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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英时:五四运动与中国传统
来源:未知  作者:余英时  点击:次  时间:2009-09-19 00:57于哲学网发表

   五四运动有广、狭两种含义:狭义的五四是指民国八年(1919年)五月四日在北京所发生的学生爱国运动;广义的五四则指在这一天前后若干年内所进行的一种 文化运动或思想运动。这一文化或思想运动,其上限至少可以追溯至两年以前(民国六年)的文学革命,其下限则大抵可以民国十六年(1927年)的北伐为界。 本文所说的五四运动是专就广义而言的。对于五四运动的研究和评论,向来都强调它“新”的一面,尤其是接受西方思想的部分。就五四以来的整个历史进程来看,这一强调无疑是有充分的根据的,因为五 四在近代思想上的正面意义确在于此。至于它和中国旧传统的关系,则一般论者除了着眼于反传统,特别是反儒家这一点以外,其余便很少深涉了。本文将专就五四 运动在思想方面和中国旧传统的关系略加疏解。但其目的并不在翻案,不过是要指出五四运动虽然以提倡新文化为主旨,而其中仍不免杂有旧传统的成分而已。
    
    我们都知道,五四时代新文化、新思想的倡导者如陈独秀、胡适、钱玄同、鲁迅……这些人都出身于中国旧传统,对中国的旧学问都有相当的造诣,而且盖棺论定都 或多或少在不同领域内对旧学有所贡献。虽然他们之中,许多人都出国留学(美国或日本),直接或间接地受到了西方思想的冲击,但他们即使在国外的时期也不曾 完全与旧学绝缘。最显著的,如胡适在美国写《先秦名学史》的博士论文,鲁迅与钱玄同则同时在东京向章炳麟问学。在这些人的青年时代,对他们思想最有影响的 则是严复、康有为、谭嗣同、梁启超、章炳麟一辈人。其中康、章两人正是当时代表今古文经学的大师。不可否认的,五四运动的倡导者一方面固然受到前一时代学 人所鼓吹的进化论、变法、革命等源于西方的社会政治思想的深刻而明显的刺激,但另一方面则在不知不觉中接受了他们对于中国传统的解释。因此,要分析五四与 传统之间的复杂关系,我们便不能不上溯到清末民初的中国思想界。而康有为与章炳麟两人更是占据了中心的地位。因为撇开学术造诣的深浅不谈,只从思想上的影 响来看,清末的康、章并立,很容易使我们联想到清初的顾炎武与黄宗羲,中叶的戴震与章学诚那种“双峰并峙,二水分流”的局面。这是清代学术思想史上非常有 趣的现象。
    
    但是当近代思想史进入五四的阶段时,康、章两人都已落在时代的后面,成为保守的象征了。康有为提倡孔教,与当时“打倒孔家店”针锋相对;章炳麟反对白话 文,主张读经,也是和新思潮背道而驰。至于他们两人之间争辩得津津有味的今古文问题,除了极少数的专门学者之外,更是引不起一般青年知识分子的兴趣了。 [1]因此之故,讨论五四运动的思想背景的人往往容易忽略康、章两人和新思想运动之间还有什么正面的关系。而事实上,进一步分析,对于新思想运动的风气, 康、章都有其创始之功。首先,我们必须指出,今古文之争就其思想的内容言,在五四时代虽已成既陈刍狗,但由这一争论所激发出来的疑古辨伪精神却在五四以后 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中国传统在两千年中所逐步造成的庄严形象,开始被揭破了。据顾颉刚的回忆,他的“古史辨”运动,即种因于早年从《国粹学报》上看今古 文之争的文字,后来在民国九年(1920年)认识了兼通今古文的钱玄同,钱氏对他说:“我们今天,该用古文家的话来批评今文家,又该用今文家的话来批评古 文家,把他们的假面目一齐撕破,方好显露出他们的真相。”这个近乎虚无主义的观点后来就变成顾氏辨古史的一个最重要的锐利武器了。[2]
    
    不但五四运动打破传统偶像的一般风气颇导源于清末今古文之争,而且它的许多反传统的议论也是直接从康、章诸人发展出来的。康有为的“孔子改制考”一开头便 是“上古茫昧无稽考”,说“夏殷无征,周籍已去”,甚至对后来五四时代很受推崇的崔述《考信录》他都说是“岂不谬哉!”[3]这也正是顾颉刚“层累地造成 的中国古史”说的一个起点。[4]梁启超分析康氏《新学伪经考》和《孔子改制考》两书对思想界的影响共分四点,其中第三、第四两项都和五四的新思想运动有 直接的关系。梁氏指出:
    
    三、《伪经考》既以诸经中一大部分为刘歆所伪托,《改制考》复以真经之全部分为孔子托古之作,则数千年来共认为神圣不可侵犯之经典根本发生疑问,引起学者怀疑批评的态度。
    
    四、虽极力推挹孔子,然既谓孔子之创学派与诸子创学派,同一动机,同一目的,同一手段,则已夷孔子于诸子之列。所谓“别黑白定一尊”之观念全然解放,导人以比较的研究。[5]
    
    梁氏这些话是在民国九年(1920年)说的,正值五四新思想运动的高潮阶段,所以特别值得注意。
    
    章炳麟虽与康氏争今古文的门户甚烈,然而在对待旧传统的态度上则与康氏有异曲同工之妙。最近钱宾四师论章氏《国故论衡》一书,有非常深刻的观察。他说:
    
    太炎深不喜西学,然亦不满于中学,故其时有《国粹学报》,而太炎此书特讲国故,此国故两字乃为此下提倡新文化运动者所激赏。论衡者,乃慕王充之书。太炎对 中国已往二千年学术思想,文化传统,一以批评为务。所谓国故论衡,犹云批评这些老东西而已。故太炎此书即是一种新文化运动,惟与此下新文化运动之一意西化 有不同而已。[6]
    
    而且章氏仅以史家目孔子,尚不似康有为至少在表面上尊孔子为教主。不但如此,他在寄寓日本的时代,颇接触到日本批判儒学的思想家如远藤隆吉、白河次郎诸人 的著作,所以《訄书》第二篇“订孔”,即仿《论衡》的“问孔”而来。更使人诧异的是他对远藤、白河等人的激烈反孔言论虽略有辩解,但是却丝毫不以为忤。 [7]可见这位国学大师在内心深处并不认同于儒家。章氏对中国传统的态度影响胡适最大,所以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上卷《自序》对于当代学者“最感谢章 太炎先生”。蔡元培为胡书作序,指出其中四种长处,即一、辨别真伪;二、断自老子、孔子;三、平等对待诸子;四、系统的研究。[8]这正是综合了康、章二 氏考经论子的方式。
    
    由于章炳麟是一位渊博的学者,论学所涉及的范围十分广阔,他在思想上所散布的影响面因此要比康有为来得大。五四以来大家所推崇的非正统的思想家如王充、嵇 康、阮籍、颜元、戴震等人差不多都曾先由他作过近代的评价。在消极的一方面,五四以后反程朱的风气也和他多少有些关系。对于伊川“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之 说,他早就指出是“一言以为不智”。[9]章氏虽没有公开地反礼教,但他提倡“五朝学”,盛称钱大昕“何晏论”为何氏辨诬,对玄学清谈有着相当高的估价, [10]甚至对嵇康“非汤武而薄周孔”之语,他也从当时政治背景上去加以同情的解释。[11]这一点同鲁迅的反传统、反礼教思想尤其有很深的渊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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