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汉代的典籍中,没有赵高是阉人的说法。首先,《史记》和《汉书》没有。其次,汉初贾谊着《过秦论》讨论秦国灭亡的原因,没有秦有宦阉之祸的说法,他在《新书·保傅》篇中说秦“使赵高傅胡亥而教之狱,所习者非斩劓人,则夷人之三族也。”都是文法酷烈的事,没有提到过赵高是宦阉。昭帝时期举行盐铁会议,文学与御史间多次提到赵高祸害秦的事情,说赵高“无过人之志,而居万人之上,”“以峻文决罪于内”,“增累秦法以广威”,对赵高的指责,详尽淋漓,没有一句提到宦阉的事情[21]。南朝范晔着《后汉书》始撰《宦者列传》,列举古来的宦阉,没有说赵高是阉人,列举历代亡国之祸说:“三代以嬖色取祸,嬴氏以奢虐致灾,西京自外戚失祚,东都缘阉尹倾国。”也不曾提及秦有宦阉之祸。赵高是在何时被说成是宦阉一事,笔者未遑详考,但可以肯定不是西汉的事情,可能就是就是源于上述《集解》所引的刘氏所云。《集解》的作者裴骃是南朝宋人,他所引的刘氏,不知何时人。想来,刘氏或许是汉晋以来东汉刘氏一族的后代,痛恨宦阉专权乱国,故有此极端的臆断,后世不详考,以错传错,陈陈相因,唐以后,遂成定论,一直流布到今天。
我们知道,赵高是有儿女的人。他的女儿,嫁与阎乐。阎乐任咸阳令,曾经参与望夷宫政变,事情见于《史记·秦始皇本纪》。显然,如果不带偏见,不对史料加以曲解的话,赵高可以肯定不是宦阉。
五、始皇陵铜车马御手与车府令
1980年,秦始皇陵西侧出土两乘大型铜车马,以实物之二分之一缩小铸成,分别定名为一号铜车马和二号铜车马。一号铜车,四马牵引,有站立御手俑一名,被认为是始皇帝所使用的立车。二号铜车,也是四马牵引,有跽坐御手一名,被认为是始皇帝所使用的安车。一号车的御手,身着长襦,戴冠,佩剑和玉环,双手握辔,站立于车前。二号车的御手,身着长襦,戴冠,佩剑,跽坐于车前部,双手握辔。二号车的御手,论者多以为是天子法驾出行时的御官,为奉车郎[22]。
奉车郎,见于东汉典章制度。《后汉书·服舆志上·法驾》“乘舆法驾,公卿不在卤簿中。河南尹、执金吾、雒阳令奉引,奉车郎御,侍中参乘。”西汉典章制度中,不见有奉车郎。武帝时期,初次设置奉车都尉,执掌天子乘舆车的驾驭。《汉书·百官公卿表》曰:“奉车都尉掌御乘舆车,驸马都尉掌驸马,皆武帝初置,秩比二千石。”
秦帝国时代,皇帝的出行乘舆,是由车府令执掌。始皇帝第五次巡幸,赵高以中车府令同行,随时侍候于皇帝身边。始皇帝死,赵高与胡亥、李斯策划沙丘之谋,密不发丧,“置始皇居辒辌车中,百官奏事上食如故,宦者辄从辒辌车中可诸奏事。”“独子胡亥、丞相李斯、赵高及幸宦者五六人知始皇崩。”如此重大的事情,之所以能够瞒住随行百官,只有赵高、胡亥、李斯以及“幸宦者”五六人知道,正是因为皇帝出行,主要活动于车中,中车府令赵高完全掌握了车马乘舆的原故。在这种意义上,我们可以说,沙丘之谋,是一次车上的政治阴谋,其阴谋之所以能够成功,其制度上的原因就是秦的中车府令掌管皇帝的出行车马乘舆。《集解》引伏俨曰:“中车府令,主乘舆路车。”非常贴切。
中车府令,又称车府令[23]。《汉书·艺文志》:“爰历六章者,车府令赵高所作也。”正称车府令。西安相家巷出土秦封泥有“车府”、“中车府丞”[24],《张家山汉墓竹简·秩律》有车府(令),秩六百石,丞三百石。《汉书·百官公卿表》,太仆属官车府令,有丞。《后汉书·百官志》,太仆属官“车府令一人,六百石。”本注:“主乘舆车。丞一人。”《汉官》:“车府(令),员吏二十四人。”《宋书·百官志》曰:“车府令,一人。丞一人。秦官也。二汉、魏、晋并隶太仆。太仆既省,隶尚书驾部。”对秦、两汉到魏晋的车府令,作了简单的条理。
