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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火宗教与突厥兴衰——以古代突厥斗战神研究为中心(1)-历史学
来源:  作者:王小甫  点击:次  时间:2001-07-16 00:00于哲学网发表

  【提要】本文研究了漠北阙特勤墓地发现以及国内虞弘墓等出土葬具上的鸟身祭司形象,认为这就是唐代所谓突厥“斗战神”,本为拜火教神祇Verethraghna(Warahrān/Bahrām)的化身之一。这一文物证实了古突厥人的拜火教(Zoroastrainism)信仰。通过本项研究,古代突厥人和粟特人的关系、拜火教的传播等相关历史问题和文化现象得以重新探讨。本文认为,古代突厥兴于拜火,毁于拜火,其间教训,可谓深刻。而本文的研究也表明,只有注重原典内涵,深入对象本身,而不只是做表面形式的类比,学术研究才有可能实现真正的创新和突破。
  【关键词】拜火  祆教  鸟身祭司  突厥  斗战神
 
  唐人姚汝能撰《安禄山事迹》,开篇即说:“安禄山,营州杂种胡也,小名轧荦山。母阿史德氏,为突厥巫,无子,祷轧荦山,神应而生焉。”其自注云:“突厥呼斗战神为轧荦山。”[1]然而,名为轧荦山的斗战神究竟是何方神圣,迄今没有的解。[2]2004年8月,北京大学中国古代史研究中心组成“蒙古历史文化”考察队,前往蒙古国作主题为“自然环境与历史文化关系”的野外考察。在该国后杭爱省哈沙特县和硕柴达木(Hoshoo Tsaydam),在那矗立着著名的阙特勤碑和毗伽可汗碑的地方,考察队员在其文物陈列室里发现了一件重要文物:这是出土于阙特勤墓地的一块红色花岗岩巨形石板,其表面阴刻线雕类似近年国内虞弘墓等出土葬具上那种两个鸟身祭司相对护持圣火的图案,只是这块巨石线雕上半部残缺,图案也较国内所出简单粗犷。[3]这件文物对于研究古代突厥文化乃至其政治历史发展有着不可替代的价值。[4]本人认为,这种鸟身祭司就是古代突厥斗战神的形象,本为拜火教神祇Verethraghna(Warahrān/Bahrām)的化身之一。本文即拟结合有关文物和文献史料,汲取前贤学术成果,对该文物的价值和意义试予阐释,同时对其反映的拜火教与古代突厥政治盛衰关系略加探讨。妄逞臆见之处,还望专家批评指正。
一、拜火教神话中鸟的形象
  学界一般公认:“这种半人半鸟的祭司护持火坛的形象,是最具特征的祆教图案”。[5]祆教即琐罗亚斯德教(Zoroastrianism),源自古代伊朗,因其主要功课是在祭司的指导下礼拜圣火,因而又被称为拜火教(fire-worship)。[6]也有学者提出:这种“人头鹰身赫瓦雷纳(Xvarenah)鸟即是圣鸟Senmurv之一种”。[7]
  其实,Senmurv是伊朗神话中虚构神鸟Simurgh/Simorgh的婆罗钵语(Pahlavi,即中古波斯语)形式,其名称源出自波斯古经《阿维斯塔》(Avesta)中的maragho saeno,意为“Saena鸟”,原本指鹰雕一类的猛禽。这一神鸟在伊朗艺术中被描绘成鸟形的巨型有翼动物,能够抓起大象或骆驼,类似孔雀,长着一个狗头和一副狮爪,有时候显出一张人脸。据说这鸟能在火焰中再生并成为不朽。[8]萨珊波斯(226-651 A.D.)