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薛宝钗之美不仅在于她美丽姿容的“艳冠群芳” ① ,更在于“珍重芳姿昼掩门” ② 的持重;不仅在于“淡极始知花更艳” ③ 的清雅,更在于“不语婷婷日又昏” ④ 的坦然。薛宝钗的大美在于她的超凡脱俗与处世圆融,这美是回归人性本真的大美,这是强有力生命的再现,她是人类精神和灵魂孤独的探索者,她向我们展示了超凡入圣的高妙人生境界。宝钗的丰富是基于她对世界的完全了悟,一个了悟了的人,她便是一个完整的世界。对于了悟宇宙真理的人来说,无所谓出世与入世,无所谓相聚与分离,无所谓失去与得到,世界再也不是矛盾和对立的二元,而是完全的同一了,同一的世界不需要分辨,只需要体验。有了这样的体悟,便会有一种面对命运坦然而大度的姿态,这便是凡与圣的差别。偏颇于一边的读者无法解读宝钗那个完整的世界,无法领略她全然的美。宝钗是一位超凡入圣的女子,宝钗是一位圆融无碍的高士。
宝钗的丰富是一个世界,宝钗的神秘也是一个世界。宝钗的出场是那么清谈,我们虽无法详细得知她成长的心路历程、生活所给她的苦与乐,但我们却能从她的遭遇和她处世的态度上看到她的成长。
我们且看第四回宝钗的出场:
还有一女,比薛蟠小两岁,乳名宝钗,生得肌骨莹润,举止娴雅。当日有他父亲在日,酷爱此女,令其读书识字,较之乃兄竟高过十倍。自父亲死后,见哥哥不能依贴母怀,他便不以书字为事,只留心针黹等事,好为母亲分忧解劳。近因今上崇诗尚礼,征采才能,降不世出之隆恩,除聘选妃嫔外,凡仕宦名家之女,皆亲名达部,以备选为公主郡主入学陪侍,充为才人赞善之职。 ⑤
酷爱宝钗的父亲去世了,我们不知道丧父之痛给过宝钗怎样的内心苦难,但我们看到了一个在苦难中成熟的宝钗,一个将自我放下,为母亲分忧的宝钗。父亲的去世让宝钗看到了生命的无常,这无常定让她对有限生命做过最深刻的思考。宝钗的博学是大观园中的女儿们无人能比的,就连最有才华的黛玉也不及宝钗的广博。一个丰富的灵魂是一定要经过知识的浸润的,而对生命的彻悟却是要经历通过知而达到智的转变,绝圣弃知,这是一个大智慧的境界,宝钗在丧父之痛后经历了这样的转变。凡圣只在一念之间,这不同的一念就在于对待世界的态度。宝钗不是一个自由人,她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宝钗充为才人赞善之职也并非自己的选择,而是因为“ 凡仕宦名家之女,皆亲名达部”。宝钗不能掌握自己命运,所以她选择一种超然于命运之上的姿态,这种超然正是对小我的挣脱,正是生命的大智慧。正是这种大智慧使得宝钗超凡脱俗、圆融无碍。
宝钗一出场,她已经是一个彻悟了的宝钗,所以在以后的整部书里我们看不到宝钗在情感上的大起大落,看不到宝钗的任性悲愤,我们看到的是宝钗的随缘守份,看到的是宝钗的藏愚守拙。作者将一个完整的宝钗呈现给我们,她不需要再雕琢,我们看到的宝钗已经是一个成熟的宝钗,一个“行为豁达,随分从时” [6]的宝钗,一个了悟了的宝钗,一个丰富而又意韵深长,随缘却又超然的宝钗。
宝钗的美貌是艳冠群芳的,她“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人多谓黛玉所不及” [7] 痴情公子贾宝玉常常忘情于宝钗,也决非与她的美貌无关。我们且看第二十八回《薛宝钗羞笼红麝串》一回:
宝钗原生的肌肤丰泽,容易褪不下来,宝玉在旁边看着雪白的一段酥臂,不觉动了羡慕之心 …… 再看宝钗形容,只见脸若银盘,眼似水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比黛玉更具一种妩媚风流,不觉就呆了。 [8]
黛玉在宝玉的眼里已经是一个“神仙似的妹妹” [9]了,而宝钗比黛玉却更有一种妩媚风流,这给了我们多么广阔的想象空间啊!还好书中用群花之首牡丹来比喻宝钗,又有“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也动人” [10] 的诗句,帮助我们去想象宝钗的天姿国色。可美貌超群的宝钗对自己的容貌除持守住天然之外,没有再多一丝的雕琢。我们从宝钗平时的穿着就可看到:
宝玉掀帘一迈步进去,先就看见薛宝钗坐在炕上作针线,头上挽着漆黑油光的 纂 儿,蜜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葱黄绫棉裙,一色半新不旧,看去不觉奢华。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 [11]。
