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 易学;晚明;小品;文化资源
I Ching learning and familiar essays of the late Ming Dynasty
OU Ming-jun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 Literature, Fujian Normal University, Fuzhou 350007, China)
Abstract: I Ching learning is one of the most important cultural resources for the familiar essays of the late Ming Dynasty. The theoretical resources of I Ching learning had direct or indirect bearing on the authors of the familiar essays of the late Ming Dynasty in regard to their outlook on life, their taste in life and their theoretical emphasis on producing short, simple, and original essays expressing one’s feelings naturally. The creation of the familiar essays of the late Ming Dynasty was deeply influenced by I Ching learning while the flourish of the former helped turn the writing about the latter into texts similar to the familiar essays.
Key words: I Ching learning; the late Ming Dynasty; familiar essays; cultural resources
“易学”是指包括《周易》经、传本身与历代研究发挥《周易》的著作,亦即有关《周易》的学问。《周易》是中国文化、中国文学之源。易学对中国文学产生了直接或间接的深远影响。站在文学史研究的角度,研究文学的文化资源是非常有意义的课题。本文选取晚明小品,探究它与易学的密切关系,对拓展和深化晚明小品、散文史以及易学研究皆有较大的理论意义。
一
《周易》是文章根本,是文学之源。晚明文人对其推崇备至,盛赞不已。陈仁锡《〈史记〉序》云:“《易》,文章之法祖也;《诗》,文章之铃铎也。至哉!《易》乎,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立象焉足矣,又多言乎哉。”王思任《批点玉茗堂〈牡丹亭词〉叙》云:“古今高才,莫高于《易》,《易》者,象也,象也者,像也。其次则《五经》递广之。”又《〈徐文长逸稿〉叙》亦云:“文章之托生与人无异,有从天而下者,有从星辰岳渎而降者……,《易》如天,《书》如星辰岳渎。……”可见《周易》在晚明文人心目中以及文学创作中的崇高地位。
晚明时,《周易》是士子启蒙和应举的必读书,是科举必考内容。士大夫日常读书生活也多离不开《周易》。对士人来说,《周易》如饥食渴饮,需终身相对,是精神生活的必需品。杜璐《司理温公传》记温以介“闭户读《易》,语执经者曰:‘圣人且韦编三绝矣。’研精覃思,作《易学总论》及《羲卦图说》。行藏用舍悉本于《易》。”
《周易·系辞上》云:“旁行而不流,乐天知命,故不忧。”谓顺天之化,乐其天然,知其命数;也是君子通过研习易理所应达到的精神境界。“乐天知命”是孔子人生观的一个重要侧面。《论语·述而》:“子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论语·雍也》:“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又《卫灵公》:“君子忧道不忧贫。”应劭《风俗通义》中有《穷通》一卷,序中旌扬古来“君子厄穷而不闵,劳辱而不苟,乐天知命,无怨尤焉。”虽处困厄,却能乐天知命、安贫乐道,此即后世士大夫津津乐道的“孔颜乐处”,是处穷困之境的士大夫的理想人格。
程颐、程颢向周敦颐学《易》,周敦颐即教他们“求仲尼、颜子所乐”。可见,宋儒学《易》,主要学的是孔、颜所乐,也即乐天知命的人生观。邵雍说:“乐天为事业,养志是生涯。”(《击壤集》卷十七《伊川击壤吟》)
宋代文人把读《易》与隐居、闲适、清雅、快乐生活联系在一起。读《易》是生活的风雅点缀,也是精神生活的重要内容。在清幽的环境中以清闲的心境读《易》,情趣盎然,其乐融融,是一种高雅的享受。王禹偁《黄州新建小竹楼记》、朱长文《乐圃记》、罗大经《鹤林玉露·山静日长》等皆记述描绘了闲居时读《易》的乐趣。