时期,人们认为该鸟能使土地丰产并且统合天地,[9]等等。权威的研究意见认为,要把这一神鸟的原型比定为已知鸟类是困难的,问题在于,该神鸟的艺术典型只有三趾,而大多数鸟类都是四趾。[10]在菲尔多西的《列王纪》中,作为扎尔(Zal)和鲁斯塔姆(Rostam)父子保护者的神鸟还有一个名字相同(Simorgh)的邪恶的对应物,后来被勇士埃斯凡迪亚尔(Esfandiar)杀死。[11]研究者认为,这两只鸟原本很可能是同一只鸟,神鸟性格是善恶二重的。总之,有证据表明,这一神鸟在不同的文化中有着不同的形态,而且,同一个名字既用于真实的鸟类,也用于神话中的复合物,甚至同时被用于善良的和邪恶的动物。“这只神鸟有很多特点都和印度的迦楼罗(Garuda,华言金翅大鹏。——引者)共通,那是毗湿奴神(the god Visnu)的坐驾。特别有意思的是,这种比喻在萨珊波斯时代已经出现了。在第一本梵文《五卷书》(Pancatantra,波斯编译本名《卡里来和笛木乃》Kalila and Dimna)里就有海边的鸟儿们向其国王迦楼罗作申述的故事。在粟特语里,神鸟(synmrgh)一词就被用来翻译迦楼罗;在中古波斯语原本《卡里来和笛木乃》的古叙利亚文译本中,迦楼罗也被译成神鸟(Simorgh)。”[12]
  无论如何,单是伊朗神鸟(Simorgh)三趾这一特征就使其难以与近年出土葬具上的鸟身祭司勘同,因为我们看到这种祭司都是典型的四趾鸟爪(有向后突出的距趾)。
  尽管有些证据十分可疑,这一神鸟与赫瓦雷纳(Xvarnah/Khvarenah)神有着某种关系却是不可否认的。这种关系在《阿维斯塔》里已经有所显示,在《列王纪》里也有迹可寻:神鸟把一根羽毛作为自己灵光(farr= Xvarnah[13])的象征交给扎尔(英雄鲁斯塔姆之父),以便必要时点燃以召唤神鸟显灵。[14]不过,研究者认为,既然该神鸟没有出现在花园拱门(Taq-e Bustan)窟龛的君权神授浮雕里,[15]那么,它就可能并非专门的王者象征,而是一个较为普遍的幸运符号。[16]相反,赫瓦雷纳(Xvarnah/Khvarenah)却是著名的“王者灵光”(详见下节)。
  Xvarnah/Khvarenah是《阿维斯塔》语表示“光耀”的术语,指的是古代伊朗宗教里最具特点的观念之一,即灵光神。由于希腊化时期(即亚历山大东征以后的塞琉古王朝统治伊朗的时期)这一神祇被比定为希腊的梯刻(Tuche,机运女神)以及阿拉米文的gad“幸运”(这个词也是中古波斯语“灵光”一词的表意写法),因而它经常与王者的光环以及显贵的德运联系在一起。尽管贝利(H. W. Bailey)爵士有不同意见,灵光神的基本观念应是和光与火,而不是和福运有关系,其词根源于khvar(燃烧、发光)可以证实这一点,而后者很可能与写做hvar“太阳”的同根词有关系。这种情况也可从“灵光神”有时在希腊文里译作doxa(辉煌)、在阿拉伯-波斯文里译作nur(明亮)的现象中得到说明[17]。
  据研究,现存《阿维斯塔》中《亚什特》(Yasht)卷第19篇主要是对灵光神的称颂[18],其中第7章第34-35节略云:“(34)当他(伊玛Yima,传说中人类的第一个国王。——引者)开始以虚假的谎言为乐时,灵光神就现形为一只鸟避开了他。……伊玛惶恐不知所措,羞愧得无地自容。(35)……灵光神离开了闪亮的伊玛……化身为一只Varaghna/Vareghna鸟。辽阔牧场的主公密特拉(Mithra)神捉住了灵光”[19]。在玛丽·博伊丝编译的《拜火教研究经文史料》中,Varaghna/ Vareghna鸟被直接译成了隼雀(英文hawk)[20]。可见,灵光神的化身并非是前述那只硕大无朋的神鸟Simorgh,而是形为隼雀的Vareghna鸟。
