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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林》几与《三百篇》并为四言诗矩矱”——钱钟书论《易林》
来源:  作者:  点击:次  时间:1970-01-01 08:00于哲学网发表

     摘要:当代学人尊之“文化昆仑”的钱钟书先生,对汉代焦延寿《易林》给予诗学意义上的极高评价:称与《诗经》“并为四言诗之矩 矱”。《管锥编》立《焦氏易林》专题,论述《乾》、《坤》……《未济》等三十林,涉及林辞数百篇。先生慧眼独具,对所论及篇、句的文学价值,从“造境寓意”、“拟象变象”、“词令之妙”等方面作细致分析,纵横比较、中外沟通,使《易林》的文学意义凸显于两汉文学背景之上,亦为中国文学史之奇葩。但钱先生以“文本自足”观认为不必为《易林》姓焦姓崔“判儿猫之是非”,本文对此提出异议。

关键词:焦延寿;易林;诗经;钱钟书

An account and comment on QIAN Zhong-shu's views on Yi Lin

Abstract: Mr. QIAN Zhong-shu, venerated as the Mount Kunlun of culture by modern literary scholars, had highly praised Yi Lin written by JIAO Yan-shou of the Han Dynasty in the sense of poetry: It could almost be respected, like the Book of Poetry, as a model formulating the four-character poem rules. In his writing of Guan Zui Bian, Mr. QIAN arranged a special subject of JIAO's  Yi Lin and accounted 30 sets of the 64 hexagrams, relating hundreds of four-character lines of verses. Departing from the aspects of creating circumstances with metaphors, proposing and transforming images, wonderfulness of wordchoice, and comparing vertically and horizontally, Mr. QIAN made a painstaking analysis on its literary value, making Yi Lin's literary sense outstanding on the literary background of the Han Dynasty. But Mr. QIAN, viewing “Yi Lin from textual selfsufficiency”, held that it was unnecessary to clarify whether the author of Yi Lin was JIAO Yan-shou or CUI Tuan. To this, this paper raised an objection.

Key words:  JIAO Yan-shou; Yi Lin; the Book of Poetry; QIAN Zhong-shu

 

    《易林》是西汉后期(昭、宣、元、成)出现的一部以《易》之六十四卦为纲而演绎的占卜书。按汉代流行“卦自为变”的方法,每卦从一爻之变到六爻皆变,六十四卦可变4096次(包括本卦),《易林》在每个本卦63次变卦之下,皆据本卦与变卦之象拟作一首占卜辞,共得4097首(《节》之《无妄》有二首)。这些占卜辞皆用四言(少数几首三言)韵语,不少具有浓郁的文学意味,是美的诗篇,自唐代以来,人们就注意了《易林》文辞优美且意味深长的特色,唐代王俞在《易林原序》中说:“辞假出于经史,其意合于神明……言近意远。”宋代文学家黄伯思在《较定〈易林〉序》中说:“文辞雅淡,颇有可观焉。”明代杨慎(升庵)则干脆将其作为文学作品看:“西京文辞也!辞皆古韵,与《毛诗》、《楚辞》叶音相合,或似诗,或似乐府童谣,观者但以占卜书视之,过矣!”乃至推崇为“魏晋以后,诗人莫及”的一代杰作(《升庵集》卷五三)。稍后,竟陵派诗人钟惺、谭元春在大型古代诗歌选本《诗归》中,将《易林》文辞列为“汉诗一派”,选五十三首加以评析,总而评曰“异想幽怀情,深文急响”、“其笔力之高,笔意之妙,有数十百言所不能尽,而藏裹回翔于一字一句之中,宽然有余者,其锻炼精简,未可谓无意于文也。”清代费锡璜在《汉诗总说》中也说:“《易林》奇古,亦汉四言韵语”……现代,关注《易林》文学价值并准备写进中国文学史的是闻一多先生,在西南联大时期,他选《易林》辞123首,冠题《易林琼枝》,列于《风诗类钞》、《乐府诗笺》、《唐诗大系》等古代诗选之间,他断然说:“《易林》是诗,它的四言韵语的形式是诗,它的‘知周乎万物’的内容尤其是诗。”由此从文学史的角度肯定,汉代文学除乐府古诗之外,《易林》是与《史记》并列的“非文学的杰作”,其“琼枝”的文学价值在汉大赋之上。[1]

