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次,从所校史书的体裁看,北宋的12次中,9次为正史,即纪传体;其余三次,分属编年体和杂史,合计仅三种史体。而当时史部书的门类已颇多,如《新唐书·艺文志》的史部中,就有故事、职官、地理等十三大类。
北宋校史书范围的狭窄,鲜明体现出“资治”的色彩:正史本身就是“以帝王本纪为纲”的史书(注:《辞源》(商务印书馆,1988年7月版)“正史”条下。),记录着每个王朝的盛衰荣辱,为后世统治者提供了丰富的正反两方面的经验;而其它三次中,校《国语》是为考试出题之需,可不论;其余两部则都有明确的资治目的:《资治通鉴》自不必赘言,《天和殿御览》亦如是——仁宗摘编此书的目的,就是为“思考历代治乱事迹,以为监[鉴]戒。”(注:《玉海》卷五四。)
南宋所校史书中,国史为纪传体,《长编》、日历、实录皆属编年体,玉牒为官修的“帝王族谱”,“以编年体叙帝系而记其历数。”(注:《辞源》“玉牒”条下。)会要和《太常因革礼》则为典志体,合计亦为三种史体。因此从校勘史书的范围上讲,南宋与北宋难分伯仲。而南宋所校之官修史书,皆为后世纂修正史的取材之所,因此他们的校勘,恰是为后世正史之修奠定基础,可见其校史书的目的同样是为了“资治”。
第三,从校勘对象的重要性观察,北宋的12次中,有9次是校正史。正史是封建社会史籍中最重要的一种体裁,今天一提到中国史书,人们首先想到的就是二十四史。所校其它书中的《资治通鉴》,又是编年体史书中影响最为深远的一部——自《春秋》、三传之后,我国的编年体史书一直处于低潮;而《通鉴》问世后,编年体大兴,继踵者不绝如缕,如《续资治通鉴长编》、《宋元资治通鉴》、《明通鉴》、《续资治通鉴》等等;我国的三大史体之一——纪事本末体,也由此而诞生;注释、研究《通鉴》之书亦层出不穷,乃至后世形成了专门之学——通鉴学。因此可以说,北宋所校史书,大多为当时最重要的史籍。
南宋校史虽亦有9次,然多为实录、会要、日历等,对成于北宋的三部正史——旧、新《五代史》、《新唐书》却未予刊正,所以其重要性自与北宋所校不可同日而语。
第四是校当代之书。北宋仁宗乾兴年间所摘编之《天和殿御览》,至天圣二年就已校毕镂板;对《资治通鉴》的校勘距进呈时间还不到一年。南宋对《太上日历》、《孝宗日历》的校勘亦与成书上进的时间相去不远,与北宋情况相仿;而南宋在这方面又有发展——修书未毕便进行校勘,如李焘的《长编》和其后的《宁宗玉牒》皆属此种情况。这也是宋代校勘高度发展的标志之一。
第五是校勘的计划性。北宋校正史表现出很强的计划性:第一次即校前三史,第三次为《三国志》、《晋书》、《唐书》,第七次校《南、北史》、《隋书》,第十次为南北朝之“七史”,其余几次复校穿插其中。从而在数十年内,系统校勘了成于北宋之前的全部十六史。
而南宋的情况却显得颇为凌乱:从实录方面看,第二次所校为神宗、哲宗实录,第五次为徽宗实录,第六次才校太祖、太宗等六朝的,而真宗朝的却始终未校;以国史论,仅校神、哲两朝,而未及其它;就日历而言,北宋已有日历,却从南宋高宗校起;从玉牒看,更是仅校宁宗一朝。因此,南宋之校史书可谓是毫无计划性。
特别要指出的是《神宗实录》等不断重修,已经不是“校勘”所能概括的,它是围绕王安石变法展开的政治斗争的反映。
第六,在将校勘成果汇编成书方面,两宋亦相差甚远。从上文不难看出,北宋校史书12次,汇编校记的就有4次,即:第二次复校《史记》时,产生“刊误文字五卷”;第四次复校前、后《汉书》时,将校正的三千余字“录为六卷以进”;第八次复校前四史之后,余靖“上《汉书刊误》三十卷”;第十一次复校《后汉书》时,又产生《东汉刊误》一卷。
而南宋的9次中,仅在校《宁宗玉牒》时,产生“刊正辩诬之书”(其中之“辩诬”还可能不是校勘,而是对历史事实的纠谬)。
北宋的4次校记汇编,皆产生于复校之时,其原因何在?
