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整个生命世界里,人之所以不同于其他生命,就在于他能从其原发存在之境向创生存在之域的敞开而获得了人的生存;人只有使自己从自然存在境况进入人的生存领域,他才成为真正意义的人。所以,人的生存非它,乃从原发存在向创生存在的敞开,简单地讲,生存即是(存在的)敞开。
“敞开”这个词,意味萌动、积蓄、涌出、展露、突显、照亮。人的生存是以其原发存在为起点,并以其创生存在为目标。人从其原发存在之境向创生存在之域敞开的道路,即是其自我萌动、自我积蓄、自我涌出、自我展露、自我突显、自我照亮的进程、状态与历史:人的原发存在是一种混沌的、黑暗的、心智朦胧的、未开眼的存在,他被淹没在众物之中而成为最弱小的生命,然而,由于人的诞生汇聚了天宇之灵光、大地之神气、万物之生意和人与群的势和能,这就命运地注定了他的生命本能地不甘于这种弱小存在状态,而自我萌动改变这种黑暗存在状态的生命意向。人自我萌动的生命意向顽强起他的自我积蓄,即不断地向宇宙自然、对象世界、大地、万物与人群积蓄生命存在的生气,积蓄生命创生存在的势与能。积蓄的进程就是人从被迫向主动、从原发存在向创生存在的生成进程;当人的存在生气和势能积蓄到一定程度,则本能地(后来是自觉地)开始了自我涌出、自我展露、自我突显、自我照亮。在这一进程中,自我涌出是人从自然人向文化人的最初实现,其根本性标志是人的原发文化意识、激情的产生,即人自我涌出了做人的原发文化意识、激情。人的原发文化意识、激情的涌出,为人的存在摆脱黑暗的原发状态、境况而播下了种子,为人的创生存在奠定了第一块相当脆弱的基石。虽然如此,人却以此为其现实的、并且也是永恒的原动力,去开辟人自身的创生存在道路。在这之前,人的原发存在是与天、地、物混沌一体,没有主体与对象之分,他纯粹被宇宙自然和世界万物所书写;人的原发文化意识、激情的涌出,则让世界被迫改变:世界与人开始了分离,世界由此分离出人的世界和自然世界。由于人的原发文化意识既是对宇宙自然世界的意识,更是对人自己的意识,所以原先混沌、朦胧、黑暗一体的世界在人那里变成两分,即我与对象、我与他、人与自然。人的原发文化意识、激情的涌出,使人获得了对象意识和我的意识,人的存在从此由纯粹的被对象所书写转向了要由人自己来书写。所以,人的原发文化意识、激情的涌出,改变了人的存在历史,使人艰难地从原发存在向自我展露、自我突显、自我照亮的创生存在方向开辟道路。
人的原发文化意识、激情的涌出,使人获得了两种能够继发存在的力量,即看的力量和思的力量。前者使人走向感觉的直观:感觉的直观更多地关注空间,达向对世界的分类与重新安排,因而看的力量往往鼓动人将自己的生命激情投向行动而开疆拓土;后者使人走向理性的沉思:理性的沉思更多地关注时间,达向对世界的整体领悟,因而它更多鼓舞人将生命激情指向对精神的整体探询与提升。人的原发存在向创生存在方向展开的生存进程,就是行动上的开疆拓土和精神上的整体探询提升:行动上的开疆拓土和精神上的整体探询提升,构成了人自我展露、自我突显、自我照亮的生存进程本身。
人的原发文化意识、激情的涌出,只标明了人可能成为人;只有当人将其原发文化意识、激情转换为看的力量与思的力量时,人成为人才获得其现实性;也只有当人将其原发文化意识、激情变成发动、推动人敞开自身生存进程的原动力量时,其看的力量和思的力量才从弱小变成强大、从肤浅走向深广、从片面、局部而达向全面整体。所以,人的原发文化意识、激情是一个持续不断的、生生不息的涌动进程,并且惟有其生生不息的涌动,人的自我展露、自我突现、自我照亮的生存追求,才可获得顽强不衰的生命动力。反转来看,人的看的力量和思的力量一旦形成并得到其原发文化意识、激情的动力支撑,必然产生出两种结果,创造出两种景观:即看向行动领域的鼓动与敞开,使人一步步构建起完全不同于宇宙自然世界形态的人为物质世界;而思向精神(心灵、意志、情感、生命、灵魂)领域的领悟与追问,使人一步步累积起只属于人才具有的独特精神世界。这两个世界的构建和不断构建,既赋予了人一种特别矜持的生存信念,又赋予了人一种难以消解的自我焦虑。