   但是,《易林》的历史遭遇颇为坎坷。

一是自明人始就有人怀疑《易林》是西汉人焦延寿所作(唐宋时皆称《焦氏易林》),清嘉庆年间山东栖霞人牟庭相根据东汉以后人伪造的《费直〈易林〉序》,推断世传本《易林》是东汉人崔篆所作,有一批附和他的人;到20世纪40年代,先是余嘉锡先生在其目录学名著《四库提要辨证》[2]里,对《焦氏易林》作者考索沿着牟庭相的思路做了不少“辨证”性质的工作,倾向“崔篆”说。接着,胡适先生基本是利用余先生所提供的资料,写了长篇论文《〈易林〉断归崔篆的判决书》[3],用法庭断案判决的方式,将《易林》的著作权不容申辩、不容商榷地断给崔篆。此文于1948年发表时,文后附有《余嘉锡先生来函》奖誉“国府委员”胡适。从此,《易林》著作权归于崔篆就似乎成了“铁案”。(笔者自上世纪90年代研究《焦氏易林》作者问题,撰《一桩历史迷案的探索》等4篇论文,确认《易林》作者是焦延寿,其写作年代主要在汉元帝、汉成帝前期之间,此不赘述,有兴趣者请参读《焦氏易学林诗学阐释》。)

     二是,清代以来,亦有不少人反对《易林》是诗,否定其文学价值,冯班、章学诚是代表者。由此,在20世纪内正式出版的任何一部文学史著作,乃至《先秦两汉魏晋南北朝诗》这样的大型诗歌总集,皆不论及《易林》,拒绝选录一句一题。

建国之后,第一个站出来重新评价《易林》的就是钱钟书先生,他在《管锥编》第二册立有《焦氏易林》专题。[4]

    钱先生在总论性质的《焦延寿易林·占卜书与四言诗范》中涉及了上述两个问题。他对于作者是谁,似乎不太以为然,认为自顾炎武《日知录》中提出“《易林》为东汉人著而嫁名焦延寿”以后,“清儒欲夺之焦以归于崔”,从而嘲笑牟庭相、丁晏辈,“如讼师之争产焉”。又连举史书上还有后汉许峻亦有《易林》之作,及孔颖达《礼记正义》中引不知何种《易林》语,然后说:

        焦欤、崔欤,将或许欤,姓氏偶留,而文献鲜征,荀得主名,亦似于知其人、读其书,无甚裨益。窃欲等楚弓之得失,毋庸判儿猫之是非也。

这个观点,是与他在《谈艺录》、《宋诗选注》中表述的“文章流别,初不拘名从主人之例”、“批评不是考史”、“文并不就如其人”等“作品自足”论密切相关的,即强调注重作品本文,不必旁求作品的社会历史人事背景。由此,他不提及余嘉锡的学术辨证,更不理睬胡适以“讼师”乃至自升法官的身份“夺之焦以归于崔”,他要与之一争的是《焦氏易林》是否有文学价值。

     他完全赞同黄伯思等关于“文辞可观”的评价,并推杨慎使《易林》“文采始彰,名誉大起。术数短书得与于风雅之林者”,“实有功”而可称“后世钟期”;继而简述明清诗歌界有过学习《易林》为诗的小热潮,从董其昌到王士祯都卷入其中。对于否定《易林》是诗、否定其文学价值,则就冯班、章学诚之论分别驳之。