《宋会要辑稿》中,在上文第四次刊正前、后《汉书》之后,有一句很容易被忽略的记述,为我们提供了答疑的线索:“今之行者,止是淳化中定本。后虽再校,既已刻板,刊改殊少。”(注:《崇儒》四之一。)就是说:因前、后《汉书》已刻板,所以这次复校的结果,只有“殊少”的一小部分能反映在书板上。在这种情况下,若不将校勘结果集结为专书,则绝大部分成果都很难保存下来,更为重要的是当时就无法向皇帝汇报校勘的全部成果,因此很有必要将所校正的文字汇编成册。其余三次亦如是。可见,校勘记专书就是在这种情形下产生的。而南宋馆阁鲜有复校,故而没有必要将校勘成果编为专书。
而如果刊正的字数非常之多时,即便是集结成册之后,仍要在书板上改正,这就是第八次的情况:“……(余靖)乃上《汉书刊误》三十卷。至是改旧摹版,以从新校。”(注:《麟台》卷二。)
第七,在史书的复校方面,南宋远不及北宋。北宋馆阁除上述的四次复校外,在第七次校《南、北史》之后,于景祐年间又复校之。即在全部12次校勘中,有5次复校。而南宋的9次校史书,仅第二次所校众多史籍中的《神宗实录》,于乾道七年又随其它5种实录复校之。这种状况充分反映出南宋的校勘远不及北宋那样从容不迫,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复校。
第八为刻印情况,在这方面两宋相差亦很悬殊。北宋的12次中,校后立即“镂板”、“刊行”的有第一、三、五、六、七、九、十、十二共8次,而未刻板的4次均为复校,即校勘已刻印之书。实际上,北宋的多次校勘,其目的之一就是为了刻印。
南宋的9次校勘之后,却无一次提及“镂板”,仅为“缮写”、“抄录”而已。这主要是因为:日历、实录、会要等官修史书,大多具有官方档案的性质,日历甚至为机密档案,“在一定时期内,除编修官以外,其他人不能阅看。”(注:《中国古代史史料学》(北京出版社1983年1月版)第六章。)而且这些官修史书的卷帙多颇浩繁,如北宋所修三次会要,就有五百余卷;而高、孝两朝日历,更多达三千卷,因此这类官修史书在北宋时就未付梓,南宋则沿袭其例。
上述八个方面之中,所校史书的重要性、校勘的计划性、将校勘成果汇编成书、复校的次数及刻印情况等五个方面充分说明:北宋的史书校勘远胜于南宋。究其原因,主要是北宋政局较为稳定,经济高度发展,在“政通人和,百废俱兴”的情况下,政府才有可能在校勘史书方面投入大量精力、物力。特别是真宗、仁宗两朝,国泰民安,君臣于治理国家之余,尚可追思历史,取鉴前朝,正如仁宗所言:“朕听政之暇,于旧史无所不观,思考历代治乱事迹,以为鉴戒。”(注:《玉海》卷五四。)宋代21次校史书中,仅有3次是由皇帝亲自发动的,而3次均在真、仁二朝,这充分表明当时帝王对校勘事业直接关注的程度。在这些条件下,北宋之校史书才会高度集中于真、仁二朝。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南宋仅残存半壁河山,金朝、蒙古大军时时压境,又怎么可能花费很多精力去校勘史书呢?绍兴十四年的一段君臣对话充分说明了这个问题:“上曰:‘崇儒尚文,治世急务。’李文会曰:‘若非干戈偃息,此事亦未是举也。’”(注:《崇儒》四之二七。)故而南宋君臣也只有在“干戈偃息”的间隙中才能去“崇儒尚文”。
三
纵观宋以前千余年官府校勘的历史,自刘向、歆父子雠校群书后,历代多为对四部书的综合校理,如东汉安帝时“校定东观五经、诸子、传记、百家艺术”(注:《后汉书》(中华书局1965年5月版)卷八○《刘珍传》。);西晋武帝时校理著名的汲冢竹书(注:《晋书》(中华书局1974年11月版)卷五一《束皙传》,卷三九《荀勖传》。);刘宋年间谢灵运“整理秘阁书”(注:《宋书》(中华书局1974年10月版)卷六七《谢灵运传》。);北齐宣武帝命樊逊等校定群书(注:《北齐书》(中华书局1972年11月版)卷四五《樊逊传》。)。至唐代,仅《玉海》(卷四三)所载,综校四部之书就已达5次。历代亦曾多次校定经书,如镌刻熹平石经、正始石经、晋石经、开成石经、后蜀石经之前,即多有刊正。然而在校史书方面,前代却甚少建树。
