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晚明小品短、小、简、易的特质正源自《周易》。《系辞下》称赞《易经》之文“其称名也小,其取类也大,其旨远,其辞文,其言曲而中,其事肆而隐”。所谓“称名小,取类大”,是指《易经》中常以个别小事物概括同类事物,表现抽象的大道理。所谓“其旨远”,是指言近而旨远、词浅而意深。其中深含美学意蕴。司马迁《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中赞美屈原的作品:“其文约,其辞微,其志洁,其行廉,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在《李将军列传》中,司马迁引用“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这两句谚语时也说:“此言虽小,可以喻大。”显然是采用《周易》的说法。刘勰在《文心雕龙·宗经》中说:“夫《易》唯谈天,入神致用,故《系》称‘旨远、辞文、言中、事隐’。”在《比兴》中说:“观夫兴之托喻,婉而成章,称名也小,取类也大。”《物色》中也说到“以少总多”。刘勰正式将《周易》的旨远辞文、小中见大引入文学批评。
晚明小品家也多据此阐发小品的特质。陈继儒《〈倪云林集〉序》云:“余读先生之集,所谓‘其文约,其辞微,其志洁,其行廉,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独先生足以当之。”直接引用《周易》之论。何伟然《〈皇明小品十六家〉序》云:“从来神通变化,藏大于小,彼藏藕孔,藏茧丝,壶公缩千里咫尺,孙夫人方帛之上,尽列国山岳河海城邑行军之势,天地象数,尺幅而河洛具呈 。”明显看出受到《周易》的影响。唐显悦《〈文娱〉序》说小品“幅短而神遥,墨希而旨永” 。陆云龙选编汤显祖之文,“独取其小”,但他马上强调:“芥子须弥,予正欲小中见大 。”(《皇明小品十六家·汤若士先生小品弁首》)他在评张鼐的小品时也说:“是虽小品,已得大凡 。”(《皇明小品十六家·叙张侗初先生小品》)沈守正《凌士重小草引》亦云:“与其大而伪也,毋宁小而真 。”(陈仁锡《明文奇赏》)小品短小精悍,言约旨远,小中见大,微中见著。晚明人对小品短、小、精、微特质的认识和嗜爱,与《周易》是一脉相承的。清初廖燕《〈选古文小品〉序》进一步概括和阐述了小品短而小的特质,同时强调小品的“刺人”功用,是对晚明小品理论的总结和发展。
《周易》“易”的含义,一说为“简易”,认为筮法是一种较龟卜简易的占卜方法。宇宙复杂之理,可用阴、阳二字简明概括。《周易》多处写到简、易,如:“乾以易知,坤以简能,易则易知,简则易从;易知则有亲,易从则有功;有亲则可久,有功则可大;可久则贤人之德,可大则贤人之业;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天下之理得,而《易》成位乎其中矣。”(《系辞上》)“阴阳之义配日月,易简之善配至德。”(同上)“夫乾,确然示人易矣;夫坤,NFDAB然示人简矣。”(《系辞下》)《淮南子·诠言训》也说:“非易不可以治大,非简不可以合众。大乐必易,大礼必简。”简易、简明、简约、简洁,以少总多,以约统博,以简御繁,正是《周易》的特点。
欧阳修十分推崇《周易》的“易简”说,他说:“《卦》、《彖》、《象》辞,大义也,大义简而要,故其辞易而明。”(《经旨·易或问》)“妙论精言,不以多为贵。”(《试笔·六经简要说》)评尹洙的文章:“故师鲁之志,用意特深而语简,盖为师鲁文简而意深。”(《论尹师鲁墓志》)欧阳修将《周易》的“乾坤易简”发挥为文章简而要、易而明,语简而意深,言约而义丰,创立了简约平易的文风,对后世文学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晚明人尤推崇《周易》“简易”之旨。李贽在《读易要语》中推崇彖辞、爻辞“其言约,其旨深”。高攀龙特著《周易易简说》三卷,诠解《易》义,每条不过数言。自序谓其知易知,其能简能,易简而天下之理得。钟惺、谭元春《诗归》选《焦氏易林》五十三首,钟惺亦赞赏焦诗“笔意之妙”“锻炼精简”。著名小品选家陆云龙特拈出一“简”字论尺牍小品,他在《翠娱阁评选小札简·小引》中说:
寸瑜胜尺瑕,语剌剌而不休,何如片言居要?况乎损尺牍为寸笺,亦宜敛长才为短劲。故敛奇于简,当如米颠卷石,块峦而具有岩鹫;敛锐于简,当如徐夫人匕首,纤锋而足制死命;敛巧于简,当如棘端之猴,渺末而具诸色相;敛广于简,当如一泓之水,涓涓而味饶于海 。
认为尺牍小品的特质是简约精炼,以少胜多。其观点正是《周易》“简易”说在小品理论中的应用。
晚明小品家还以小少简约推崇古代诗句。吴从先《小窗自纪》说:“‘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足敌《秋声》一赋。”又说:“名世之语,政不在多;惊人之句,流声甚远。譬如‘枫落吴江冷’,千秋之赏,不过五字。作者何不炼侈口无尽之平常,而钟一二有限之奇论?犹之大海起一朝之蜃气,平山削十丈之芙蓉,山水之灵,便足骇目。”
从创作实际看,晚明小品确以“短小”见长,作者常称道“小品”、“小文”、“小言”、“小文小说”、“小题文”,书名喜用“小”字,作品用“小”字的更多。笔记小品多记琐屑之事、琐碎之言,也是“小”。“小”主要指篇幅短小,“简”主要指语言简约简易,“小”与“简”密不可分。小品特别是清言小品则把文章的“小”、“简”特色发挥到极至,成为文学中的独特景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