   冯班认为,古代的铭、诔等文体皆是有韵之文,孔子不选铭、诔入《三百篇》,是因为“有韵之文,不得直为诗”,诗是“言志”且“发乎情”,《易林》之辞,仅是有韵之文而已,王士祯“欲以《易林》为诗,直是不解诗,非但不解《易林》也。夫镜圆饼亦圆,饼可谓镜乎?”(《钝吟杂录》卷三)钱先生主要针对“有韵之文”云云辩驳曰:诚然,有韵不得直为诗,然而有些标榜“言志”、“发情”的韵文也不是诗,如魏晋之玄言诗,钟嵘《诗品序》即摒为“平典似道德论”,但有些有韵却不以诗名的文辞,“却直可名诗而无害”。他举《易林》的《益》之《革》“雀行求粒,误入罟罭,赖仁君子,复脱归室”等辞,“可持较曹植的《野田黄雀行》”(“不见篱间雀,见鹞自投罗,罗家见雀喜,少年见雀悲,拔剑捎罗网,黄雀得飞飞。”);又举《坤》之《既济》“持刃操肉,对酒不食,夫行从军,小子入狱,抱膝独宿”可持较古诗《十五从军征》(“烹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羹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等等,证明《易林》之作与诗无差;更有一些古代经典中的名句,如《易传·乾文言》的“云从龙”,《易林》铺陈为“龙渴求饮,黑云影从;河伯捧觞,跪进酒浆,流潦滂滂”(《同人》之《蛊》),钱先生认为:“境物愈恢诡矣。”《左传》中有“唇亡齿寒”语,而“唇亡齿寒,积日凌根,朽不可用,为身灾患”(《未济》之《遯》),则“情词加急切矣。”《易林》中“异想佳喻,俯拾即是”,如果不知道它原是卜筮之辞,冯班“暗中摸索得之,当亦直谓诗”,为何知道了它们的出处,就“觌面不相识”呢?钱先生批评冯班之偏见曰:“盖只求正名,浑忘责实,知名镜之器可照,而不察昏镜或青绿斑驳之汉、唐铜镜不复能照,更不思物无镜之名而或具镜之用,岂未闻‘池中水影悬胜镜’(庾信《春赋》)耶?”这就是说,没有以“诗”名之的文辞,只要具备了诗的资质特征,它就是诗!

章学诚在《文史通义·诗教下》说:“焦贡之《易林》,史游之《急就》,经部韵言之不涉于诗也。”意思是说,《易林》是解经之作,只不过是用了韵言,不属于诗的领域。钱钟书先生则说:《易林》之作,“主旨虽示吉凶”,但其作者“亦借以刻意为文,流露所谓‘造艺意愿’”,于是“已越‘经部韵言’之境而‘涉于诗’域”,诗人见到了,“只有愕叹不虞君之涉吾地也,岂能痛诘何故而坚拒之哉!”焦延寿当时确有“造艺意愿”,《大有》之《贲》辞曰:“楚乌逢矢,不可久放;离居无群,意昧精丧。作此哀诗,以告孔忧!”他确实是把那些占卜辞当作诗来写的。明于此,钱先生有高于章学诚的通达之论:

    卜筮之道不行,《易林》失其要用,转藉文词之末节,得以不废,如毛本傅皮而存,然虎豹之鞹,狐貉之裘,皮之得完,反赖于毛。古人屋宇、器物、碑帖之类,流传供观赏摩娑,原皆自具功能,非徒鉴析之资。人事代谢,制作递更,厥初因用而施艺,后遂用失而艺存。文学亦然…… 

他举了文学史上常见之例:郦道元的《水经注》本是“舆地之书,模山范水是其余事,主旨大用绝不在此”,可是“刻划景物佳处,足并与吴均《与朱元思书》而下启柳宗元诸游记”,是中国山水文学典范之作,现在已无人妄说“直不解文,非但不解《水经注》”。钱钟书先生力排种种对《易林》异议,说了一句与闻一多先生“《易林》是诗”相呼应的话:

    盖《易林》几与《三百篇》并为四言诗矩焉。 

不知何因,20世纪有文学史著作问世的中国文学史家,竟无一家倾听了闻、钱二先生的意见,留下历史的遗憾!