  下面我们就来看一看这只Vareghna鸟在拜火教神话中的性质和作用。有意思的是,在拜火教经典《阿维斯塔》中,形为隼雀的Vareghna鸟并非只是灵光神的象征,它同时也是另一位重要的神祇——Verethraghna/Bahram的化身,而且与后者有着更密切的关系,在其特性发挥中起着更重要的作用。“在《阿维斯塔》里,Verethraghna具有一个古代斗战神(warrior god)的所有特征,一个粉碎和战胜任何抵抗和防御的力量的化身,一种在攻击中展示其强大的不可抗拒的力量。由于这个原因,它和Vanaintī Uparatāt‘赢得优势’有联系(Yasht:14.0, 64),并被尊为yazatanam zayō.tәmō‘诸神中最高度武装的’(Yasht:14.1),amavastәmō‘最被赋予攻击力的’(Yasht:14.3),xvarәnahŋuhastәmō‘最被赋予灵光的’(Yasht:14.3)。它被想象为处于不断的对敌作战之中,(恶)人和魔鬼(daēvas),巫师(yātus)和异教徒(Yasht:14.4, 62)。”[21]因此我认为,把拜火教神祇Verethraghna/Bahram和汉文史料记载的突厥斗战神勘同可谓名副其实。[22]
  《亚什特》第14篇是专门的对斗战神Verethraghna/Bahram的颂歌,该篇一开始就依次描写了斗战神的10种化身,即:一阵猛烈的狂风,一头长有金角的公牛,一匹长有金耳和金蹄的白马,一匹发情的骆驼,一头公野猪,一个十五岁的青春少年,一只Vareghna鸟,一只弯角的公绵羊(ram),一只尖角的野山羊(goat)和一个武装的战士。[23]《伊朗学百科全书》(Encyclopaedia Iranic)斗战神(Bahram)条在列举这些化身时把Vareghna鸟解释为隼雀或猛禽(falcon or bird of prey)[24]。斗战神颂歌第7章第19-21节略云:“(19)第7次阿胡拉创造的斗战神(向他的求助者)赶来,化成一只Vareghna鸟急速前进,下面抓,上面撕,这最敏捷的鸟,这最快的飞行物。(20)它是唯一能赶上飞箭的生物,无论那箭射得多好。天刚破晓,它舒展羽毛飞翔,为避离黑暗追寻日光,为徒手者寻求武装。[25](21)它在山岭峡谷上空滑翔,它掠过一座座山峰,它掠过一条条河流,它掠过林梢,聆听着鸟儿们的喧哗。斗战神就这样来了,带着马兹达创造的善惠灵光,那马兹达创造的光华。”[26]
  有的《阿维斯塔》现代译本将Vareghna鸟译作渡鸦(raven,大乌鸦),[27]还有的研究者甚至就译作乌鸦(crow),[28]显然因其是一种体型较小的猛禽的缘故。然而,有一件文物有助于我们对此作出更为明确的判断,这就是陈列在乌兰巴托蒙古国立历史博物馆里的石雕阙特勤头像。这是一尊圆雕石人像,身体部分已经不知去向,据说发现于阙特勤墓地。该头像下还陈列了一个只剩口鼻和下巴的石片,石质与上述头像相同,据说明是阙特勤之妻。重要的是,所谓阙特勤头像上部雕出戴着一个高筒冠,冠前面的装饰浮雕是一只飞鸟展翅的正面图像。