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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绞肉机对峙的中国身体
来源:书屋  作者:蒋蓝  点击:次  时间:2009-02-04 20:38于哲学网发表

   作者简介:蒋蓝,诗人,“新散文”代表作家,民间思想者。已出版《拆骨为刀》(重庆出版社2008)、《思想存档》(中国工人出版社2007)、《动物论语》(重庆出版社2008)、《玄学兽》(百花文艺出版社2004)、《哲学兽》(百花文艺出版社2004)等专著。系第二届布老虎散文奖得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刑法的工艺化

  每年3月份,我所在的报社均要安排员工体检。有一年联系的是对口单位是成都市第一人民医院。因为体检不得吃早餐,我想尽快结束,一早就去了。作为成都有名的销金窟,科甲巷仍沉浸在睡意的薄雾里,白日、黑夜拥挤不堪的巷道,被黑大理石和洁白的花岗石整合起来,反显得有些寂寞和宽敞。记得90年代初,我为买一双当时流行的美国战靴,曾在这条当时被民间称为“二奶街”的正科甲巷里逐店寻访。如今,成片低矮的民房早已拆除,耸立起的基本是一些貌似古物的赝品。在做旧基础上的金碧辉煌,尽管如此抵牾,但毫无疑问是体现时代门面的美学指标。

  几百米长的科甲巷得名于清乾隆五十一年(1786年)。科甲巷包括正科甲巷、大科甲巷和如今已不复存在、仅留其名的小科甲巷。正科甲巷为南北走向,大科甲巷为东西走向,不过,让科甲巷扬名的并不在科举,而正在于这里曾是石达开的凌迟之地。

  在锦华馆馆口,一座汉白玉碑好像从地下冒出来的,镌刻清末文人高旭于1906年托石达开之名而作的五言律诗《题壁诗》:“大盗亦有道,诗书所不屑。黄金若粪土,肝胆硬如铁。策马渡悬崖,弯弓射胡月。人头作酒杯,饮尽仇雠血”。(可参见王文濡编撰《太平天国野史》,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93年6月版,299页)想想就该明白,如是出自石达开之手,“大盗亦有道,诗书所不屑”就是驴唇不对马嘴,石达开不可能自称为“大盗”,何况他曾“应省试,举孝廉,邃于孙吴之学”,显然是深悟学问神髓之人。关键还在于,托名之作诗格太糙,比起石达开的诗心,有云泥立判之别。

  走到正科甲巷南口的一人民医院门诊部,抽完饿血,就去x光室照胸片。我脱掉皮夹克,在黑暗中举起双臂,正面、反面,呼吸、憋气。那盏低功率的红灯突然大亮,红光普照,把那个暗中操作的医生拉出了皮影戏一般的黑影。从x光室出来,我坐在走廊等结果,心中一惊:在我所在的门诊部大楼原位置,应该就是清代按察使司署臬台衙门的尾部(正大门接东大街,今已不存),它的后门就是监狱所在位置。臬台衙门因要关押犯人,纵切极深,与正科甲巷南口相交,深达半条街。

  也就是说,此处是对石达开施以凌迟的所在之地。

  从一医院出来,我在伊藤洋华堂斜对门的快餐店吃了点东西,望着医院门口巨幅的阿迪达斯广告牌,NBA球星那大汗淋漓的双腿,那肌肉隆起的手臂,刚毅血性的表情,我决定回家。在自己收集的资料照片里,找到1995年在四川省档案馆举办的一次展览中,拍摄的那份处决石达开的档案原件,即清政府处决翼王石达开的公文。公文发文时间为同治二年五月二十三日。札文清楚地记载了处死石达开等人的具体详情:“将发逆石达开、曾仕和、黄再忠、韦普成验明正身,绑赴市曹凌迟处死。将石逆首级用石灰腌罨、木笼盛装,以备解现京师,传示各省余贼。首级即枭示四门,以昭炯戒。其石逆幼子石定忠著牢固监,归入缘坐案内,照例办理。仰将监刑文武职名报查毋违。等因,奉此。除详报督宪,并移督标中协,及行成都府,将发逆石达开等处决外,合就札行,札到该府,即便转饬所属一体遵照毋违。等因,奉此。合就札行,为此札仰该县即便一体遵照毋违,此札。右札巴县准此。同治二年五月二十三日。”(标点为笔者所加)

  推测起来,“绑赴市曹”不过是公文词语,因为必须这样说,才符合官场要求,以免留下把柄。其实,为防止突生事变,对这样的巨魁,权柄者往往渴望一刀两断,越快越好。我征询过成都文化学者郑光路、蒋维明等人的意见,他们或撰文或对我指出,审讯后,即在监狱进行凌迟。至于有论者认为行刑地点是位于成都城内上莲花街的督标箭道,说“百姓到刑场上来围观的达数万人”,周洵的《蜀海丛谈》就作此说,估计还是官场说法,此聊备一说。至于任乃强先生《记石达开被擒就死事》云:“六月二十二日,奉清廷谕,凌迟,行刑于北校场。”却不知以何为据。

  凌迟在秦汉就已经出现,但不为国家法典允许,属于私刑。作为刑法,凌迟最早出现在五代时期,正式定为刑名是在辽,此后,金、元、明、清都规定为法定刑。发展到清乾隆时期,如果打骂父母或公婆、儿子杀父亲、妻子杀丈夫,也是触犯伦理道德的重罪,要处凌迟刑。但后来为了镇压农民反抗,对于不交纳赋税的也要处以凌迟刑,这在明太祖时期尤为突出。朱元璋亲颁《大诰》全面推行凌迟。朱棣靖难之变以后用此刑杀害的朝臣100多人,铁铉受刑,居然是在朝堂之上。每割一块肉还把肉放进铁铉口中,问他香不香。铁铉说:忠臣孝子之肉有何不甘!

  凌迟在历代操作中是不同的,一般是切8刀。先切头面,后是手足,再是胸腹,最后枭首。但实际上比8刀要多,清朝就有24刀、36刀、72刀和120刀四类。据记载,实际执行时,对恶贯满盈者,则可以增加刀数。最多的是明朝作恶多端的太监刘瑾。被割了3天,共4700刀。但是否如此,不得而知。我觉得比较真实的是对付袁崇焕的“鱼鳞剐”,剐13700刀,分3天完成,英雄的肉还被广大百姓分而食之……周实先生在《刀俎》中,为汉语读者详细描摹了袁崇焕遭受“鱼鳞剐”的细节,可以参看。

  在对凌迟工艺进一步细化的谱系中,曾国藩的贡献不亚于他为后世提供的“为官心得”和处事箴言。这个温文尔雅、吃透了传统文化的大儒,对凌迟来了个芝麻开花节节高,就是在割去受刑者的肉以后,还要撒上几把盐!而骆秉璋在这条血肉之路上再出奇谋——用烙铁再细细烫一遍创口!这个改良主义的设计,首批试验者就是石达开一行。(见鄂华《石达开死亡真相考》,刊于《历史研究》1987年5期)如果说,曾国藩的改革是为了加剧疼痛以泄心中大愤,那么,骆秉璋的改良就是为了延续受刑者的痛苦——防止因失血过快而死亡,使得受刑过程变得过于单调,缺乏高潮和结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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