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精采。这段话把中国的“圣王”秘诀,他们最重要的手段和技巧是什么,全揭开了,讲到了关键。如果继续开掘下去,以钱钟书的学识本领,极易将帝王术各个方面的统治方略全盘托出而发人深省,可惜却戛然而止,转述其它。
刘:真是如此。这一则,上半段谈上帝我们把它省略了。仅此下半段读起来就够让人惊心动魄的。中国的圣人之道在“隐与匿”,帝王之术,如鼠藏穴,如鬼潜踪,但都打着深不可测的天意。中国的智慧在天子与圣人处如此变质,真是匪夷所思。钱先生的着作是个大矿藏,他用全部生命建构矿山,把开掘的使命留给后人。在可开掘思想的关键之处深锥下去,这倒是您这个思想家的特长。零二年我读您的《历史本体论》,一打开书页,第一节就讲“度”的本体性。什么是度?度就是“掌握分寸,恰到好处”。您说度的本体(由人类感性实践活动所产生)之所以大于理性,正在于它有某种不可规定性、不可预计性。而历史本体就建立在这个动态的永不停顿地前往着的“度”的实现中,它是“以美启真”的“神秘”的人类学的生命力量,也是“天人合一”新解释的奥秘所在。您在其它文章也多次讲“度”,把度与中国的中道哲学、和谐哲学联系起来思索。每次想起您这个“度”字,就想钱先生的“几”字。他在《管锥编》第一册《周易正义》第十九则(系辞(三):知几)中就有“几”意的上百则汇编,其知识密度真是惊人。所谓几就是“动之微,吉之先见者也。”也就是临界点、分寸感,也就是您讲的预计和度。钱先生的功夫是把古今中外(包括诗词)有关“几”字的应用、疏解都“一网打尽”,可是他却未能抓住“几”字作出您的“历史本体论”的大文章,今天我很有收获,可把钱先生和您联系起来思索了。
李:可谈的真是太多。所以我说周作人的知识性散文,连学问也谈不上,只是“雅趣”而已。
刘:我赞成您对钱钟书先生的评价。他不是思想家,但其学问确实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您说的对,前人博识者虽有,如纪晓岚,但不懂外文,书中不可能融会中西学识。而后人外语是强了,但要像钱先生拥有如此深厚的古典底蕴,恐怕是不可能了。有人批评《管锥编》“散钱失串”,不无道理,因为它无理论中轴,缺少体系构架,但这也带来一个长处,就是不把自己的丰富精神宝藏封闭在若干大概念的符号系统中,即不会因为体系的逻辑需要而删除宝库的多彩多姿。与钱先生相比,周作人的知识格局确实显得小。但周作人毕竟是文学家,其文学的闲情逸趣,也会给社会上的一部分读者得到审美愉悦。他的自然淡雅情调影响了一些作家,如俞平伯、废名等,其品书抄摘功夫也影响了后来的散文写作。您的审美尺度,似更重视文学须给人以力量。
李:也不仅如此。审美、鉴赏作家作品,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它是多种因素的综合判断。我在《美学四讲》里讲文学有情感、理解、想象、感知诸因素,每一种要素又可再分解。但文学之厉害,倒确实是思想化作情感力量去打动人,鲁迅就有这种力量。
刘:刚才您讲几个与鲁迅风格全然不同的学者艺术家,对鲁迅均心悦诚服,其中除了顾随我感到陌生之外,其它人确实衷心敬爱鲁迅。吴冠中先生这样一个很有成就的画家,竟然说出“一百个齐白石也不如一个鲁迅”的话。您对齐白石也挺喜欢,曾赞扬他是“地地道道根底深厚的中国意味、中国风韵”,他是民族的,又不保守。可是您也认同吴冠中的绝对性评价。徐梵澄就在您们哲学所,我在社科院二十七年,有几件遗憾事,其中一件是未曾拜访过徐先生。因为在国内时我对佛教、禅宗和印度文化的兴趣没有现在这么浓厚。他在印度深造、钻研四十多年,翻译了《奥义书》和《神圣人生论》,对印度文化特别是印度宗教真有研究。回国后他唯一崇敬的就是个鲁迅。尽管这与他在青年时代见过鲁迅并受鲁迅之托翻译尼采的缘份有关。《徐梵澄文集》的编者曾对他的人生作了这样的总结(也许就是他的自白):梵澄由翻译尼采而进之于介绍室利阿罗频多,又从研究印度古代文明之宝典回归于阐扬中国传统文化之菁华,此一精神企向圆成之轨迹,端的是沿着鲁迅“立人”、“改造国民性”的文化理想迈进的。后来他又写了《星花旧影》和《略说“杂文”和“野草”》等文纪念鲁迅,文中说:“先生(指鲁迅)对国家民族以及世界人类贡献之伟大,诚也不可磨灭,不朽。”(《徐梵澄文集》第四卷第三百九十七页,上海三联分店、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这是一个老实人说的老实话,鲁迅真的是不灭不朽。
李:我知道他从印度回来后在哲学所,可是我也一直未见过他。他埋头梵文经典,可是对鲁迅却如此景仰。周汝昌的《红楼梦新证》是我喜欢读的书,我比较相信他说的。他对鲁迅的评价也很高。尽管他在年轻时受到胡适的帮助,感激胡适,但他说鲁迅对《红楼梦》的见解比胡适深刻。
刘:五四之后的新文学作家,也没人能赶上鲁迅。香港岭南大学召开张爱玲学术讨论会,我发表了不同的声音,认为张是个“夭折的天才”,其成就无法与鲁迅相比。当时很多人不高兴,但您支持我。
李:把张爱玲说成比鲁迅更高,有点可笑。艺术鉴赏涉及到审美对象诸多因素的把握和综合性的“判断”,不能只看文字技巧。张爱玲学《红楼梦》的细致功夫的确不错,但其境界、精神、美学涵量等等,与鲁迅相去太远了。要论文字,陀思妥耶夫斯基恐怕不如屠格涅夫,但他的思想力度所推动的整体文学艺术水平却远非屠格涅夫可比。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伟大正在于他那种叩问灵魂、震撼人心的巨大思想情感力量。
刘:我们以往的文学批评强调政治标准,弄得不知何为文学,现在也不可过分强调文字技巧而忽略文学的精神内涵。一是精神内涵,二是审美形式,两者缺一不可。法国古典主义玩赏“三一律”,把文学技巧推向极致,但最终创造不了好文学。
二零零九年三月十八日于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