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单线进化与新旧二分
“五四”健将们的思想方法论与他们的前驱,上一个世纪之交的维新派、革命派有着直接的继承关系。单向直线进化论是他们批判传统的主要理论武器。在“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即民族、政治、社会、文化全面危机的逼压之下,康有为、严复等盛倡进化论,以对应“亡国灭种”的困境。如章太炎所说,严复译的《天演论》一出,物竞天择之理,深入人心,中国民气为之一变。“五四”启蒙思想家更是以社会达尔文主义为基点,为信仰,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方方面面作了空前的颠覆和清算。陈独秀说:“吾宁忍过去国粹之消亡,而不忍现在及将来之民族,不适世界之生存而归消灭也……世界进化,未有已焉。其不能善变而与之俱进者,将见其不适环境之争存,而退归天然淘汰而已耳,保守云乎哉?”[1]陈独秀以“创造”定义“进化”,指出:“创造就是进化,世界上不断的进化只是不断的创造,离开创造便没有进化了……我们尽可前无古人,却不可后无来者;我们固然希望我们胜过我们的父亲,我们更希望我们不如我们的儿子。”[2]陈独秀迷信进化的普遍性、不间断性。胡适固然承认渐进和点滴改造,说“进化不是一晚上拢统进化的,是一点一滴的进化的”[3],然对于文明的进化与再造充满信心。不断进化是“五四”精英的思想预设。他们对世界的进化抱着理想主义,认定进化普适于一切社会,由野蛮到文明,由宗教到科学。在潜意识中,他们坚信世界必然进化到乌托邦的胜境,而当时中国的政治、教育、伦理、法律、学术、礼俗,“无一非封建制度之遗”,不可以适生存于今世,不能不被淘汰。实际上文化与文化的进化是非常复杂的,各文明发展的道路不可能都一样,而是多线多向的,且进化本身亦涵盖了反复与跳跃,离异与回归,不可能那么笔直。限于当时的境况,“五四”主流思想家大多以西方近代文化的发展作为唯一的参照,以单线进化论的眼光和方法,以急躁、激进和功利的心态面对复杂多样的文化问题,把传统与现代、中国与西方绝对对立起来,以落后/进步的二分法,将东西之分视为古今之变,消解了中国文化与中国社会的特殊性,对本土诸文化精神资源大体上取激烈拒斥的立场,因而不可能做冷静、细致的分疏、转化工作。他们把复杂的文化现象作了简单化的处理,把当时政治、民俗、社会中的一切丑恶归诸于传统。
我们不能以“应然”的方式去指责“五四”前辈。“五四”新文化运动发展之“实然”状况不是我们后辈可以假设或者可以说三道四的。他们所处的环境特别恶劣,不仅是内忧外患,尤其是启蒙所遇到的强大阻力。他们的矫枉过正其实也是被腐朽的政治势力和孔教喧嚣逼出来的。
在国粹派不绝于耳的指责攻击声中,陈独秀不能不说:“他们所非难本志的,无非是破坏孔教,破坏礼法,破坏国粹,破坏贞节,破坏旧伦理(忠、孝、节),破坏旧艺术(中国戏),破坏旧宗教(鬼神),破坏旧文学,破坏旧政治(特权人物),这几条罪案……要拥护那德先生,便不得不反对孔教、礼法、贞节、旧伦理、旧政治。要拥护那赛先生,便不得不反对旧艺术、旧宗教。要拥护德先生又要拥护赛先生,便不得不反对国粹和旧文学。”[4]中西、新旧势不两立。陈独秀认为,在政治、经济、社会、文化各个领域中,“西洋的法子和中国的法子,如像水火冰炭,绝对两样,断断不能相容”[5]。
其实康有为、梁启超、严复、宋恕、章太炎已开启了批判儒学正统,特别是批判汉宋诸儒之先河,但他们或者维护、恢复孔子精神,或者批荀、批孟,并不把矛头直指孔子。辛亥革命时期报刊上已出现激进的反传统言论,直指孔子、儒家。辛亥与五四的文化革新思潮,在思想与人脉谱系上都有一脉相承的发展关系。[6]陈独秀、蔡元培、吳虞、鲁迅即是这两时期的代表。到“五四”时期,对孔子攻击最烈的是易白沙、陈独秀、吴虞,其次是胡适、鲁迅、李大钊。按胡适的解释,陈、吴等攻击孔子的依据是“孔子之道不合现代生活”,儒家教条都是一些吃人的礼教和坑人的法律制度,而正因为“两千年吃人的礼教法制都挂着孔丘的招牌,故这块孔丘的招牌--无论是老店,是冒牌--不能不拿下来,捶碎,烧去!”[7]换言之,打孔家店,是从根本上扫除旧的礼教、法律、制度、风俗的需要。可见,批判传统文化的负面是中国文化内在的要求,还不仅仅是面对欧风美雨的冲击所作出的反应。但这种反应仍然是重要的面相。所谓东西文化问题的论战及全盘西化的主张,在一定意义上也是面对冲击的一种反应。
陈独秀指出:“欧洲输入之文化,与吾华固有之文化,其根本性质极端相反。数百年来,吾国扰攘不安之象,其由此两种文化相触接相冲突者,盖十居八九。”[8]他比较了东西民族根本思想差异,痛斥东洋民族具有卑劣无耻之根性,应全面输入西方社会制度与平等人权等新信仰,彻底勇猛地与孔教所代表的传统决裂。胡适毫不客气地批评、嘲弄民族自大狂,指摘东方文明,热烈颂扬西洋文明,主张“往西走”,以西方为楷模建构新的制度文明与精神价值。他咀咒我们是个“又愚又懒的民族,不能征服物质,便完全被压死在物质环境之下,成了一分象人九分象鬼的不长进民族。”“我们如果还想把这个国家整顿起来,如果还希望这个民族在世界上占一个地位,--只有一条生路,就是我们自己要认错。我们必须承认我们自己百事不如人,不但物质机械上不如人,不但政治制度不如人,并且道德不如人,知识不如人,文学不如人,音乐不如人,艺术不如人,身体不如人。”“肯认错了,方才肯死心塌地的去学人家。不要怕模仿,因为模仿是创造的必要预备工夫。不要怕丧失我们自己的民族文化,因为绝大多数人的惰性已尽够保守那旧文化了,用不着你们少年人去担心。你们的职务在进取不在保守。”[9]胡先生这里颇多愤激之词。直至1935年,关于所谓本位文化的论战中,他坦承自己主张“全盘西化”,全盘接受新世界的新文明,借它的朝气锐气来打掉我们老文化的惰性和暮气。因为取法乎上,仅得其中,我们不妨拼命走极端,文化的惰性自然会把我们拖向折衷调和上去。不久他放弃“全盘西化”的提法,改用“充分世界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