前者突显出人对自我原发文化意识、激情的认同与坚信:人只有生生不息地从自然世界中走出来,通过自创的物质、技术、条件、环境等而自我展露、自我突显、自我照亮,才能真正地摆脱原发存在的黑暗而不断地把自己成就为新人;后者暴露出人通过对自我原发文化意识、激情本身的生生化领悟,而达向对自身所开辟出来的物质化和技术化生存道路本身的怀疑和追问:人在其物质化和技术化生存的道路上,虽然不断地实现着对世界和对象予以更高水平的分类和重新安排,但也同时在分离着“原发存在的我”与“现实生存的我”,并进一步分离人与宇宙自然、地球、万物的存在关系,由此使人一方面在物和技术方面更加人化,另一方面又使人在精神、心灵、意志、灵魂方面更加非人化和非人本自然化,这突出体现在人在一步步成为物和技术的生存者的同时,却一步步丧失了与浩瀚天宇、广袤大地、灵动的万物生命和与生龙活虎的人群之间的存在关联性,天宇的灵光、大地的神气、万物的生意与人群的势能之间的通道被一点点地堵塞,在人与天宇、大地、万物生命、人群之间筑起了一道越来越厚实、坚固得高不可逾的物质和技术之墙:在物质和技术对人的武装下,人的生存敞开逐渐丧失了与天宇之灵光、大地之神气、万物之生意、人群的势能之间的交通。这是人所不愿意看到的事实,因为人从原发存在出发敞开其生存,其最终的目的是要过上完整、完美的生活:人的创生存在是既要回归其原发存在,又必须要高于其原发存在,即通过生存敞开而使自己消解原发存在的黑暗和残缺状态而进入一种自我照亮的完整(或完美)存在,这种完整存在不仅是物质的、技术的存在,更是精神的、心灵的、灵魂的、神意的存在;不仅是感官的、现世的、利害分明的存在,更是审美的、彼岸的、超利害关系的存在;并且这种存在既是超空间、超时间的,也是超历史的。所以,这种完整存在既是全生态的存在,也是深度整体的存在,是全面开放的、立体深度的生态整体存在。对这种存在的想象、体验、领悟、探索、追求,首先需要思的力量推动,并最终需要思的力量来实现。
因此,以原发存在为起点,以创生存在为目标的人的生存,乃是其看的力量和思的力量相共谋的整体生态运动,前者所引发出来的生态行为是物质性的、技术性的生存行为,其所追求的直接目标是物质生活的、感官的、现象的幸福,其具体的行为敞开为科学探索、技术革新、资源开发与利用、物质生产与消费,其所开辟出来的道路,是将人的原发存在引向对立、征服、改造自然和对象世界之路,其集中的表现形态是战争(对自然的战争和对人的战争)。后者所引发出来的生态行为是心灵性的、精神性的、本体性的生存行为,其所追求的直接目标是灵魂与物质、现象与本体、人与自然、主体与客体、主观与客观相和谐一体的终极幸福,其具体的行为敞开为思想探索、智慧生成、审美创新、信仰的终极追求和生存的和谐与神圣,其所开辟出来的道路,是将人的生存创生引向善待自己、善待一切人、善待一切物、善待一切生命、善待整个地球和世界,从而使人与世界达向融洽、和谐、共存共生的存在之境。因而,对人类来讲,在自我原发文化意识、激情推动下,其看的力量的生存化敞开,使人在不断地实现自我展露、自我突显、自我照亮的生存进程中,所付出的代价是不自觉地对他人、对世界万物、对地球生命、对自然世界的遮蔽(包括耗、损、残);而其思的力量的生存化敞开,却努力于引导人在追求自我展露、自我突显、自我照亮的同时,达向对物、对自然、对所有生命存在体、对整个地球和宇宙自然世界的整体展露、突显与照亮。
思的力量能否达向人对自己和世界的和谐一体的展露、突显与照亮,能否以这样的方向来引导、激励和规范看的力量的生存化敞开,则需要哲学的探询与引路。所以,哲学是立足于人的完整(和完美)存在这一目标,而为人能从其原发存在之境达向创生存在之域的探路方式;哲学家就是其探路者。
七、生态场域:哲学探询的当代视域
看的力量和思的力量的整体敞开,就是人的完整生存,所以人的生存既敞开为看的行为操作进程,也敞开为思的心灵生成道路。但无论前者还是后者,都始于人的原发存在境况而指向人的创生存在之域。由此,人的生存连接起了人的原发存在与创生存在、起点与归宿、动机与目的:人的原发存在与创生存在、起点与归宿、动机与目的,通过看的力量与思的力量得到联络一体,既构建起人的生存空间,又生成出人的生存时间。对生存空间的构建,展开为人的生存舞台;对生存时间的生成,把人的生存运动纳入人的历史:人的生存时空的构建,事实地展开为人的生存历史的不断生成。由此,看的力量和思的力量向生存行为领域的双重敞开,获得了过去、现在、未来的三维指向。