承宋代余绪,晚明小品家亦多嗜谈读《易》之趣,作品中屡屡道及。如汤显祖《与蔡槐亭》:“邓生过我云:石帆兄读《易》之余,雅意吟染,闲气胸中一点无,令人惝然。”(《汤显祖诗文集》卷四十八)袁宏道《西洞庭》:“龙洞筑《易》、《老》之室,此幽隐之胜也。”洪应明《菜根谭》:“读《易》晓窗,丹砂研松间之露;谈经午案,宝罄宣竹下之风。”张鼐《补孤山种梅序》:“倘高人抉筑扫石,政堪读《易》说《诗》;若韵士载酒飞觥,亦足吟风弄月。”陈继儒《小窗幽记》:“羁客在云林,蕉雨点点,如奏笙竽,声极可爱。山人读《易》、《礼》,斗后骑鹤以至,不减闻《韶》也。”《〈栖真志〉序》:“余性好山水,……但于九峰间披剔岩岫,拔除榛荞,结草堂、筑药室以居,床头唯《老》、《易》及《栖真志》而已。”又《〈记游稿〉序》:“余与长疏之嗜游也,与王子同近者,又更其嗜而为倦,草荞抚躬,落落有深意,意欲远,则以床头《老》、《易》及王子游山记展读数行,未尝不置我于云梢乌上矣。”又《〈奇女子传〉序》:“陈子冬日居山中,拥短褐偃曝于积薪之上,执《易学义》一卷,且读且唾,齁齁然适也。”陈继儒是晚明小品大家,他的读《易》生活最具代表性。
小品文中,作者亦常发挥“乐天知命”的思想。如汤显祖在《章本清先生八十寿序》中称颂章本清明阴阳动静之理,“乐而寿,寿而乐”。文中引用《易》语,随手拈来,恰切精当。袁中道有《题崔受之册》一文,昔向子平读《损益》卦,始悟“富不如贫”。作者深有同感,遂题崔受之册曰:“富不如贫。”表达的正是《周易》“乐天知命,故不忧”的思想。
《周易·系辞上》说:“君子所居而安者,《易》之象也;所乐而玩者,爻之辞也。”又:“君子居则观其象而玩其辞,动则观其变而玩其占。”此处“玩”字意谓研习、体会。“乐而玩”则有鉴赏品味之意。《尚书·旅獒》说:“玩人丧德,玩物丧志。”“玩物”谓玩弄、赏玩心爱之物。后世文人则将《周易》的“玩其辞”和《尚书》的“玩物”结合起来,转而玩古书画金石,以点缀闲适、风雅生活。中晚唐以来,文玩鉴赏即十分发达,成为士大夫文化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米芾则以绘画自娱,游戏笔墨,自称“墨戏”、“清玩”。南宋项安世著有《周易玩辞》十六卷。晚明人更喜“玩”易,屠本畯有《卦玩》二卷,张次仲有《周易玩辞困学记》十五卷,自序谓“唯于语言文字间求其谛当有益身心者,辄便疏录。”玩易不是严肃的研究,而是闲适时的赏玩和消遣。袁中道《潘去华尚宝传》记潘士藻“自官尚宝时,署中无事,乃潜心玩《易》,每十余日玩一卦。或家中静思,或拜客马上思之。不论闲忙昼夜,穷其奥妙。每得一爻,即欣然起舞,索笔书之。青衿瘦马,出入廛市,于于徐徐,都忘其老。”(《珂雪斋集》卷十七)描绘出一位闲适萧散的雅士形象。吴极著《易学》五卷,自序谓初好读《易》,三仕南中,官邸多暇,以乐玩为业,研习《易经》。
受玩易意识和唐宋以来文人兴起的文玩雅举的影响,晚明文人亦钟情于“清玩”、“雅玩”。毛晋辑有《群芳清玩》十五卷,徐亮序云:“乃检点群芳,汇次菊谱、鼎录、诸笺,以为清玩快事。”晚明小品家以文为娱,视文为清玩、雅玩,郑元勋还从理论上阐述文娱、文玩的价值,《媚幽阁文娱·自序》云:“吾以为文不足供人爱玩,则六经之外俱可烧。六经者,桑麻菽粟之可衣可食也;文者,奇葩,文翼之怡人耳目,悦人性情也。……人不得衣食不生,不得怡悦则亦槁,故两者衡立而不偏绌 。”高濂《遵生八笺》中“四时调摄笺”有“西泠桥玩落花”、“东郊玩蚕山”、“六和塔夜玩风潮”、“西溪道中玩雪”、“山头玩赏茗花”、“扫雪烹茶玩画”,将“玩”的生活充分诗意化、清雅化。
再看小品文中描写的清玩生活:
闲中玩物情,虽木石之偏枯,鹿豕之顽蠢,总是吾性真如。(洪应明《菜根谭》)
玩飞花之度窗,看春风之入柳。(陈继儒《小窗幽记》)
故必疏其雅洁,可供清玩者数种,令童子爱养饵饲。(文震亨《长物志·禽鱼》)
晚明小品家玩《易》、玩山水、玩花鸟、玩书画、玩雪、玩石,甚至立身处世也称“玩世”。“玩”有文学自身传统的影响,也有晚明时代特色,如溯其文化源头,则来自《周易》。
晚明小品家还喜在作品中记载有关名人读《易》的趣闻逸事。如:陶望龄《游洞庭山记》记奇士蔡羽“朝课《易》,夕课《四书》,自为解,而置传注几旁。”以善《易》自负,故自号“易洞先生”。吴肃公《明语林》卷五《雅量》载:“雷介公縯祚在狱,读《易》不去手。亲友往视之,出蔬菜,浮白,萧然不知患难。以布作帷,大书其上:‘平生仗忠义,此日任风波。’”
晚明小品家多喜读《易》,著书作文亦喜论《易》,有的写有易学专著,如屠本畯《卦玩》二卷,曹学佺《周易可说》七卷、《周易通论》六卷,陈仁锡《羲经易简录》十卷、《大易同患浅言》二卷、《系辞十篇书》十卷,倪元璐《儿易外仪》十五卷、《儿易内仪》六卷等。张岱自述著有《明易》、《大易用》。著文论《易》的更多,如屠隆自束发即学《易》,且“以《易》博一第”,走上仕途。他的《鸿苞》集中收有许多易学论文,如卷一的《二仪说》、《天解》、《地解》,卷二的《天道生物》、《天形地气》、《阳九百八》等。他接受的主要是《易》的阴阳造化和变易思想。《皇明小品十六家》选有李维桢《纬文经武箴》一文,全文是对纬文馆、经武堂命名含义的说明,全用《易》语写就,可谓小品中的奇文。张岱《琅嬛文集》卷一有《〈大易用〉序》,也是一篇优秀的阐发《易》理的小品文。汤显祖、黄汝亨、张大复、陈继儒、王思任、叶绍袁等皆有文论及《易》。一些笔记、小品丛书中收录有晚明人易学著作,如:《说郛续》中有明朱睦《周易稽疑》一卷,程鸿烈《周易会占》一卷,《山林经济籍》中有屠本畯《卦玩》二卷,《夷门广牍》中有周履靖《广易千文》一卷,《快书》中有张武略《拟易》一卷等。这些著作,晚明人是当作小品或“小品”化的作品来欣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