虽然正面浮雕不能完整表现鸟的体形,但国内近年出土许多唐代武官俑,其鶡冠正面却都塑出了一只完整的飞鸟:鸟头朝前展翅飞翔,体型小巧。[29]孙机先生曾撰专文研究中国古舆服中的鶡冠,他说:“唐代也在鶡冠上饰以鶡鸟全形,不过它所饰的鶡鸟并非似雉或似鸡的大型鸟类,而是一种小雀”;“唐代的鹖冠不但饰以鹖鸟全形,而且冠的造型相当高大,冠后还有包叶。这种造型是前所未见的。它的形成,大约一方面是为了和日趋高大的进贤冠相谐调,另方面又受到唐代新创的‘进德冠’的式样的影响。……这种冠皇太子、贵臣以及舞人都可以戴,流行的时间也比较长”;“此外,唐式鶡冠从外面看去,在两侧的包叶上还画出鸟翼。冠饰双翼,并非我国固有的作风。萨珊诸王的冠上多饰双翼,如卑路斯(457-483年)、库思老二世(590-627年)的王冠上都有这样的装饰,夏鼐先生以为这是太阳或祆教中屠龙之神未累什拉加那(Verethraghra)的象征。”[30]所谓未累什拉加那(Verethraghra)显然就是我们前面提到的斗战神(Verethraghna/Bahram)。突厥王子阙特勤所戴的高筒冠应该就是鶡冠。总之,由冠饰双翼为斗战神的象征可以判断,唐代鶡冠从而阙特勤头像上的那种小型飞鸟——鹖应该就是拜火教神话中斗战神的化身Vareghna鸟的原型鸟类。
  鹖到底是哪种鸟,诸书说法不太一致。《续汉志》说它是“勇雉”,《晋书·舆服志》又说鹖“形类鹞而微黑,性果勇,其鬭到死乃止”,也有人认为鹖形似雀。[31]由诸书称其形体类鹞而好勇斗狠的特性来看,显然应属隼雀无疑。在伊朗,隼雀被称为bāz(英语译为falcon, hawk)。在据认为是由古代伊朗数学和哲学家奥马尔·凯扬(Omar Kayyām,卒于12世纪初)编写的《新年书》(Nowrūz-nāma)里一开始就赞颂隼雀:“它得到君主们的喜爱,被训练得像国王般慷慨和整洁。古人云:隼雀是肉食鸟类之王,犹如马是草食四蹄动物之王。它天生具有其他鸟类所没有的威权(majesty);鹰(eagle)虽然体大,却无隼的威严”。[32]因此我认为,将拜火教神话中斗战神的化身Vareghna鸟比定为隼雀从而与中国古代的鹖鸟勘同是非常合适的。[33]
二、鸟身祭司的象征意义
  那么,在葬具上将通常所见护持火坛的祭司赋予斗战神的形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呢?我们先来看一下作为斗战神的化身Vareghna鸟在拜火教里的作用:
  斗战神的第七种化身是Vareghna鸟,这似乎又是一种夸张的描述。为什么一只鸟要为徒手者寻求武装呢?我们还得求助于隐喻,它表明,这只鸟象征着一个自由的灵魂。一个人摆脱了七大行星的影响,摆脱了物欲,因而正等着飞向阿胡拉·马兹达——那就是用一只鸟作为象征所指代的灵魂。这Vareghna是一种特别的鸟,它在善界方面操劳,而且可以大致被比作一只渡鸦(raven)或乌鸦(crow)。该鸟被描绘成上部是锐利的——即它身体的上半尖锐而小,有利它攻击任何敌人。它被描绘成有着厚实的下部,那就是说,它身体的下半部笨重而大。隐喻显示,这鸟在它的下半部保管着其他一些善的功课,它带着这些飞行,以便交给那些应该得到的人。它就像一个驿使,带着货物无所畏惧,甚至愿意付出生命加以保护,这些货物不送达预定的领取人,它就不会停息。颂歌(Yasht)把该鸟描绘成比其他鸟都要迅捷,意思是它以最快和最有效的方式去进行托付给它的工作。它以飞行这种特殊的方式吸引虔诚者的注意,从而把他引向他需要去的地方。
