有关传食的律条,简232—237是关于各级官吏不同情况下是否享受以及享受何种等级传食的规定。如简232、233:“丞相、御史及诸二千石官使人,若遣吏、新为官及属尉、佐以上徵若迁徙者,及军吏、县道有尤急言变事,皆得为传食。车大夫粺米半斗,参食,从者粝米,皆给草具。”《行书律》则是关于邮设置、设施、人员、邮书等的规定。如简264:“十里置一邮。南郡江水以南,至索(?)南水,廿里一邮。”按照魏律《序》的说法,上述内容应属于《厩律》。(注:大庭脩亦根据魏律《序》认为,“汉代的厩律,内容接近秦的传食律。”参见大庭脩:《云梦出土竹书秦律的研究》,孙言诚译,《简牍研究译丛》第2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7年,第422页。)那么,《传食律》、《行书律》就不可能与《二年律令》中的《贼》、《盗》等九章律篇一样,属同一级的分类,而是次一级分类。(注:高恒认为魏律《序》的上述记载“并不能说明《厩律》就是关于‘厩置’的法律”,仅仅能说明“《厩律》中有许多关于厩置的法律条文”,因此他认为,“秦《厩苑律》或即萧何‘摭秦法’创制汉《厩律》的蓝本。”参见高恒:《汉律篇名新笺》,《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1980年第2期。张家山汉简《传食律》、《行书律》的出土表明,汉《厩律》的蓝本并非只有秦《厩苑律》,还应包括传食律和行书律,因此,魏律《序》提到的秦律中关于厩置、乘传、副车、食厨的规定都应是汉《厩律》的来源。)
《二年律令》中有《告律》的律篇亦可以证明汉律篇存在二级分类。魏律《序》说“《囚律》有诈伪生死”,“《囚律》有告劾、传覆……故分为《告劾律》”,“《囚律》有系囚、鞫狱、断狱之法……宜别为篇,故分为《系讯》、《断狱律》”。《晋书·刑法志》载晋在汉律基础上制晋泰始律,“辨《囚律》为《告劾》、《系讯》、《断狱》”。李均明根据上述记载,推断“凡汉律中有关诈伪生死、告劾、传覆、系囚、鞠狱、断狱的条款,皆可能属于《囚律》。”(注:李均明:《〈二年律令·具律〉中应分出〈囚律〉条款》,《郑州大学学报》2002年第3期。)我同意李先生的看法,不仅如此,我认为上述材料还表明《告律》就是关于告劾的法律,在汉律篇分类中属《囚律》。所谓“告劾”即告发、举劾。《说文·力部》:“劾,法有罪也。”《急就章》:“诛罚诈伪劾罪人”,颜师古注:“劾,举案之也。”《史记·蒙恬列传》:“太子立为二世皇帝,而赵高亲近,日夜毁恶蒙氏,求其罪过,举劾之。”因此,《告律》应该是关于告劾的法律。如《二年律令·告律》简126—131条云:“诬告人以死罪,黥为城旦舂;它各反其罪。告不审及有罪先自告,各减其罪一等,死罪黥为城旦舂……令、丞、令史或偏(遍)先自得之,相除。”即是关于告发、诬告的法律。据此还可以确定被整理者归入《二年律令·具律》的简101“诸欲告罪人,及有罪先自告而远其县廷者,皆得告所在乡,乡官谨听,书其告,上县道官。廷士吏亦得听告”,也应归入《囚律》之《告律》。(注:李均明上引文认为《二年律令》中被整理者归入《具律》的下列律条:简93—98、107—109、113,应当从《具律》中分出而归入《囚律》。此外,我认为简102—103“县道官守丞毋得断狱及(谳)。相国、御史及二千石官所置守、叚(假)吏,若丞缺,令一尉为守丞,皆得断狱、(谳)狱,皆令监临庳(卑)官,而勿令坐官”,也应属《囚律》。)
此外,还可以推论《徭律》是《兴律》所属律篇。魏律《序》有“《兴律》有擅兴徭役”、“《兴律》有乏徭稽留”之语,表明汉律中《兴律》与“徭”关系密切。从《兴律》“兴”的字义,也可以推想《徭律》是《兴律》的二级律篇名。《说文》:“兴,起也。”《周礼·地官·旅师》:“平颁其兴积。”郑玄注:“县官征聚物曰兴。”《左传》哀公二十六年:“大尹兴空泽之士千甲。”陆德明释文:“兴,发也。”根据以上文献,所谓“兴”就是征发人与物。睡虎地秦律为此提供了旁证。《秦律十八种·徭律》:
御中发徵,乏弗行,赀二甲。失期三日到五日,谇;六日到旬,赀一盾;过旬,赀一甲。其得殹(也),及诣。水雨,除兴。兴徒以为邑中之红(功)者,令(嫴)堵卒岁。未卒堵坏,司空将红(功)及君子主堵者有罪,令其徒复垣之,勿计为(徭)。·县葆禁苑、公马牛苑,兴徒以斩(堑)垣离(篱)散及补缮之,辄以效苑吏,苑吏循之。未卒岁或坏(决),令县复兴徒为之,而勿计为(徭)。卒岁而或(决)坏,过三堵以上,县葆者补缮之;三堵以下,及虽未盈卒岁而或盗(决)道出入,令苑辄自补缮之。县所葆禁苑之傅山、远山,其土恶不能雨,夏有坏者,勿稍补缮,至秋毋(无)雨时而以(徭)为之。其近田恐兽及马牛出食稼者,县啬夫材兴有田其旁者,无贵贱,以田少多出人,以垣缮之,不得为(徭)。县毋敢擅坏更公舍官府及廷,其有欲坏更□(也),必之。欲以城旦舂益为公舍官府及补缮之,为之,勿。县为恒事及有为□(也),吏程攻(功),赢员及减员自二日以上,为不察。上之所兴,其程攻(功)而不当者,如县然。度攻(功)必令司空与匠度之,毋独令匠。其不审,以律论度者,而以其实为(徭)徒计。(第76—77页)
《徭律》是原简标题,从律文可知“发征”即为“兴”,但并非所有“兴徒”都可计为“徭”,只有符合国家规定的“兴”才能计作“徭”。萧何在秦律基础上制定的《兴律》,与《徭律》也应该是统属关系而非并列关系吧?
假如《二年律令》中的《传食律》、《行书律》、《告律》、《徭律》确是汉律的二级律篇,分属《厩律》、《囚律》、《兴律》,则不仅可以证明传世文献关于汉律九章的说法,而且可以据此推断《二年律令》以及传世文献中那些不见于九章的律篇可能都是二级律篇名,归属九章之下。但是,它们是如何归类的呢?前文在解决《兴律》、《徭律》的关系时,睡虎地秦简起了很大作用,那么,作为汉律前身和蓝本的秦律是否能够成为解决此问题的钥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