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乾卦·文言》云:“修辞立其诚”,《家人卦·象传》云:“君子以言有物而行有恒”,《系辞下》云:“情伪相感则利害生”。这些观念被理学家发挥为“正心”、“诚意”,以加强道德修养。文学家则理解为情意真实,言之有物,直抒胸臆。历代优秀文人皆恪守“修辞立其诚”的信条,晚明文人更有直接以其语相号召者。如小品名家陈继儒在《读书镜》中说:“今人作铭状表传,皆是花脸文字。戏子上戏,凡花脸净丑说话,多是虚而不实。今铭状表传,得无类此耶?吾人通于鬼神之间者,但有言、行两端,若信笔胡乱道去,如何服得鬼神?《易》曰:‘修辞立其诚’,此语甚有味。”钱谦益《〈汤义仍先生文集〉序》也说:“古之人往矣,其学殖之所酝酿,精气之所结轖,千载之下,倒见侧出,恍惚于语言竹泉之言。《易》曰‘言有物’,又曰‘修辞立其诚’,《记》曰‘不诚无物’,皆谓此物也。”汤显祖是晚明小品名家,钱谦益评他的文集,实际上也就是评他的小品。
晚明小品家特别强调为文之“真”,人真、情真、语真。李贽倡导“童心说”,《童心说》云:“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复有初矣。”“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 。”(《焚书》卷三)袁宏道《叙小修诗》发挥“童心说”,鲜明地提出文章要“独抒性灵”,“非从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笔”(《袁宏道集笺校》卷四)。在《江进之》一书中,他自称越中诸游记“无一字不真”,说如果给“作假事假文章人看,当极其嗔怪”(同上卷十一)。雷思霈推崇袁宏道说:“夫唯有真人,而后有真言。真者,识地绝高,才情既富,言人之所欲言,言人之所不能言,言人之所不敢言。”(《〈潇碧斋集〉序》)陆云龙亦云:“文章亦抒其性灵而已 。”(《皇明小品十六家·叙袁中郎先生小品》)陈嘉兆评陈仁锡《〈东粤李老师集〉序》时也强调:“作文字无一诚立于其间,便是伪理学、伪经济 。”(《皇明小品十六家·陈明卿先生小品》)强调小品的“真”、“诚”、“言有物”,即表现率真自然之情,不虚伪,不矫饰,不假、大、空,反对“伪理学、伪经济”,真情至性,任性而发,真实流露。这种文学创作观有老庄和禅学的影响,但主要还是源自《周易》。由“诚”到“真”,其源流关系甚为明显。“真”是晚明小品的灵魂。晚明小品中“真”字出现的频率很高,如袁宏道小品中“真”字即随处可见。
《周易》中《涣》卦,上“巽”为风,下“坎”为水,取风吹水面,涣然呈文之象。故《象传》谓“风行水上,涣。”朱骏声认为“涣”有“文貌”,“风行水上,而文成焉 。”(《六十四卦经解》)尚秉和解释说:“涣本有文义”,“而风行水上,文理烂然,故为文也 。”(《周易尚氏学·上经》卷十六)《系辞上》:“故神无方而易无体。”孔颖达《周易正义》卷十一解释说:“神者,微妙玄通,不可测量。……凡无方无体,各有二义:一者,神则不见处所,云为是无方也;二则周游运动不常在一处,亦是无方也。无体者,一是自然而变而不知变之所由,是无形体也;二则随变而往,无定在一体,亦是无体也。”风行水上,自然成文,自然而变,神无方,极富美学意蕴。后世论文由此发挥,崇尚自然而然、自然变化的风格。
北宋苏洵《仲兄字文甫说》一文生动描绘了水和风的形态,“风水之极观备矣”,然后总结议论道:“故曰‘风行水上,涣’,此亦天下之至文也。然而此二物者岂有求乎文哉?无意乎相求,不期而相遇,而文生焉。是其为文也,非水之文也,非风之文也。二物者,非能为文也,而不能不为文也,物之相使,而文出于其间也。故曰此天下之至文也。今夫玉非不温然美矣,而不得以为文,刻镂组绣,非不文矣,而不可以论乎自然。故夫天下之无营而文生之者,唯水与风而已 。”(《嘉祐集》卷十五)苏轼在《答谢民师书》中称赞谢民师的来信及诗赋杂文“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 。”