论述至此,我们可以对秦汉车府令之源革执掌作一概述,秦官有车府令,执掌皇帝出行的乘舆车辆,官秩六百石,有丞一人,秩三百石。两汉以来,车府令属于太仆,秩禄不变,吏员有二十四人。秦到汉初,车府令执掌乘舆车辆的管理驾驭,汉武帝时,新设奉车都尉,奉侍皇帝乘舆,东汉以来,皇帝的法驾乘舆,有奉车郎驾驭。车府令执掌乘舆的部分职能,随时代变迁有所分散。
车府令执掌乘舆的职能,大体可以分为两个部分。其一为乘舆的设备管理,其一为皇帝出行的随行驾驭。乘舆的设备管理,可以参见《南史·宋文帝本纪》,文帝“性存俭约,不好奢侈,车府令尝以辇蓬故,请改易之;又辇席旧以乌皮缘故,欲代以紫皮,上以竹蓬未至于坏,紫色贵,并不听改。”非常清楚,皇帝乘舆之种种细部,小到车篷、车垫之陈旧更换,皆由车府令掌管。一号车有伞状车篷,二号车有龟甲形车盖,底部有文茵,正可以与车府令管理的细部相应。
车府令随行,可以见于赵高随同秦始皇出行。也可以见于东汉永平年间,车府令徐匡随明帝出行事[25]。汉代以来,太仆为掌管乘舆马政交通的大臣,仪典大驾,为皇帝御车。秦代掌管乘舆事宜的车府令,也当为皇帝御车。《盐铁论·刑德》文学曰:“辔衔者,御之具也,得良工而调。……执辔非其人,则马奔驰。……秦使赵高执其辔而覆其车。”虽然是一种指责赵高亡秦的形象比喻,其形象来源于赵高以秦中车府令夺权执政的史事,可以旁证在汉代人的观念里,车府令是要御车的。
车府令的源革执掌清楚以后,我们再来看始皇陵车马坑所出的铜车马。一号、二号铜车马是仿始皇帝生前出行用的车马铸成的,除了尺寸为原本的二分之一外,其装配细节,完全写实于实物原本。二号车为安车,别名辒辌车,其形制,同始皇帝出行所乘坐,死后载尸于其中的辒辌车完全相符。二号铜车马的御官,用与铜车马完全相同的方式铸成,相当于真人的二分之一,其服饰冠冕、武器佩带,处处写实逼真,如同缩小的原本,当为执掌乘舆驾驭的车府令及其相关官属,其冠冕服饰等级,也应当相当于车府令秩禄之六百石[26]。
秦代对于车御的选拔训练,有严格的法律规定。《睡虎地秦墓竹简》秦律杂抄·除吏律:“驾驺除四岁,不能驾御,赀教者一盾;免,赏(偿)四岁繇(徭)戍。”驾驺,即马车的御手,至少要经过四年的学习训练,四年以后,仍然不能驾御者,教官要被罚一盾,本人免职,补服四年徭役。《六韬·武车士》:“选车士之法,取年四十已下,长七尺五寸以上,走能逐奔马,及驰而乘之,前后、左右、上下周旋,能缚束旌旗,力能彀八石弓,射前后左右,皆便习者,名曰武车之士,不可不厚也.”古代对于车士的选拔,在年龄和体魄,车技和武艺上,皆有严格的规定。秦中车府令属下车御的选拔标准,当远在一般的车士和车御选拔之上。铜车马的两位御手,皆束带着冠,佩剑携弩,髭须飘逸,那种威武沈稳的武士形象,正是中车府令官属的仿真造型。
据专家们的推断,铜车马的铸造,在始皇帝统一天下以后,埋藏于始皇帝下葬之时,也就是在秦始皇二十六年到三十七年之间[27]。考其间担任中车府令者,正是赵高,铜车马的御官,当是赵高所出任的中车府令及其相关官属的形象。铜车马的御官,都是有胡须的堂堂男子,说明中车府并非用阉人,也可以旁证赵高不是宦阉。
结语
通过以上考察,我们可以对赵高的身世简单叙述如下,赵高的祖上可能是质于秦都的赵国王族,父亲是长于刀笔的文法之吏,母亲是供职于隐官的刑余之人。赵高生于秦昭王四十九(前258)年,他学史出仕,以大史考试第一,入秦宫为尚书卒史,后来得到秦王赏识,举任为中车府令。赵高曾经有罪定为死刑剥夺宦藉,得到秦王的赦免,继任中车府令,后来成为秦始皇幼子胡亥的文法教师。秦始皇三十七年,赵高主谋策划沙丘之谋,拥立二世皇帝胡亥成功,出任郎中令。二世二年,击败政敌李斯,出任丞相。二世三年,发动望夷宫政变,逼迫二世自杀,拥立子婴为秦王,被子婴所杀,享年52岁。赵高长于文字书法,精通法律,行政坚忍,以文法能吏长期仕宦于宫中。赵高有兄弟数人,其弟赵成曾经继任赵高出任郎中令,参与望夷宫政变。赵高的女儿嫁与长安令阎乐,阎乐也曾经参与望夷宫政变。赵高是常年仕宦于宫中的侧近之臣而不是宦阉,秦始皇陵二号铜车马的御官俑,应当就是赵高所出任的中车府令及其相关官属的形象。