  该鸟被描绘成在拂晓第一个起飞,从而唤醒他人。黑夜表示一个人绝望时的黑暗;拂晓则表示斗战神的到来。该鸟但愿这事赶快发生:斗战神将武装那徒手的人,以便他能向邪恶的人开战。这鸟据说掠过了高岗、山峰、树林的顶尖,以及河谷的深处,聆听其他鸟儿们的喧哗。其他鸟儿指的是另一类灵魂,他们正在努力以抵及阿胡拉·马兹达。它们的歌声不是别的,正是这些灵魂激动的祈祷声,他们很快就要达到他们的目的了。河谷的深处指的是“灵魂”(Ruvan)活着和死后的劳作。高岗和山峰的顶部指的是那些获得解放以及为其他人的解放而工作着的灵魂。树梢指的是普通老百姓的祈祷,为了他们一天受到的任何好坏而感谢阿胡拉·马兹达。这鸟便聆听所有这些灵魂的倾述,安慰他们,想要照亮那黑暗的地方,希望他们群起开化,通过斗战神的作用而达到较高的程度。
  斗战神的这一奇妙化身通常显示给那些由于他们自身的活动而濒于财政崩溃边缘的人们。因此,一个确实贫困和贫穷的人,他极其需要钱,比如,为他的孩子们举行受信礼(Navjote),将会得到这只鸟的显灵。既然他在绝望中流浪,Vareghna鸟飞行的特殊方式将会引起他的注意。一旦这种情况发生,这鸟通常是把该人引到一个地方,那里可以找到足够的钱,以解决他的真实需求。这就是斗战神的工作和隐喻的精髓。[34]
  显然,斗战神化身Vareghna鸟的宗教作用与其作为宗教祭司的角色是一致的。然而,对于拜火教的信徒而言,斗战神的作用和意义并不止此。
  近年的研究表明,在东伊朗文化世界,尤其是在外出活动的粟特队商和聚落里,祭司(宗教事务)往往是由叫做“萨保/萨宝”的队商首领兼领的。[35]在传统社会里,实际上更可能是外出的队商首领由祭司充任。这种情况仍见于近代以前的印度帕西人移民社群。帕西人(Parsees/Parsis)是萨珊波斯被阿拉伯人消灭以后逃往印度的波斯难民,一直保持着自己的拜火教信仰和社群组织。“移居印度的帕西人手里并没有固定的成文法典以裁定社群的内部制度和秩序。他们作为一个少数族群,并没有自己自主的政治组织,涉及到刑法问题,他们实际上是接受各自统治者的审判。另一方面,内部民事调解和宗教争执则留给帕西人自己,因此,司法行政多少世纪都掌握在神职人员手里。既然大祭司(Dastur)作为这群难民的首领或发言人在Sanjan[36]与Jadi Rana大公谈判,从而使得帕西人定居印度成为可能,祭司们的领导作用显然是无可争议的。在萨珊伊朗,大祭司们已经掌握了最高民政官职,[37]那么,在社群处于一种政治领导缺位的状况时,大祭司应该起到首领的作用是最自然不过的事。在古吉拉特(Gujarat)邦每一个有帕西人群体定居的地区和城市,都有一个为首的大祭司家庭行使发言人(对外)和调停人(对内)的职责。”[38]
