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 社会哲学转向,社会世界,“过程”和“建构”,“历时性”和“共时性”,社会个体生成论
个人简介:霍桂桓,男,1963年生,河北深州市人;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化研究中心研究员,哲学研究所“哲学与文化研究室”副主任,《世界哲学》编辑委员会副主任;目前主要从事社会哲学和文化哲学研究。
如果鸟瞰一下20世纪的西方哲学和人文社会科学研究,我们可以发现有一种基本倾向具有异乎寻常的重要意义,这就是以“语言学转向”为具体表征的“社会哲学转向”(turning to social philosophy)[1],以及作为这种“转向”的学理基础而同时存在的、对传统的唯理智主义倾向的逐渐摆脱过程——无论分析哲学所集中体现的“语言学转向”、科学哲学所体现的“历史主义倾向”和科学社会学研究倾向、欧陆哲学界对主观理解和解释问题的关注、怀特海的过程哲学及其后现代主义延伸、西方马克思主义进行的各种社会批判和文化批判、社会学理论通过关注个体主观意义体现出来的“元理论”探讨,还是20世纪中叶以后出现的各种后现代主义思潮,以及对政治哲学、社会哲学、应用伦理学的各个领域和方面、文化哲学、文化和文明沟通与对话冲突问题等等几乎所有各个方面的研究,似乎都从根本上表明了这种基本倾向的存在和不断发展的趋势和过程。
那么,这种基本走势所面临的共同问题是什么?我们又应当如何看待和把握这样的基本倾向及其各个方面的表现?我认为,无论我们在这里得出的具体答案是什么,进行这个方面的探讨似乎都有助于我们重新考虑自己的哲学研究取向,因而可能在有助于我们提升自己的哲学思维水平和研究水平的同时,有助于我们在世界哲学论坛上发出中国人自己的声音、做出中国学人自己相应的贡献。本文旨在通过以现象学社会学家A.许茨(Schütz)所进行的“社会世界”[2]研究作为个案,简要地从元理论[3]角度分析和研究其诉诸“过程”和“建构”的做法在方法论视角上所具有的基本特征,为我们自己的“社会世界”研究探索一条可能有价值的进路。
一、社会世界为什么会成为20世纪西方思想流派的“众矢之的”
即使仅仅从“社会哲学转向”这个术语的字面上看,我们似乎也可以理解,尽管体现这种“转向”的上述西方思想流派林林总总、具体学术观点五花八门,但是,无论这些流派和观点具有多么不同的立场和出发点、运用了多么独特的研究视角和方法、通过各自的具体研究涉及多么不同的社会生活侧面,我们都可以说,以“社会世界”的某些方面作为其研究对象是它们共同具有的基本特征。所以,只要承认上述西方诸思想流派以及其具体表现,我们就可以形象地说,“社会世界”几乎已经成为20世纪西方哲学和人文科学、乃至西方社会科学的各种理论探讨的“众矢之的”[4]。也正因为如此,我们认为,只要抓住了“社会世界”这个关节点,我们就有可能在从总体上研究和把握相关学术观点的过程中,达到“纲举目张”之效。这里的问题在于,“社会世界”为什么会成为这样的“众矢之的”呢?
就20世纪西方学术思想的现状而言,即使不具体阐述已经得到中外学者大量关注和论述的、现实社会诸方面对哲学人文科学和社会科学产生的剧烈影响和推动作用,我们也可以说,西方的学术思想发展到20世纪,实际上已经面临着必须彻底变革其基本研究立场和方法论的局面——如果运用现象学所倡导的“面向实事本身”的基本立场,从纯粹学理的角度来看待这种情境,我们就可以非常明确地看到,20世纪所具有的社会现实环境及其多次影响深远的重大变迁,已经使西方哲学由来已久的,建立在主体与客体、事实与价值二元分裂对立基础之上的,分别由“本体与现象”、“一与多”、“动与静”、“永恒与流变”、“存在与生成”、“心与物”、“决定论与意志自由”等一系列二元形而上问题表现出来的基本研究框架和思维模式,变得再也无法为大多数杰出的研究者所容忍了。这表明,只要今天的哲学家仍然希望继续操哲学研究之业、利用自己的能力真正从特定角度推动哲学研究进一步向前发展,就必须对这种传统的基本研究框架和思维模式进行认真的反思、突破和扬弃。这样一来,社会现实环境的冲击和要求就与学理探究方面的需要结合起来,促使当代哲学研究者通过重点关注主体的社会维度乃至文化维度,尝试从根本上进行这样的突破和扬弃——在我看来,20世纪以来的西方哲学家进行的各种努力,几乎都是与他们逐渐取向社会世界之某一个维度或者方面的具体研究进程紧密联系在一起的[5],尽管这些学者本人未必公开承认这一点、甚至未必已经清楚地认识到了这一点。