注释
[1]马非百先生撰《秦集史》(中华书局,1982年)列有赵高传,主要在史料汇编和分类,留下辨析和论述的余地,笔者踊先学足迹,力求集积新的材料和研究作新的解说、补充和完善。
[2]《汉书·张骞传》“骞为人强力,宽大信人,蛮夷爱之。” 师古曰:「强力,言坚忍于事。」其具体事例,见《后汉书·吴汉传》“汉性强力,每从征伐,帝未安,恒侧足而立。诸将见战陈不利,或多惶惧,失其常度。汉意气自若,方整厉器械,激扬士吏。”讲的是吴汉在战争中临事坚忍自若。又见《汉书·赵广汉传》“广汉为人强力,天性精于吏职。见吏民,或夜不寝至旦。”讲的是赵广汉行政坚忍勤奋。《史记·李斯列传》二世夸奖赵高:“不为安肆志,不以危易心”就是对赵高强力的具体解说。
[3]《史记·李斯列传》二世对李斯说赵高:“且赵君为人精廉强力,下知人情,上能适朕,君其勿疑。”《国语·晋语一》:“甚精必愚。”《孟子·离娄下》:“取伤廉。”《释名·释言语》:“廉,敛也,自检敛也。”同传二世夸奖赵高:“絜行修善”,就是对赵高精廉的具体解说之一。
[4]《史记·蒙恬列传》“高有大罪,秦王令蒙毅法治之。毅不敢阿法,当高罪死,除其宦籍。帝以高之敦于事也,赦之,复其官爵。”《管子·君臣上》:“上惠其道,下敦其业。”《申鉴·杂言上》:“君子何敦夫学?”黄省曾注:“敦,勉也。”
[5]《张家山汉墓竹简》(文物出版社,2001年)《二年律令·史律》。张金光《秦制研究》第十章“学吏制度”(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李学勤《试说张家山汉简“史律”》(《文物》,2004年第4期)。
[6]《睡虎地秦墓竹简》(文物出版社,1978年)内史杂律:“非史子逸(也),毋敢学学室,犯令者有罪。”
[7]《汉书·艺文志》:“史籀篇者,周时史官教学童书也,与孔氏壁中古文异体。苍颉七章者,秦丞相李斯所作也;爰历六章者,车府令赵高所作也;博学七章者,太史令胡母敬所作也:文字多取史籀篇,而篆体复颇异,所谓秦篆者也。”《晋书·卫恒传》也说:“昔周宣王时,史籀始着大篆十五篇,或与古同,或与古异,世谓之籀书者也。及平王东迁,诸侯力政,家殊国异,而文字乖形。秦始皇帝初兼天下,丞相李斯乃奏益之,罢不合秦文者。斯作仓颉篇,中车府令赵高作爰历篇,太史令胡毋敬作博学篇,皆取史籀大篆,或颇省改,所谓小篆者。”
[8]据上引《史律》,史学童十七岁入学室学习,入学室以前,他们已经早早地学习过识字和写字了,据《史记》太史公自序,司马迁“年十岁则诵古文”,他习文字书法,当还要早些。《汉书·艺文志》曰:“古者八岁入小学,故周官保氏掌养国子,教之六书,谓象形﹑象事﹑象意﹑象声﹑转注﹑假借,造字之本也。”虽然讲的是先秦古代的事情,也可以作为秦汉时代学童事情的参考。
[9]参见《睡虎地秦墓竹简》(文物出版社,1978年)《编年记》。
[10]参见《史记》赵世家,《战国策》赵策,马王堆出土帛书《战国纵横家书》。
[11]《史记·吕不韦传》。
[12]《史记·秦始皇本纪》
[13]《史记·秦始皇本纪》三十五年条。
[14]《秦集史》赵高传。隐宫,当为隐官的意见,也见于陈直《史记新证》p24。关于隐官和隐宫的详细考辩,见刘瑞《秦代的“隐官”、“隐宫”考》(《秦文化论丛》第九辑,西北大学出版社,2002年)。