  移民社群的这种状况使我们有可能为鸟身祭司乃斗战神化身这一比定提供进一步的论据。因为,“在拜火教社群里,斗战神一直享有巨大的声望,即使是在萨珊王朝灭亡以后。事实上,斗战神之所以总是保有其突出地位,既由于后来同‘战神之火’(vərəθraγan- ātar, the ādūr ī warahrān or the Ātaš Bahrām)的联想,更由于他作为出门人和旅行者保护神的作用。”[39]玛丽·博伊丝则指出:“他(斗战神)被尊为一个重要的保护神,而在稍后的时代则作为行人商旅特有的守护神;他的颂歌(yasht)总是为那些行进在旅途中的人们所刻意吟诵。”[40]帕西人认为,他们能安全地从伊朗到达印度,也是受斗战神的庇护。据《Sanjan年代记》(Kisseh-i-Sanjan,1600年Navsari的Bahman Kaikobad写的波斯语诗歌)所记传说,帕西人迁徙途中在海上碰到了一场猛烈的暴风雨。先辈们向斗战神祈祷,希望救助他们脱离风暴,允诺以他的名义奉祀一座巨大的火庙。风暴消退,感恩的帕西人就奉祀了印度第一处斗战神之火——Iranshah,作为他们感激的标记[41]。在拜火教里,所谓“斗战神之火”就是最高级圣火[42]。
  实际上,斗战神作为行旅保护神这一特点至少可以追溯到伊朗高原的希腊化时代。在克尔曼沙赫(现在叫做巴赫塔兰Bakhtaran)附近的贝希斯敦(Behistun/Bīsotūn),在那著名的大流士摩崖附近,路边的岩石上开凿了一座神龛,雕造供奉的是希腊神话中光荣的战胜者赫拉克利斯(Herakles Kallinikos)。[43]该神龛有一条希腊语铭文,表明其开凿于公元前147年左右;同时它还有一条尚未完成的阿拉米文铭文。神龛位于东西方交通主干道(即由德黑兰经哈马丹去往巴格达的大路)的路边,这一位置表明,它是为希腊和伊朗两种信徒设计的,因为战胜者赫拉克利斯在希腊化时代被比定为斗战神轧荦山(Verethraghna),而后者对拜火教徒而言就是旅行者的守护之神。这样,沿着这条重要干道从该岩石旁边经过的伊朗人可以在那里献祭,祈祷他的保护;同时,希腊人则祈求他们自己神明的亲切护持。[44]
  因此可以认为,斗战神作为商人行旅的护佑之神,这应该是祭司被赋予其化身形象的重要原因之一。同样可以设想,在祭司被赋予斗战神化身形象的地方,该社群多半是离乡背井、出门在外,当然,也可以引申为身处文化故土甚至伊朗世界之外。就目前刊布的材料来看,葬具上事火祭司为鸟身的文物均出土于中原内地或蒙古高原;而在出土于中亚和粟特本土的类似葬具上,事火祭司均为人形,[45]二者间的区别值得注意。至少,最近的研究表明,尽管粟特人在中古中国被直接称为商胡、贾胡、兴(生)胡,行商色彩极为浓厚,可是在其本土,商贸却成了“粟特艺术中最缺失的部分”;“撒马尔干壁画的所谓‘异国风情’特征中,明显缺少了贸易和长途商旅的信息,大量不同形式的粟特壁画都是如此”;“整个粟特本土艺术甚至没有一个表现粟特商队的场景,也没有一艘商船”;“绘画题材中缺失商业活动场景的安排是如此的统一,所以不能仅仅把它归咎于材料的缺失”;“粟特地区虽然主要是一个商贸社会,但它的艺术从来不为商人喝彩”。[46]这种情况强化了我们的推测,即葬具上的斗战神化身形象主要是作为离土在外社群的保护神而被赋予祭司从而政教首领的。
  不过,在伊朗艺术的历史长河中,各个时期流行的模式和艺术风格不同,斗战神的图像也随之采取不同形式。在塞琉古王朝、安息王朝和早期萨珊波斯,斗战神被雕刻成希腊的赫拉克利斯的样子:一个裸体的男性形象,手持大棒,显示身体强健。稍后的萨珊时期,该神祇被描绘成萨珊王朝的战胜之火,即在印章和钱币上见到的ātaš ī Wahrām,以及描绘成《亚什特》(Yašt)第14篇(即斗战神颂歌)所列举的各种不同的动物化身,从而图示在萨珊艺术之中。[47]