另一方面,从历史角度来看,由于追求具有普遍有效性的形式化真理的唯理智主义倾向,在西方哲学史上基本上一直处于主导地位,所以严格说来,专门以社会世界为研究对象的、严格意义上的社会哲学体系其实一直没有真正地确立起来——也就是说,直到19世纪的法国实证主义哲学家奥古斯特·孔德[6]为止,此前的西方哲学家其实一直没有真正把社会世界当作严格意义上的哲学研究对象完全纳入自己的专门研究领域之中,更不用说因此而建立相应的、系统完善的社会哲学体系了[7],尽管这些杰出的西方哲学家都从自己特定的哲学立场和方法论视角出发,在不同程度上涉及过社会世界的某些侧面。可以说,诸如此类的对社会世界的零散涉猎和研究,不仅本身并不系统、带有原来的理论体系的“影子”,更重要的是没有对研究社会世界所必需的基本哲学立场和方法论视角[8]进行全新的考查、清醒的认识和系统的反思——我们既可以通过重新梳理迄今为止的西方哲学史而清楚地看到这一点,而且,即使在这里无法这样做,我们也可以通过研究和分析一个具有重要理论意义的个案,从一个特定的方面表明这一点。这个特定的个案就是奥地利现象学社会学家A. 许茨所进行的“社会世界”研究。因此,不仅今天的社会现实要求哲学家们关注和研究“社会世界”,西方哲学思想史发展到今天,也同样已经把进行这样的研究的挑战摆在了哲学家们面前。
必须强调指出的是,上述这两个方面所体现的,基本上是人们从外部就有可能看到的当代哲学基本发展趋势及其要求。如果从哲学的内在根基的角度来看,那么我们似乎还可以说,任何一个有成就的哲学家,无不处于其具体的社会现实环境和历史文化传统之中——这个事实不仅意味着他(她)的研究立场、研究方法、研究结论和理论体系,都是使他(她)处于其中的相应的社会文化世界和学术传统的产物,同时也意味着,他(她)在这样的世界和传统之中,必定只有通过与作为其研究对象的各种主体进行包括“传道”式的沟通在内的多方面互动,才能得出相应的研究成果。而迄今为止把“社会世界”置于脑后的“纯哲学”研究,则基本上都没有把这里的后一个方面纳入自己的研究视野之中予以应有的重视,它们所做的工作,基本上都是在不断地设法竭力追求其研究结论的客观性和普遍有效性而已。而这样一来,一个虽为传统的哲学研究所忽略、但对于今天乃至所有各个时期的哲学研究来说都具有至关重要的意义的根本性问题[9]就出现了:作为现实社会个体而存在的研究者,究竟从何种基本立场出发、运用哪些基本方法论视角、经过什么样的研究程序和步骤,才能确保其对现实世界的主观理解、研究结论及其沟通具有一定的合法性和准确性,才能由于得到了这些作为其同伴的对象的主观理解而发挥其作用呢?
显然,这个问题是传统的唯理智主义哲学研究框架和思维模式所忽视也难以解决的[10],我们甚至可以说,在着重研究知识的社会维度的知识社会学崛起之前,绝大多数西方哲学家并没有真正重视这个根本问题。而我们之所以说这个问题具有根本性的重要意义,则是因为它不仅就哲学研究视域的拓展而言,涉及到哲学家应当如何把以前未曾加认真关注和研究的、同样作为现实生活世界之中的主体而存在的自己和对象所具有的社会维度和文化维度,完全纳入研究视野并予以充分的学理性考察和研究,因而涉及到在学术研究领域之中存在的主体间际理解和理论建构问题[11];而且,就哲学研究的基本立场、方法论视角和深度而言,也涉及到哲学家究竟应当如何看待以往哲学的基本立场和方法论视角所蕴含的、根深蒂固的“预成论”倾向[12]——在我看来,20世纪西方哲学、特别是社会科学理论之中广泛流行的术语,诸如“过程”(process)、“建构”(construction)和“构想”(construct)之类,所涉及的存在于社会世界和文化世界之中的主体间际理解问题,实际上都已经在不同层次上对西方哲学传统的基本哲学立场和方法论视角提出了既深刻又尖锐的挑战[13]。所以,我们必须非常清楚地认识到,面对这种“社会哲学转向”,我们不仅应当注意和确认这种“转向”究竟是不是存在、其具体内容和进一步的发展趋势究竟如何,也应当充分重视它如何对以往传统的基本哲学研究框架和思维方式提出挑战、提出了哪些挑战,以及面对如此挑战的传统研究框架和思维方式究竟有可能发生什么样的变化。如果这样做,我们就有可能达到“一箭双雕”之目的——既由于这样的挑战而充分认识以往的哲学研究和思维框架所具有的各种局限,也可以对照着这种传统的研究和思维框架,进一步理解和把握这种“转向”的本质特征和发展趋势。
下面,我们就以A.许茨所进行的、颇具“元理论”色彩的现象学“社会世界”研究为个案,具体考察一下这种“社会哲学转向”的基本特征。囿于篇幅,同时也是为了使这里的分析更加简明扼要,我选取了《许茨文集》第二卷即《社会理论研究》[14]之中的一篇重要文章作为研究个案,其标题为“社会世界之诸维度”[15]。之所以这样做主要有两个理由,一是它是许茨早期最重要的成名作《社会世界的意义构造》(其英文版标题为《社会世界的现象学》)一书的核心章节,可以说集中体现了许茨当时从现象学角度出发分析和研究社会世界的理论成就;二是这篇文章的英文版经过了许茨的学生和助手、著名现象学社会学家、许茨最后的封笔之作《生活世界的结构》一书的合作者托马斯·勒克曼的改写,因而就许茨的基本思想而言既具有前后一致性,也可以集中代表他的全部现象学社会世界研究的基本特点和成就。同样囿于篇幅,我们即使对这篇文章的内容也不可能进行条分缕析式的详细研究——我们主要着力于它所利用的方法论视角,以期达到我们所谓的“纲举目张”之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