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书》记北魏太武帝拓跋焘“字佛狸”[1],《南齐书》亦作“字佛狸”[2],南朝史籍中迳以佛狸称他的例子很多,兹不赘举。《魏书》卷三《太宗纪》泰常七年:“夏四月甲戌,封皇子焘为泰平王,焘,字佛釐。”[3]但是今本《魏书》的《太宗纪》并非魏收旧文,宋人即已指出可能是以隋代魏澹的本子补入的。《隋书》说魏澹所撰魏史,“义例与魏收多所不同”,魏澹自称“今所撰史,讳皇帝名,书太子字”。[4]魏收《魏书》应当是不写拓跋焘的字的,魏澹的依据要么来自原拓跋集团的某种历史记忆,要么就是直接借鉴了江左史书,只不过改明显有贬辱色彩的狸为釐而已。南朝史书一方面说拓跋焘字佛狸,另一方面在各个用例中,不称焘而称佛狸,即称字不称名,表面上看,这与当时以称字为敬的习惯是有一点点牴牾的。事实上这里所谓的“字”,并非华夏传统意义上的表字。北族本无取字之俗,“佛狸”、“佛釐”为字更是与“焘”毫不相关。正如
值得注意的是,《宋书》中有几处涉及这个名字时,也有作“佛狸伐”和“狸伐”的。卷九五《索虏传》记拓跋焘进兵瓜步,宋文帝“乘舆数幸石头及莫府山,观望形势,购能斩佛狸伐头者,封八千户开国县公,赏布绢各万匹,金银各百斤”。[6]卷七四《臧质传》记臧质与围困盱眙的北魏众军(“虏众”)书曰:“示诏虏中诸士庶:狸伐见与书如别,尔等正朔之民,何为力自取如此。大丈夫岂可不知转祸为福邪!今写台格如别书,自思之。”[7]臧质的信还附有两份文件(即所谓“如别”),一是“台格”,指宋文帝所下的购募“能斩佛狸伐头者”的赏格;一是“狸伐见与书”,指太武帝给臧质的信,信中表示围攻盱眙的魏军其实并非鲜卑,而是丁零、胡、氐、羌,他不在乎这些军队的死活云云。卷九五卷末的“史臣曰”,也提到“狸伐”:“至于狸伐纂伪,弥扇凶威,英图武略,事驾前古,虽冒顿之鸷勇,檀石之骁强,不能及也。”[8]臧质的信和《宋书》“史臣曰”的“狸伐”,应当都是佛狸伐的省略形式,如同檀石槐被省略成檀石一样。但是这种省略反而证明了“伐”字的存在。这就证明,拓跋焘鲜卑本名的全称应当是佛狸伐,佛狸与狸伐都是省称。《资治通鉴》载臧质信及台格条文,把佛狸伐和狸伐都改作“佛狸”,看来是不相信其全称为佛狸伐,也不相信佛狸和狸伐只是省称。[9]
从中古北族特别是鲜卑诸部政治名号的基本构造的角度来看,佛狸伐才是一个结构完整的名号,它包含了官号与官称两个部分:佛狸是官号,伐是官称。佛狸的语源我们将在后面讨论,这里我们先说“伐”。根据林安庆把拓跋的语源解析为[to:g beg]的成功经验[10],我们还进一步发现,bäg或beg是魏晋时期鲜卑诸部使用最为广泛的政治名号,而且总是作为一组名号中的最后一部分,即结构和功能意义上的官称来使用,比如拓跋、乞伏、乙弗、秃发等等,在拓跋集团的个人姓氏或名字中,bäg或beg的使用更是极为频繁,如拔拔氏(长孙氏)、他骆拔氏(骆氏)、俟力伐氏(鲍氏)、柯拔氏(柯氏)、黜弗氏、斛拔氏(贺拔氏)等等,北朝常用同音或音近的多个汉字,如跋、拔、发、弗、馛、伏、伐等等,来音译bäg或beg这一北族词汇。[11]正如我们已经分析过的,这些北族姓氏来源于部族称号,部族称号来源于部族首领的个人名称,而部族首领的个人名称又来源于他的政治名号。因此,北族姓氏、部族名称、部族首领的名称和部族首领的政治名号四者之间,有非常紧密、深刻的联系。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强调要充分重视中古北族重要政治人物的名号资料。在佛狸伐这一个案中,也不能以普通的个人取名来看待佛狸伐,而要把它看成某种政治名号,而且这个名号的结构本身也使我们认识到它与中古北族名号的一致性。
佛狸伐应当是太武帝在当皇帝以前的名号,这个名号中的伐(bäg)是官称,即使已经不是具体的官职,也必含有高贵、主人等意义,是通称意义上的官称。佛狸伐既然符合中古北族政治名号“官号加官称”的结构模式,那么行用时省略官称部分而只呼官号部分,就是比较自然的事情。这也许可以解释《宋书》和《南齐书》在正式介绍拓跋焘的名、字时,要说“字佛狸”,而不说“字佛狸伐”。大概在北方,当拓跋焘继位之前,人们如果用鲜卑语称呼他,正式场合应当称佛狸(釐)伐,非正式场合称佛狸(釐),这也是我们为什么要一再强调官号比官称更能代表一个人的Identity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