  可是,我们在葬具上见到的鸟身祭司既然是斗战神的化身之一Vareghna鸟,那么其上半身的人形又从何而来,或该作何解释呢?我认为,这鸟身人形正反映了拜火教里斗战神与灵光神特殊的密切关系,上半身的拟人造型应该就来自著名的“王者灵光”。
  上一节我们已经提到,Vareghna鸟是斗战神和灵光神共有的化身形象。专门的研究者认为,在东伊朗文化世界,斗战神和灵光神关系非常密切。在贵霜钱币上,斗战神(Vərəθraγna)用希腊字母写做ORLAGNO,该神祇被图示为戴着有翼冠饰——一个伊朗象征符号的特有母题,以此将其比作灵光神(Xvarənah),即比作贵霜的光耀神(FARRO)。在这种象征符号背后,很可能就是《阿维斯塔》中有关Vareghna鸟是斗战神和灵光神二者化身的观念。[48]而灵光神最典型的象征,就是著名的“王者灵光”。
  在宗教神话中,灵光神伴随着君主、英雄、先知等正直、诚实、公正的领袖人物,一旦他们对正道(asha)做假,神就立刻弃离他。[49]所以,灵光神是首领们的福运象征。[50]所谓“王者灵光”即古代波斯浮雕上那种带翅膀和鸟尾的光盘(Faravahar / Farohar / Farrah),上部为一个男性显贵的形象(如贝希斯敦摩崖上所见)。这一图案过去被欧洲学界当作是拜火教最高神阿胡拉·马兹达(Ahura Mazda),近年的研究已经纠正了这一误解。[51]一般认为,这个图案的每一部分都具有宗教上的象征意义:从中央光环上冒出来的大胡子男性象征人的灵魂;他上面的手展开向上作祝福状,要人们记住高尚的事物和去天堂的路径;另一只手握着一个环,那是承诺之环,提醒拜火教徒总是保持自己的诺言;身上有三层羽毛,代表拜火教的“三善”,即善思、善言和善行;中央光盘是一个无尽的环,象征着精神永恒不朽;从中央光环下垂的两条绶带,象征着人所面临的二元选择,要么行善,要么作恶,这代表了拜火教的道德二元观。[52]有的说法还把翅膀和尾巴分开,翅膀上为五层羽毛(如波斯波利斯王宫基座外壁浮雕上的精致版本),意味着先知的五篇《伽萨》圣歌、拜火教每日的五个时辰、五种官能、以及灵魂投奔神主必须经过的五个神秘阶段;尾巴则是灵魂前进的方向舵,三层尾羽象征“三善”,等等。[53]
  “王者灵光”的宗教象征我们在出土葬具的鸟身祭司图案上还能观察到一些,如:腰带(等同中央光环)和由腰间下垂的两条绶带,[54]三层羽毛(虞弘墓、安伽墓);祭司奉火与臂间上扬的飘带亦可视为保持承诺与向上祝福动作的等价物。最明显的一处不同在于,虞弘墓葬具上祭司在事火的同时做着以手掩口的动作(安伽墓和史君墓的祭司图像则带着口罩)。据研究,以手掩口是拜火教举行哀悼仪式的特有手势。在波斯波利斯附近大流士陵墓入口的石刻上,面朝大流士的三个贵族,全都举手以袖掩口做出哀悼的手势。迄今为止,拜火教祭司在为死者念诵超度经文时还要做这种手势。[55]在已经刊布的粟特本土撒马尔干的“大使出行图”壁画中,南墙所绘为国王率大队人马前往父母陵寝祭奠,“画面里有些随从带着举行仪式用的口罩(padam)”,[56]显然也是属于哀悼行为。因此可以认为,葬具上祭司形象原本应是哀悼形式,只是由于特殊的需要,才被改造成了鸟身人形(斗战神+灵光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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