看的力量和思的力量向生存领域的双重敞开,既是人从原发存在向创生存在方向的自我书写运动,也是人对宇宙、自然、对象进行主体化书写的历史。然而,这种既书写自我又书写对象世界的行为运动,却始终是以宇宙、自然、地球、对象世界为土壤、为背景、为终极舞台,以宇宙自然时空为人的生存时空的终极疆域,并始终以宇宙、自然、世界对自身的存在性书写和对人进行存在性书写为终极体现。所以,人对自我和对象(宇宙、自然、地球)的生存书写行为进程与历史,同时又表征为他被宇宙、自然、地球所书写的历史进程:从人的存在书写观,人从原发存在向创生存在敞开的生存行为与历史,既是自我书写的历史,又是被书写的历史;而从生存时空的构建与拓新角度看,人的生存时空既融进了宇宙、自然时空,又始终被宇宙、自然时空所外在化,所以,人的生存时空的构建和不断构建的最终指向与努力祈望,就是对宇宙、自然时空的征服、消解、融统的历史,而人的生存从过去(原发存在)之境通过现在(当下)向未来(完美的创生存在)之域的拓荒道路,同样展开为对宇宙、自然时空的求融统(书写)的壮丽进程。
人的生存时空始终是流变的,这一流变本性表征为人的历史;而人的生存时空的流变性,却来源于人从其原发存在之境向创生存在之域的生存书写,也来源于在这一总体方向与目标的规范下起点与归宿、动机与目的的时势性更新,更来源于过去、现在、未来之三维动态关系的解构。不仅如此,作为人的生存时空背景的宇宙自然时空,同样是流变的:宇宙自然时空流变的本性表征为宇宙自然的历史;宇宙自然的历史则来源于宇宙自然对自身生生不息的书写,因而,宇宙自然的存在史同样展开为宇宙自然的生存史,宇宙自然时空同样获得了从过去达向现在并指向未来的三维动态性。宇宙自然时空的三维动态性,使它构成人的生存历史和人的生存时空背景变成可能与现实。
人的生存(自我书写和被对象书写)的双度性和(过去、现在、未来)三维性,构成了人类生存的实际生态场域[②]:人历史地生存于时间和空间场态之中,并且人的生存空间场态和时间场态又实际地融入了过去(即已然的时空场态)、当下(实然的时空场态)、未来(未然的时空场态)这三维场域之中。这三维场域的原发域是人的原发存在之境,其终极域是人的创生存在之态。从绝对的意义上讲,无论是由其原发存在构成的原发域,还是由其创生存在构成的终极域,都没有明晰的量化界限,因为由人的原发存在生发出来的原发域是无法度量的,只能靠想象来探测;而由人的创生存在所引发生成的终极域同样不能度量,也只能完全靠想象来描述。由此,人的生态场域是建立在人对其存在(原发存在和创生存在)之想象基础上的:人的想象能达到哪种程度,人的生态场域则可达到哪种域度。
就人与宇宙自然世界之间的生存关系构成角度看,人的存在与宇宙自然世界的存在向生存领域敞开的进程,恰恰是人与宇宙自然世界之间相互书写与被书写的进程,在这一进程中,人的生态场域获得了更广阔的视野:人的已然生态场域通过实然生态场域向未然生态场域方向的融统生成,实际地融进了宇宙自然存在之“过去→现在→将来”三维指向。人的生存的原发域必须根生于宇宙自然的原发存在域之中;人的生存的终极域必然要融进宇宙自然存在的未来存在域之中。因而,人从原发存在向创生存在方向敞开的生态场域,最为实在地敞开为人与宇宙自然之相互生成、互动书写的生态场域,这个相互生成、互动书写的生态场域构成了当代哲学的真正视域。
[①] 关于人的存在的“书写性”问题,长期以来一直是作者探询的基本问题。其具体论述可参见作者《人类书写论》(香港新世纪出版社,1990);《语义场导论:人类行为动力研究》第2章(四川大学出版社,1998);《当代语义美学论纲:人类行为意义研究》第一卷和和第二卷(四川人民出版社,2001);《生态理性哲学导论》第2章(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3)
[②] 有关于“生态场域”问题的详细论述,可参见唐代兴《语义场导论:人类行为动力研究》,四川大学出版社199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