(《苏东坡集》后集卷十四)《文说》云:“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其他虽吾亦不能知也 。”(《苏东坡集》后集卷五十七)可见,宋人已十分推崇自然成文、行云流水的文风。苏轼之文正是晚明人推崇的小品典范,晚明小品理论亦直接继承苏轼的观点。谭元春《〈东坡诗选〉序》云:“文如万斛泉,不择地而出;诗如泉源焉,出择地矣。文行乎不得不行,止乎不得不止;诗则行之时即止,虽止矣其行未已也。文了然于心,又了然于手口;诗则了然于心,犹不敢了然于口,了然于口,犹不敢了然于手者也 。”(《谭元春集》卷二十二)从诗、文比较的角度,发挥了苏轼文论的观点。
李贽《杂说》中极力提倡“非有意于为文”,却能成“天下之至文”的“化工”之作,即纯真自然之作。他说:“且吾闻之,追风逐电之足,决不在于牝牡骊黄之间;声应气求之夫,决不在于寻行数墨之士;风行水上之文,决不在于一字一句之奇 。”(《焚书》卷三)陈继儒《小窗幽记》也重申李贽的话,只是未注出处:“声应气求之夫,决不在于寻行数墨之士;风行水上之文,决不在于一字一句之奇。”钟惺《〈董崇相诗〉序》:“古诗人曰风人,风之为言无意也,性情所至,作者不自知其工 。”(《隐秀轩集》卷十七)可见,晚明小品家是以《周易》的“风行水上”、自然成文说为小品“至文”和“化工”的标准。强调小品自然而然,“不拘格套”,任性随意,率尔漫笔,“信心而出,信口而谈 。”(《袁宏道集笺校》卷十一《张幼于》)不求工而自工,无意为文,却成妙文。源于《周易》的“自然成文”是晚明小品的最高审美追求,也是其显著特色。晚明笔记小品多是随兴漫记,更不必讲章法套路,散、漫、琐、杂,最能代表小品自然成文、“不拘格套”的特质。
《周易》是古今第一大奇书,奇奥、奇异、奇特、新奇、神奇、怪奇。《周易》以为自然生文,自然界奇幻变化,不拘常格,文章亦如此。这种“奇”意识影响了后世文章的“尚奇”之风。韩愈自称“约六经之旨成文”,推崇“《易》奇而法”。皇甫湜说:“《易》之文可为奇矣,岂碍理伤圣乎?”(《答李生第二书》)以《易》之“奇”为理论根据,倡导奇异之风。皇甫湜以为:“夫意新则异于常,异于常则怪矣;词高则出于众,出于众则奇矣。”(《答李生第一书》)
晚明著名小品选家陆云龙编选《明文奇艳》十二卷,即专以“雄奇藻艳”为标准。李清《〈明文奇艳〉序》云:“文之奇者不必艳,其艳者又不能奇也。经至《易》奇矣,史至太史公奇矣,学至《南华》奇矣,集至昌黎奇矣 。”李清已清楚地看出晚明小品的“奇”、韩文之“奇”与《易》之“奇”的渊源关系。
袁宏道《答李元善》说:“文章新奇,无定格式,只要发人所不能发,句法、字法、调法,一一从自己胸中流出,此真新奇也 。”(《袁宏道集笺校》卷二十二)沈守正《凌士重小草引》也说:“与其平也,宁奇;与其正也,宁偏。”(《明文奇赏》)亦以“奇”相尚。
晚明小品追求奇异、新奇,不少小品选本以“奇”字命名。如陈仁锡辑有《明文奇赏》、《古文奇赏》、《续古文奇赏》、《三续古文奇赏》、《四续古文奇赏》和《苏文奇赏》,张一中辑《尺牍争奇》,陆云龙辑《明文奇艳》、《翠娱阁评选文奇》等。何镗辑《高奇往事》,分《高苑》、《奇林》二类,其中《奇林》五目为《奇行》、《奇言》、《奇识》、《奇计》、《奇材》。丘兆麟辑《合奇》,收奇文百余篇,汤显祖《〈合奇〉序》盛赞之。陆云龙评《〈合奇〉序》云:“序中是为奇劲、奇横、奇清、奇幻、奇古,其狂言嵬语不入焉,可知奇矣 。”(《皇明小品十六家·汤若士先生小品》)屠隆编《奇女子传》,陈继儒称赞此书“其间有奇节者、奇识者、奇慧者、奇谋者、奇力者、奇文学者、奇情者、奇侠者、奇僻者,种种诸类,小可以抚掌解颐,大可以夺心骇目 ”。(《白石樵真稿》卷一《奇女子传序》)文中开头还特举《周易》为此书依据之一:“《河洛》不载奇耦乎?《易》不载兑少女、离中女、巽长女乎?”
晚明小品作者多奇人,奇人多奇癖,奇人写奇文,新奇、怪奇,手法多奇巧,读小品是“奇赏”,得到的是“奇快”的、拍案叫绝式的审美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