    钱先生在《焦氏易林》专题中,论述了《乾》、《坤》……《未济》等三十林,涉及六十四林作品数百篇,他对所论及篇、句的文学价值作出了比杨慎、钟惺、闻一多更高、更细致、更全面的评价,主要集中于“造境寓意”、“拟象变象”、“词令之妙”等方面。试分述如下:

一、“造境寓意”

    《姤》之《损》辞曰:“梦饭不饱,酒未入口;婴女虽好,媒雁不许。”如果不以占卜辞执之,显然是描写一男青年单相思情态的诗,钱先生非常欣赏,连举后出的《楞严经》“如人说食,终不能饱”、唐代寒山诗“说食不能饱,说衣不免寒”评曰:“‘梦饭’之造境寓意深于‘说食’,盖‘说食’者,自知未食或无食,而‘梦饭’者,自以为食或可得而食也。”这一独特而深永的“造境寓意”,对欲得而不可得的心理状态的表达,有出人意外的妙处,后人诗文中连绵仿效之,宋代杨万里在《易论》中说:“梦饮酒者,觉而言之于童子,童子曰:‘奚而不醒也!’”明代李开先《喻意》诗云:“梦中有客惠佳酒,呼儿抱去热来尝;忽听鸡声惊梦觉,鼻内犹闻酒气香。追悔一时用意错,酒佳凉饮又何妨!”冯梦龙又将此演成一个笑话,载《广笑府》:“一好饮者,梦得美酒,将热而饮之,忽然梦醒,乃大悔曰:‘恨不冷吃!’”显然,“梦酒”云云,皆是从“梦饭不饱”得到启发,《易林》之前,无此造境寓意诗,是焦延寿先发的创造。

诗要表现人的感情,造境寓意当以情为本,钱先生指出,《易林》作者善于“推及心事与情况”。写人的欢乐之情,则将欢情拟人化而活跃灵动,如“视日再光,与天相望。长生欢悦,与福为兄。”(《大有》之《小过》)、“酒为欢伯,除忧来乐;福喜入门,与君相索,使我有得。”(《坎》之《兑》)欢乐者的心境跃然纸上。写人的忧惧愁闭之情,则阴郁萧索,如“凶子祸孙,把剑向门”(《需》之《升》)、“杜口结舌,言为祸母”(《否》之《巽》)。他特别欣赏“忍丑少羞,无面有头。耗减寡虚,日以削消”(《泰》之《观》)的心裁别出之笔:“今以抱愧含羞,为‘无面见人’,古语亦然”,有羞愧之心的人,一旦自感可羞可愧便自觉无脸见人,可是,“《易林》以‘无面’承‘少羞’,则意适相反,乃指无耻,不识羞。”他又列举了中西文学作品“没脸”、“泥面”、“铁脸”、“颜厚”、“脸皮老”等与有无羞愧之情的描写,补证焦延寿“无面有头”寓意之妙:“不知耻,不害羞,则表达愧情之颜面虚生闲置,虽有若无,是以‘少羞’等于‘无面’。‘无面’可解为自觉羞愧,亦可解为不觉羞愧,此复文同不害意也。”此诗可作为焦氏善于“推及心事”之范例之一(《易林》中还有很多拟男女表达爱情的诗作更为典型,惜钱先生没有提及)。

《易林》中有不少作品为表达作者忧患之意,常常采取特殊的寓言手法,如“三蛆逐蝇,陷堕釜中;灌沸渰殪,与母长诀。”(《大畜》之《观》)这是对逐利者往往自取灭亡的讽刺,是一个严峻的主题,钱先生曰:“取琐秽之物以譬惨戚之况,相映成趣矣。”他对“左有噬熊,右有啮虎,前触铁牙,后踬强弩,无可抵者”(《大壮》之《大壮》)的造特殊之境,有更特别的阐发。此辞是描述人陷入绝望的困境之中,如《易·蹇》所表“往蹇来连”,但《困·初六》爻辞“臀困于株木,入于幽谷”较之焦氏所作,“相形见绌”,“此则周遮遏迫,心迹孤危,足为西方近世所谓‘无出路境界’之示象”。此种境界的创造,很快被后世文人所模仿,如东汉王逸《九思》之六《悼乱》,赵壹《穷鸟赋》;为更多人所熟悉的是杜甫《石龛》之“熊罴哮我东,虎豹号我西,我后鬼长啸,我前狨又啼”,较之焦辞,“词意匡格无殊”。焦氏作此于两千年前,近代西方心理分析学家始有对此特殊心境的表述:“言人处境困绝,每遁入狂易,亦取譬于亚剌伯人骑骆驼于万山窄径中,左峭壁而右深谷,峰回路转,斗见一狮欲扑,退避不能。”由此可见,焦延寿创造此种境界亦有超前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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