我国在汉代已出现了专门整理史书的活动,如“永平十五年……(马严)与校书郎杜抚、班固等杂定《建武注记》。”(注:《后汉书》卷二四《马援传》。)但史书在汉代尚未成为独立部类(详见下文),因此雠校史书的次数自不会多。魏晋南北朝时期战乱频仍,统治者亦无暇经常校正史书。至唐代,史学高度发展,“唐修八史”等成就为宋代校勘提供了丰富的素材,然在史书校勘方面,唐代也仅是偶尔为之,如“太和五年,中书侍郎、监修国史路随奏曰:‘臣昨面奉圣旨,以《顺宗实录》颇非详实,委臣等重加刊正。”(注:《唐会要》(中华书局1955年6月版)卷六四。)这次校勘的起因是:韩愈所作的《顺宗实录》直书禁中之事,结果“内官恶之,于上前屡言不实,故令刊正也。”(注:《唐会要》(中华书局1955年6月版)卷六四。)
综合前文所述,宋代馆阁之校勘史书,至少在如下五方面超越前代:
一为校史书的频率。两宋合计319年,共校史书21次,平均约15年一次。这种频率实为前代所无。
二为北宋校理史书的高度计划性,也是前所未见的。北宋校正史始于太宗淳化五年,终于仁宗嘉祐八年,仅历时69年、主要经四次校勘即毕其功。隋以前尚少有专门校史书的活动,所以根本谈不到计划性。唐以前已修成7种正史,然唐代并未有计划地刊正之。
三是将校勘成果汇编成专书的作法,两宋共有5次,而宋以前却从未出现过。对此已有论述,本文不赘。(注:见拙作《北宋中后期官府校勘述论》,刊于《中国史研究》2000年第一期。)
四是对史书的复校。两宋复校共达6次,而宋以前对经书有过复校,却罕见复校史书者。
五为刻印情况。北宋校史书后立即镂板刊行者达8次之多,亦远胜前代。
宋代校史书盛况空前,其原因除上述之“国泰民安”外,尚有如下三点:
其一,史部书自身的发展是宋代史书校勘成就辉煌之必不可少的前提条件。
我国自先秦至西汉前期,史书的门类、数量皆远不及经、子之书,因此至东汉班固修《汉书·艺文志》时,仍沿《七略》之例,不立史部。自司马迁《史记》问世后,史书大兴,故而至西晋荀勖的《中经新簿》,首将史书独辟一部,然尚在经部、子部之后。至东晋李充之《晋元帝四部书目》,史部才位列第二。隋唐时期,史部书继续发展,成为拥有十三部类的泱泱大国;宋以前的十六部正史中,有八部纂修于唐代——这一切都为宋代的史书校勘奠定了坚实基础。
其二,推动宋代校勘事业空前发展的最直接原因是印刷术的广泛使用。唐以前印刷术尚未问世,因而宋以前之多次校雠皆无条件付梓,至多不过是将经书镌于石上,供人传抄而已。至唐代,印刷术虽已发明,然尚未普遍运用。五代时期印刷术的发展为宋代的刻书业奠定了良好基础。宋代已具备了大量刊印书籍的各种条件,而镂板之前自然希望尽量减少书籍中的错讹之处,由是校勘事业大为兴盛。
其三是“会通”思潮的影响。我国史学至唐宋年间空前发展,史家已不满足于断代为史,而是站在更高的层面上,纵观上下几千年的变化——唐中叶《通典》问世,北宋年间《资治通鉴》付梓,南宋期间《通志》诞生,宋末元初《通考》修纂——这四部巨著皆“贯二帝三王而通为一家”,“能同天下之文”,“能极古今之变”(注:《通志·总序》(浙江古籍出版社,1988年11月版)。),它们生动反映出唐宋时期“大矣哉”的“会通”思潮。
更值得注意的是,北宋初年编纂的“四大部书”,即《太平广记》、《太平御览》、《文苑英华》与《册府元龟》(总计达三千五百卷),同样是“包括群书,指掌千古”(注:宋太宗为《太平御览》所下之诏,见《玉海》卷五四。)的会通之作。四部书中前三部均修于太宗朝,《册府元龟》纂于真宗朝;而宋代之校正史,恰始于太宗朝,而终于仁宗朝。由此可见,正是在当时编纂会通巨帙蔚然成风的氛围之中,北宋馆阁校勘了全部正史,从而在校勘史书的领域里,成就了空前的会通之作。
字库未存字注释:
@① 原字钅加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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