[15]《张家山汉墓竹简》二年律令户律。“公卒、士五(伍)、庶人各一顷,司寇、隐官各五十亩。”“公卒、士五(伍)、庶人一宅,司寇、隐官半宅。欲为户者,许之。”秦汉的名田制,参见杨政红《秦汉“名田宅制”说-从张家山汉简看秦汉的土地制度》(《中国史研究》1997年第一期)。
[16]参见《史记·酷吏列传》附张汤传,《汉书·张汤传》。
[17]《秦集史》赵高传。
[18]裘锡圭<说宦皇帝>,《古代文史研究新探》,江苏古籍出版社,1992年。
[19]《睡虎地秦墓竹简》《法律问答》:‘可(何)谓“宦者显大夫?”·宦及智(知)于王,及六百石吏以上,皆为“显大夫”。’宦者,就是指称仕宦于王或者皇帝者。《史记·粱孝王世家》:“二十九年十月,梁孝王入朝。景帝使使持节乘舆驷马,迎梁王于关下。既朝,上疏因留,以太后亲故。王入则侍景帝同辇,出则同车游猎,射禽兽上林中。梁之侍中、郎、谒者着籍引出入天子殿门,与汉宦官无异。”汉宦官,就是仕宦于汉皇帝之官,如同粱之侍中、郎、谒者。阎布克先生撰有《论张家山汉简“二年律令”中的“宦皇帝”》(《中国史研究》2003年第三期),据新出的张家山汉简,对“宦皇帝者”,从法律和官秩的角度作了整体的解释,请参见。另外,日本学者好并隆司撰有《张家山汉简の律文における宦皇帝について》(《别府大学大学院纪要》第五期,2003年3月),也可以参见。
[20]孙星衍等辑、周天游校《汉官六种》,中华书局,1990年。
[21]参见桓宽《盐铁论》《相刺》、《周秦》诸篇。
[22]袁仲一、程学华《秦陵二号铜车马》(《考古与文物丛刊》第一号,1986年,收于《秦俑学研究》,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6年)。二号铜车马御官是奉车郎的意见,得到学界的认同。同年,日本学者曾布川宽撰长篇文章《秦始皇陵と兵马俑に関する試論》(《东方学报》第五十八册,京都,1986年。),也持奉车郎的意见。关于始皇陵及其陪葬坑新的研究报告,参见袁仲一《秦始皇陵的考古发现与研究》,陕西人民出版社,2002年。
[23]安作璋、熊铁基《秦汉官职史稿》(齐鲁书社,一九八四年)第二章太仆条
[24]周晓路、路东之《秦封泥集》,三秦出版社,2000年。今年八月在西安,承蒙西安市文物保护考古研究所所长程林泉先生厚意,得以亲见实物,并承蒙告知,正在整理的大量秦封泥中多有车府官属而无奉车郎类,特此致谢。
[25]《后汉书·吴良传》:“永平中,车驾近出,而信阳侯阴就干突禁卫,车府令徐匡钩就车,收御者送狱。”
[26]兵马俑出土以后,不同服饰冠冕的将士俑的等级判别,一直是学界探讨的课题,但一直没有一个比较肯定的参照标准。主要探讨,可以参见陈孟东《秦陵兵俑衔级试解》、陈孟东、卢桂兰《秦陵兵俑爵级试解》(两文皆收于《秦俑学研究》、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6年)李秀珍《秦御官所配玉环与我国古代的佩绶制度》(《秦文化论丛》第五辑、1997年)等论文。笔者以为,如果二号铜车马御官为车府令及其相关官属的看法可以成立的话,我们就可以以此为标准,将兵马俑中与该御官冠冕服饰类似的军吏俑,大致定为六百石,然后再来推定其上下的等级。
[27]秦俑考古队《秦始皇陵二号铜车马初探》(《文物》1983年第七期)。
[28]《六韬·武车士》:“能缚束旌旗”,《玉海》引作“能超乘持旌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