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扛起这所有的痛苦,那是理所当然的。
绑在十字木桩上的石达开,是否看见了十字架的亮影?在烙铁激起的青烟里,“让死荫显为光明”。他,什么也不说了。
身体不是迷宫。身体也不是仙境。鲜血汩汩,在忍耐疼痛的自控力之下喷薄而出。痛激发了一种生存的本能,那是对生命的本能屈服。锯子锯的是骨头,而不是灵魂。另一种穿透了灵魂的痛,却在历史的长河里,屈身为桥。无论是怎样的圆凿方榫,石达开已经实现了一种荣耀:他彻底交出自己,吃完了自己的身体所匿藏的痛。他没有被疼痛毁灭,疼痛使他拔升,在浑身凉意中,明白自己33年的人间历程,在阳光突然穿越头皮的最后时分,已经成了!
一代才女伍尔夫发现了这个疼痛的哑默之谜。她认为,“英语能够表达哈姆雷特的意念和李尔王的悲剧,却没有言词来表达惊诧或头痛……陷入情网的学龄少女用莎士比亚或济慈来表达她的心声,但是,让一个受疼痛折磨的人向医生诉说描述头痛,他的言词便很快枯竭了。”(转引自保罗·布兰德等著《疼痛》,东方出版社1998年12月版,237页)在这个世界上,对于女性来说,倾诉也许是她们唯一的和最有效的抗拒疼痛的手段。但对石达开这样的人来说,生命的全部意义,就是回到受难的身体。
割完上身,接下来,就应该旋去裆中之物……
凌迟一直进行入夜方结束。每一个有良知的人都应该铭记这一天:太平天国癸开十三年五月十四日。
英国人赫德爵士(1835—1911)在其《日记》有如下一条——1863年7月27日他记录道:“长期以来,一直转战于四川省和陕西省边境的太平军大将石达开被骆秉章所俘,并砍了头,今天方得此讯。”石达开6月25日被杀,消息至7月下旬才到达京师,路途花了一个多月时间!他认为这体现了“传递的重大军情政情何等之慢!”真实的情况是,信息是连同石达开的头颅一并上路的。这远不是赫德爵士在华倡导的电讯所能传达的。(见《步人中国清廷仕途——赫德日记 (1854—1863)》,中国海关出版社2003年1月1版,美国凯瑟琳·F·布鲁纳、费正清、理查德·J、司马富等编,傅曾仁、刘壮宇、潘昌运、王联祖等译)
在成都处决石达开以前,清廷最为担心的,在于捕获者是否是石达开真身。骆秉章在上皇帝的奏章中一再解释说:“石达开自供与洪秀全等自广西金田村起事即封伪王,及窜扰各省情形历历如绘,皆臣所素悉,语皆符合。且其枭桀之气,见诸眉宇,绝非寻常贼目等伦,实为石达开正身无疑。”即便如此,民间对翼王离开成都的传说却有很多,充分体现了石达开在民间的深犁程度。
死刑犯之血肉,民间往往不惜花重金予以购买治病,但石达开的遗骸格外特殊,学者们推测,后被倾倒在锦江边挖坑深埋。所以,成都自然成为了石达开的坟茔。这个他梦想夺取的大城,如今却成为了温软的“来了就不想走的城市”。
值得一说的是,石达开的降兵中,老弱及新加入者4000多人被遣散,剩下的2000人不久被杀。至今在石棉县陡峭深切的大渡河河谷里,有一支已经“彝化”的部落,种包谷、土豆为生,他们对外宣称自己就是太平太国“长毛”的后裔。这个铁的事实,就让“石达开在大渡河畔斩杀了二百名彝族向导,以致失去少数民族群众的支持,自蹈绝地”的谬说,不攻自破。
石敢当的隐喻
石达开逝世当天,经清咸丰皇帝批准,恭亲王奕忻与法国政府签署附加协议,正式确认广州圣心大教堂的建立。咸丰帝下诏:“从现在起战争必须永远停止,必须永远真诚地保卫和平。”可见,圣心大教堂也就成了和平的象征。 3天后,1863年6月28日是天主教圣心瞻礼日,教堂正式举行奠基典礼,命名为圣心大教堂。此时,石达开已经融进成都平原的沃土了……
凌迟一词首见于《荀子·宥坐》:“百仞之山,任负车登焉,何则?陵迟故。”到辽代始定为正刑,一直沿袭到清末。到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经晚清法学界最有名的学者沈家本奏请,颁布《大清现行律例》后才下令将凌迟、枭首、戮尸等法“永远删除,具改斩决”。后死刑分绞、斩两种,而且各种名目的酷刑远未禁绝。毫无疑问,凌迟是超级专制主义罪与罚合唱中的高音部,但不绝如缕的凌迟仪式,从来就没有达到杀一儆百、制造恐怖、消解反抗、禁锢言论的目的。这无论如何是让发明者深感困惑的。不同的制度在近世发明出来的“思想罪”“反革命罪”之类,也许属于福柯的研究谱系范畴,但是可以肯定,这些针对人心的罪名,高歌猛进的制度同样采取的是制造大面积身体之痛的古老方式为主要惩罚手段之余,再旁及灵魂的。提3个人就足矣:林昭、张志新、李九莲……
在有关石达开的各种评价中,最著名的当属美国基督教浸礼会派遣来华的医药传教士、政治观察家麦高文撰写的通讯中的一段评语:“在残存的首领中,除翼王石达开外,其余状况几乎一无所闻。这位年轻领袖,作为目前太平军的中坚人物,各种报道都把他描述成为英雄侠义——勇猛无畏,正直耿介,无可非议,可以说是太平军中的培雅德。(培雅德是 法国著名将领和民族英雄,他率军抵御西班牙殖民主义者的大军入侵,勇猛无畏地捍卫了祖国的疆土)。他的性情温和,赢得万众的爱戴,即使那位采取颇不友好态度的《金陵庶谈》的作者(作者按:指谢介鹤的《金陵癸甲庶谈》),也承认这一点。惟该作者为了抵销上述赞扬所造成的美好印象,故意贬低他的胆略。正如翼王其他清朝官方人士以及向我们口述其经历的外国水手所声称的,翼王在太平军中的声望,驳斥了这种蓄意贬低等说法。不容置疑,他那意味深长的‘电师’的头衔,正表示他在军事上的雄才大略和性格。他是一个有教养的人,一个敢做敢为的人,这可以从他曾经继承相当巨大的家产推想出来。在他们的集团尚未呈现出政治色彩以前,天就倾其所有,把全部家产投入紫荆山那遭受迫害的拜上帝会——这正是他献身革命时抱有的真心诚意的明证。”(见《东北王内讧始末——中国起义史稿连载之十七(节选)》,原载《北华捷报》352期,翻译为章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