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词令之妙”
《易林》失去了卜筮之用,现在还有必要研究它,就因为它有与“造境寓意”、“取象变象”相生相成的优美文辞,使人们对遥远西汉文学语言的生成状态有直接的认识,尤是研究自《诗三百》以来中国诗歌语言生成、发展史中一个不可或缺的重要环节。就连胡适先生也说,钟惺赞其“笔力之高,语法之妙”一点也不过分,“这四千多首繇辞里,至少有一百多首可以当作清新俏丽的小诗读,其文学趣味比司马相如、冯衍、班固、崔骃的长赋要高明的多多。”[3]钱钟书先生更是对《易林》文词极为欣赏,所论三十林,他更多地集焦于“词令之妙”。
欲观词令之妙,按唐代以来说法,作者须在“炼字”、“炼句”、“炼意”等方面下功夫,一字一句之炼而令读者耳目俱融,亦见作者驾驭语言文字不凡的功力。钱先生点评其妙处,颇有兴趣的读者可读原著,在此,我仅转述他几处很有启发性的点评。
《大有》之《豫》词曰:“雷行相逐,无有攸息,战于平陆,为夷所覆。”此词占筮意义本于当时的占卜书:“雷鸣不绝者何?人君行政事无常,民不恐惧也!”(京房《别对灾异》,载《全汉文》)将“雷鸣不绝”变为“雷声相逐”,“相逐”二字是经焦氏锤炼而得,钟惺发现了此中之妙,说“二语尽雷之性情行径;杜诗‘隐隐寻地脉’,‘寻’字之妙本此。”钱氏更认为“相逐”之妙实过于杜诗之“寻”,他说:“《易林》二语工于体物而能达难写之状。……雷声似圆而转,故《淮南子·原道训》曰‘电以为鞭策,雷以为车轮。’”古人多有以鼓声、车轮声,喻雷声者,如晋代李顒《雷赋》“轻若伐鼓,轰若走辙”,皆落焦氏之下:“《易林》以声声相续为声声相‘逐’,活泼连绵,音态不特如轮之转,抑如后浪之趁前浪,兼轮之滚滚与浪之滚滚,钟嵘所谓‘几乎一字千金’,可以移品。”用一“逐”字可抵“千金”,钱先生慧眼识珠矣!他又以之与一英国诗人“尝状雷如铜锣转成大片声音,平铺地版”相比较,说:“盖谓雷声似展面渐广,与‘逐’之谓雷声似追踪而远,异曲同工。”我们不要忘记,与英国诗人“同工”之“曲”的是出自中国两千年前一位业余诗人之手啊!
《谦》之《大畜》词曰:“目不可合,忧来搔足,悚惕危惧,去我邦域。”人有忧愁晚上辗转难眠,身上似发无名之痒,《淮南子·诠言训》云:“心有忧者,筐床 席弗能安也。”焦氏炼出一个“搔”字表现忧人的心理状态,似是来自外部的干扰,实是内心的感觉,感觉的外化而使“忧”人化或物化(在《观》之《咸》还有“鬼搔我足”句),“忧”便是具象而非抽象了,因此钱先生曰:“《易林》以‘忧来搔足,达示此意,奇警得未曾有。”的确,《诗三百》中也找不到此等句例。又《大过》之《遯》:“坐席未温,忧来叩门,逾墙北走,兵交我后,交于虎口。”而在《遯》之《渐》中又有“端坐生患,忧来入门,使我不安。”比较一下“叩”与“入”,钱先生曰:“‘入门’不如‘叩门’之生动者,无形体之事物亦能出入,而‘叩’则如僧之月下推敲,非具支体不辨。”这就是说,一个“叩”字,使“忧”成为了有肢体之物,联系到贾岛的“僧敲月下门”,贾诗反见平淡了。将抽象感情状态形象化且动作化,是焦延寿首创的新手法,描述其他欢乐祸福也是如此,“福过我里,入门笑喜”(《观》之《离》)、“与祸驰逐,凶来入门”(《复》之《大有》)、“东行饮酒,与喜相抱”(《坎》之《震》)等等,不胜枚举。商人作买卖求利,一个“利”字,也被焦延寿巧妙地具象化,如《睽》之《革》“驾黄买苍,与利相迎。”“利”似一个人迎面走来;《贲》之《涣》“利少囊缩”,将“利”具象化为可以膨胀收缩的橡皮袋(可是汉代尚无此物),炼出“囊缩”一词,令人于眼见为实。更令人拍案叫绝的是《归妹》之《豫》:“逐利三年,利走如神;展转东西,如鸟避丸。”那位倒霉的商人前面,“利”像一个来去无迹的神人,总也追不上它,它又像鸟躲避射向它的弹丸。喻象又迭新的喻象(由“走如神”到“鸟避丸”),钱先生曰:“不言人求利不获,而言利畏人疾避,尤词令之妙。”
《师》之《噬嗑》辞:“采唐沫乡,要我桑中,失信不会,忧思若带。”曾得到杨升庵竭力称赞:“‘忧思若带’,即《古诗》‘去家日以远,衣带日以缓’也。”又举“簪短带长,幽思穷苦”(《复》之《节》)说:“尤为奥妙。‘簪短’,即《毛诗》‘首如飞蓬’也,‘带长’,则‘衣带日以缓’也。两诗以四字尽之,影略用之,最为玄妙。”其实,“忧思若带”、“簪短带长”的发明权皆属焦延寿,《诗》之“忧”等以“带”出之尚未见,钱先生释之曰:“道愁思使人消瘦。……‘首如飞蓬、簪则见短’,犹腰如削筍,带则见长。”这样炼句,避免了言情如“印板落套”。后来的诗人,仿此而作者不少,如谢朓“徒使春带赊,坐惜红颜老”(《和王主簿〈怨情〉》),“此亦以带示意”;又有“舍带而别以钿、钏等示意者”,如“手展流苏腰肢瘦,叹黄金两钿香消臂”(刘学箕《贺新郎》)等。……钱先生就一“带”字,引出一串后人沿用变化之作,真可作为研究诗歌语源学的重要资料。
西汉时期的一位《易》学家,在作占卜词时如此注意炼字炼句,能够成为后世诗人之范,可证焦延寿确有自觉的“造艺意愿”,晚于焦氏的文学家杨雄,虽然到晚年悔其少作,说作赋是“童子雕虫篆刻,壮夫不为”,但他长期积累养成的文学素质在,依傍《易经》所作《太玄经》,也多用四言韵语,钱先生说他“老于文学,惨淡经营”,《太玄经》亦有“伟词新喻”,如“赤舌烧城”、“童牛角马”、“垂涕累鼻”、“割鼻食口”、“啮骨折齿”、“海水群飞”等等,但较之《易林》,“屈指可尽,相形见绌也”。结合前引胡适之说,那就是焦延寿的文词,比两汉顶级文学家的大作,都要“高明的多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