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晚明时,易学盛行的同时,老庄哲学也风行一时。当时文人鲜有不学老庄著作的,且有意将老庄哲学与易理糅合,运用到文学创作中,如袁宏道《广庄·人间世》中说:“龙之为龙,一神至此哉!是故先圣之演《易》,首以龙德配大人,《周易》处人间世之第一书也。仲尼见老,赞以犹龙,老子处人间世之第一人也。《易》之为道,在于善藏其用,崇谦抑亢。老氏之学,源出于《易》,故贵柔贵下,贵雌贵黑。”又《与汤义仍》中写道:“弟观古往今来,唯有讨便宜人,是第一种人,故漆园子首以《逍遥》名篇。鹏唯大,故垂天之翼,人不得而笼致之,若其可笼,必鹅鸭鸡犬之类,与夫负重致远之牛马耳。何也?为人用也。然则大人终无用哉?五石之瓢,浮游于江海,参天之树,逍遥乎广漠之野,大人之用,亦若此而已矣。且《易》不以龙配大人乎?龙何物也,飞则九天,潜则九地,而人岂得而用之?由此观之,大人之不为人用久矣。”陈继儒《安得长者言》说:“有济世才者,自宜韬敛。若声名一世,不幸而为乱臣贼子所劫,或不幸而为权奸佞幸所推,既损誉名,复掣事几。所以《易》之‘无咎无誉’,庄生之‘材与不材’,真明哲之三窟也。”皆明显糅合《易》理与老庄哲学,以表达自己的处世态度和人生哲学,反映出晚明小品家普遍的退缩内敛、明哲保身的心态。
《周易》十分注重天、地、人三者的关系,讲天人合一,讲人与自然的相通和谐:
《易》之为书也,广大悉备,有天道焉,有人道焉,有地道焉,兼三才而两之,故六。(《系辞下》)
古者,庖羲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同上)
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贲卦·彖辞》)
天地四时是人类的生存环境,人类的劳动、生活需与天地四时的自然节奏和规律相适应,自然秩序是和谐的,人类社会、人伦关系也应是和谐的。人类是自然的一分子,应融于大自然中,亲近大自然,由天文观人文,由自然美发现社会美、人伦美。通过“比德”、“比兴”,将自然人格化。自然的活泼生机、生命律动,正是人的生命精神的表现。《周易》的“三才”观、“天人合一”观奠定了中国文化重“人与自然和”而不是“人与自然分”的特色。这种观念对中国古代文学观念、文学批评也产生了深远影响。宗白华《中国诗画中所表现的空间意识》说:“早在《易经》《系辞》的传里已经说古代圣哲是‘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俯仰往还,远近取与,是中国哲人的观照法,也是诗人的观照法。而这观照法表现在我们的诗中画中,构成我们诗画中空间意识的特质 。”(《艺境》第213页)身游、心游大自然中,远近取与,俯仰自得,也是晚明小品的观照法。如诗似画的小品特别是清言小品在这一点上表现尤为突出。
《周易》将天道、地道、人道称为“三才”,朱良矩则发挥成“天之风月,地之花柳,与之歌舞,无此不成三才”,陈继儒《读书镜》中引其语,赞赏说:“戏语亦有理也。”晚明小品中津津乐道的是“三才”中的风月、花柳、歌舞,将“三才”艺术化、诗意化,以合文人的审美趣味。
晚明小品特别嗜爱描写日月星辰、风雨云雷、花鸟鱼虫、山水泉石、春夏秋冬四季变化,表现大自然的生机美、鲜活美、动态美,表现音乐美、色彩美。欣赏“天文”之美,并以之比拟“人文”,赋予大自然以人情味、人情美,欣赏大自然的“天籁”美。洪应明《菜根谭》云:“天地景物,如山间之空翠,水上之涟漪,潭中之云影,草际之烟光,月下之花容,风中之柳态,若有若无,半真半幻,最足以悦人心目而豁人性灵,真天地间一妙境也。”天地间妙境,自具形态美、色彩美和意境美,怡情悦性,令人陶醉其间。
《周易》对“四时”即春、夏、秋、冬四季特别关注,《乾卦·文言》云:“夫大人者……与四时合其序。”强调人们要“奉天时”即按四季运行变化的自然规律办事,如此才能趋吉避凶。历代文学中则注重观察和欣赏四季不同的美景,力求心境与四季之景相谐适,并根据四季变化调养身心,愉悦心情。如南宋吴自牧把欣赏杭州西湖四季不同的美景当作“赏心乐事”:“春则花柳争妍,夏则荷榴竞放,秋则桂子飘香,冬则梅花破玉、瑞雪飞瑶。四时之景不同,而赏心乐事者亦与之无穷矣。”(《梦梁录》卷十二《西湖》)
晚明小品关注四季,描写和欣赏四季美景的更多。程羽文《消闲供》中有《四时观》,写一年四季中如何品味生活中的情趣,作者雅称为“清课”。如“秋时”的清课:
晨起,下帷,检牙签,挹露研朱点校。寓中操琴调鹤,玩金石鼎彝。
晌午,用莲房,洗砚,理茶具,拭梧竹。
午后,戴白接罹,着隐士衫,望红树叶落,得句题其上。
日晡,持蟹螯鲈脍,酌海川螺,试新酿,醉弄洞箫数声。
薄暮,倚柴扉,听樵歌牧唱,焚伴月香,壅菊。
作者笔下,四时生活充满诗情画意,清雅脱俗,令人神往。
高濂《遵生八笺》中有《四时调摄笺》,是以四时幽赏作为养生之道,西湖四季各种美景皆成清赏对象,静观闲赏,心悦神怡。清言小品中描写四季美景的清词丽句更是俯拾皆是。
晚明文人生活中随处可见《易》的影响。居室亭台亦喜以《易》名。万历时,赵汝迈于兰溪灵洞山筑别业曰灵洞山房,王世贞为作《灵洞山房记》:“斋前有堂曰六虚,取《易》语以表洞也,郭子章氏得其义矣。”(郭子章著有《易解》)袁中道《高士传》记载,高士金楠以“读易”为斋名。祁彪佳世代学《易》,先世应举,皆选试《易》为题。受家世影响,他亦善《易》,于家乡山阴寓山筑别业曰寓园,中有“读易居”。《寓山注》中写道:“‘寓园’佳处,首称石,不尽于石也。自贮之以水,顽者始灵,而水石含漱之状,惟‘读易居’得纵观之。‘居’临曲沼之东偏,与‘四负堂’相左右,俯仰清流,意深鱼鸟,及于匝岸燃灯,倒影相媚,丝竹之响,卷雪回波,觉此景恍来天上。既而主人一切厌离,惟日手《周易》一卷,滴露研硃,聊解动躁耳。予虽家世受《易》,不能解《易》理,然于盈虚消息之道,则若有微窥者。自有天地,便有兹山,今日以前,原是培NFDA8寸土,安能保今日以后,列阁层轩长峙乎岩壑哉!成毁之数,天地不免,却怪李文饶朱崖被遣,尚谆谆于守护‘平泉’,独不思‘金谷’、‘华林’都安在耶?主人于是微有窥者,故所乐在此不在彼。”王思任于居处构亭曰“通明亭”,即取《易》中“巽”齐“离”见之意。王思任还特作《通明亭初记》、《通明亭再记》记其事。
晚明小品中常援《易》议事、析理、抒情,从中寻求理论依据。《易》理已渗透到小品创作的各个方面。小品中常引用、化用《周易》之语,吴从先《小窗自纪》云:“同气之求,唯刺平原于锦绣;同声之应,徒铸子期于黄金。”语出《乾卦·文言》:“九五曰:‘飞龙在天,利见大人’,何谓也?子曰:‘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小窗自纪》又云:“世人契少金兰,以故谗多贝锦;一德之求,自不妨千言之间。”“金兰”语出《系辞上》:“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曹学佺《〈闽中二子诗〉序》云:“如是而言,谓之有孚,孚则贞吉,而悔亡矣。而游之时义大矣哉,是故《易·损》之三爻曰:‘一人行,则得其友。’二子似之。《同人》之第五爻曰:‘同心之言,其臭如兰。’是集有焉。”则是明确引用原句。
比较集中地援引《易》语的有如汤显祖《玉茗堂尺牍》中的《再奉张龙峰先生》、《答郭明龙》、《答舒司寇》、《答王宇泰》、《寄李心湖祠部》、《与张大复》等,又如张大复《梅花草堂笔谈》中的《今日》、《仁脉》、《息》、《花木事》、《绸雨》等。《周易》中不少词语已成格言成语,小品中经常引用。
晚明小品兴盛,不少文章皆“小品”化,著染浓厚的“小品”色彩。正统古文小品化,诗、词、赋小品化,经、史、子也小品化,清言小品则将理学家的语录小品化。易学的小品化自然也不例外,作者创作态度不甚严肃,语言也多轻巧纤佻。如陆起龙著《周易易简编》,其学出于屠隆,词旨清隽。沈瑞钟著《广易筌》四卷,《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谓:“造语遣词,亦多涉明季纤佻之习,盖沿李氏、杨氏之余波而失之泛滥者也。”洪化昭著《周易独坐谈》五卷,杂以俳谐,殊乖说经之体。自述云:“日北居士谈《易》,每一卦六爻,合成一片,不知者以为迂,而非迂也;发挥文王、周公心事,不知者以为凿,而非凿也。谓之‘独坐谈’,聊以自娱,而不以语人也。”独坐谈《易》自娱,已是小品家生活、小品文笔调。朱天麟著《易鼎三然》,以读《易》譬之食味,溯《周易》之旨者曰庖然,发《归藏》之义者曰漱然,阐《连山·首艮》之蕴者曰然。思理、语言皆怪异,亦是“小品”一格。钱一本著《四圣一心录》六卷,舍数而言理;其言理,舍天而言人;其言人,又舍事而言心,推阐之以至于性命,体例近乎语录,可视为语录小品。易学著作本身小品化,易学与小品相互渗透,融为一体,说明了易学对小品影响之深,同时说明小品兴盛也影响了易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