薛姨妈道:“姨娘不知道,宝丫头古怪着呢,她从来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的”。 [12]
一位妙龄少女在一个完全可以奢华的家境里,却不觉奢华,这是怎样的一种心境。一位妙龄少女从来不爱花儿、粉儿这些,这又会是怎样独特的情致呢?《红楼梦》整部书都在惋惜女儿们易逝的青春和无常的命运,宝钗却在豆蔻年华便对青春没有一丝的执着。这不执着是生命的冷静,这冷静将带给她红颜逝去时的平静,这平静来自于心底,她再不受肉体的困惑。王熙凤爱这个世间的名和利,她的穿着是多么的雍容富贵!因为她太在意这个外在的世界了。大观园里那些既美且才的女儿们,又有哪一个像宝钗这样的朴素与沉静呢?这朴素与沉静是灵性世界的召唤,这召唤是生命根本的声音。如果我们可以通过一个人的穿着修饰,窥到他的内心世界,那么宝钗就再也没有一丝的虚饰,正是因为她看到了世界的实相,虚饰对她已经一无用处,一无吸引了,持纯守素这是一个返朴归真的境界,这是一个不再被欲望纷扰的境界。纯素之道是美的大道,这样的审美情趣,一定是超越在世俗的美和丑之上的。“淡极始知花更艳” [13],这正是宝钗对人生大美的领悟。宝钗是做到了“虽有荣观,燕处超然” [14]的境界,拥有了这样的沉静那一定是懂得了生命的根本。
看懂了宝钗的穿着我们再去看宝钗的蘅芜苑:
顺着云步石梯上去,一同进了蘅芜苑,只觉异香扑鼻。那些奇草仙藤愈冷愈苍翠,都结了实,似珊瑚豆子一般,累垂可爱。及进了房屋,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中供着数枝菊花,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 [15]
宝钗屋里清淡到除了日常必须用品之外,再无一样多余,这样至简的生活大概只有得道了的高僧可以享用。宝钗这至简的生活定会有她的真意,那真意一定是内心世界的愈冷愈苍翠,一定结了累垂可爱的果实。妙玉是最为清高的,妙玉在请宝玉品茗时用了稀世珍宝,而宝钗所用的那普通的茶杯,却早已在妙玉的珍宝之上了。抛却了世间的宝物,却保有了生命最可贵的天真。这样的脱俗连在佛门中修行的妙玉也是望尘莫及的。
如果说对物质世界的超越还较为容易的话,那么对精神世界的超越就更为艰难。王熙凤热爱那个物质的世界,耗费了一生的聪明才智,却最终将她陷入困境。黛玉在她诗和情的精神世界里跋涉,化解不开的愁思成了她生命的主旋律。如何能得到生命中真正的自由和幸福?这样的探索只有宝钗完成了,她松开了手,松开了一切,但一个完整的世界向她展开了。从知到智的过程是一个艰难的过程,知识的广博是一个基础,当智慧的大门打开之后,知识便成为度脱苦海的舟筏,失去了被依附的作用,成为了一种方便。此时我们就懂得了博学的宝钗为何不以“书字为事”的原因了。生命的鲜活不在书和字里,而是在对当下的体悟里。
我们且可看一看宝钗的博学和她对自己才学的超然, 或可从中了解她丰富人生的冰山一角。
宝玉虽不爱经济学问,若论对杂学的旁通,这是连他的父亲贾政也不得不承认的。因宝玉生性空灵娟逸,在诗词歌赋上就远远强过世人,贾政也愿意在世人跟前卖弄一下宝玉的才情。但作起诗用起典来,他却又远远在宝钗之下了。我们且看第十七回至十八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荣国府归省庆元宵》中,宝钗劝宝玉将“绿玉”二字改成“绿蜡”的一段,就可见宝钗在诗词上功夫的深厚,这也怪不得宝玉要叹宝钗是自己的“一字师”了。再看第七十六回《凸碧堂品笛感凄清凹晶馆联诗悲寂寞》中黛玉与湘云联诗,湘云对出“棔”字,让黛玉大为赞叹,原来这是湘云“幸而昨日看历朝文选见了这个字,我不知是何树,因要查一查。宝姐姐说不用查,这就是如今俗叫作明开夜合的。我信不及,到底查了一查,果然不错。看来宝姐姐知道的竟多。” [16]大概喜欢作诗的人对“一字师”都是非常敬佩的吧,虽是一字之差,那学问的积淀可并非是一两日可得的。
在大观园里,黛玉和宝钗所作的诗是每每夺冠的,只是他们两人所作之诗的艺术风格不同,所展现的人生境界不同。诗是用来言情咏志的,诗是人生境界和感情世界的再现,诗是一门艺术,所有艺术的最高境界又是通向人生之大道的。我们来看第三十七回《秋爽斋偶结海棠社衡芜苑夜拟菊花题》中宝钗对拟诗题的评说:
诗题也不要过于新巧了。你看古人诗中那些刁钻古怪的题目和那极险的韵了,若题目过于新巧,韵过于险,再不得有好诗,终是小家气。诗固然怕说熟话,更不可过于求生,只要头一件立意清新,自然措辞就不俗了。 [17]
我们再看第六十回《幽淑女悲题五美吟浪荡子情遗九龙佩》一回,宝钗对黛玉所作《五美吟》的评价:
做诗不论何题,只要善翻古人之意。若要随人脚踪走去,纵使字句精工,已落第二义,究竟算不得好诗。 ……今日 林妹妹这五首诗,亦可谓命意新奇,别开生面了。 [18]
宝钗对诗的审美要求是立意清新、不随人脚踪、不俗、大气,这样的境界是作诗的正道,这样的境界也正是宝钗的人生境界。
凡是大智者一定是一通百通的,宝钗的广博正向我们展示了这样的真理。不同的艺术只是通过不同的技巧展现人生的境界罢了。我们有幸读到宝钗所作的诗,看到宝钗精辟的诗评,但却无福看到宝钗所作的画。《红楼梦》中虽然没有直言宝钗能画,但宝钗一定是能画的,只凭她的一首《画菊》我们就可看到她作画时的风采了:
画菊 衡芜君
诗余戏笔不知狂,岂是丹青费较量。
聚叶泼成千点墨,攒花染出几痕霜。
淡浓神会风前影,跳脱秋生腕底香。
莫认东篱闲采掇,粘屏聊以慰重阳。 [19]
“诗余戏笔不知狂”、“聚叶泼成千点墨”、“浓淡神会风前影”,无不把画者作画时的胸有成竹、才情万丈、酣畅淋漓刻画的入木三分。画者作画时的潇洒放浪、激情如波的神态已如在目前。一幅浓谈相宜、含霜摇曳的秋菊也跃然纸上了,怪不得诗人要感叹“莫认东篱闲采掇”了。艺术是生命灵性的闪现,不完全是生命全然的通透,艺术再现了生命的激情,而激情过后必将回归孤寂,这便是“粘屏聊以慰重阳”了,这里有激情之后的孤寂,还有一种深深的宁静,这宁静正是宝钗独有的气质。
我们再看第四十二回《蘅芜君兰言解疑癖潇湘子雅谑补余香》中,惜春因奉老太太之命要将《大观园》画出,宝钗对作画的一篇专业评论,足见宝钗对于作画决不是说说而已的门外汉,她作画的造诣也一定是很高的。人生大致是该经历三种不同的生活的,物质的生活、精神的生活和灵魂的生活。大部分人被困在物质的世界里不得解脱,一小部分人在精神的世界里徜徉徘徊,只有极少的人凭借着强而深的生命力进入了灵魂的世界。这样的人获得了对生命更深的控制力,这才是生命真正的得到。宝钗是向着生命深处探索的,大概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吧,我们在整部《红楼梦》里没有看到宝钗作画,那是因为宝钗已毅然将艺术的境界抛在了身后,被激情掌控的生命状态已被宝钗全然的超越了。超越了激情也就超越了激情之后的孤寂,获得的将会是生命中的沉静和坦然。艺术已完全被宝钗所享用了,再没有什么样的激情可以掌控她了,因为她的激情下流动着源源不歇的宁静。
如果说我们无法看到宝钗作画,那是因为宝钗已经超越于那个艺术境界之上,而将这样的一种才华舍弃了。那么我们也许会追问,宝钗为何要作诗呢?她为何不把作诗也一同舍弃呢?那是因为获得了圣智之人,不会偏颇于“有”,亦不会偏颇于“无”,她得到的是一种任由自在,这样的自在是“觉知分别心性,既不在内,亦不在外,不在中间,俱无所在。一切无著,名之为心” [20]的境界。这是一种一切均无所著的任由自在,这自在是出入无碍的自由。这自由的享受已经是无须刻意的放下或拿起,一切随顺因缘而已。
我们看到宝钗的诗论极精辟,诗也作的也极佳,但她却从不把作诗当作一回事,且听她对湘云说:“究竟这也算不得什么,还是纺织针黹是你我的本等。一时闲了,倒是于你我深有益的书看几章是正经。” [21]宝钗在诗词上的功夫决不在黛玉之下,但我们看不到她像黛玉那样沉迷于诗情之中。黛玉将生命的悲苦融进了她的诗歌,诗歌变成她生命的慰寄,情感的依托,黛玉是执着的,黛玉是痴迷的。而执着与痴迷都是人间的大苦,所以黛玉的一生是伴随着眼泪的,而这愁苦最终让她香消玉损了,留给我们的是无限的惋惜。黛玉那个诗情的境界一定不是人生的至境。宝钗的诗作得极好,她从前也一定沉浸于其中过,一定也喜过,一定也怒过,但她如今却拥有了不执着的超然,这超然才是真正的彻悟。
我们再看她对黛玉的劝说:
自古道‘女子无才便是德',总以贞静为主,女工还是第二件。其余诗词,不过是闺中游戏,原可以会可以不会。咱们这样人家的姑娘,倒不要这些才华的名誉。 [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