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选题源自福柯《古典时代疯狂史》一书的启发。
福柯声称:“疯狂不是一种自然现象,而是一种文明产物”、“有关疯狂的客观知识并不存在,存在的只是一些以科学类比观点,对非理性的某些(道德的、社会的)体验所提出的说法。”如此,其《古典时代疯狂史》的意义并不是想让历史听到疯人讲话(为理性所捕捉之前的疯狂也并未留下未经变窜的见证),而是研究理性如何捕捉疯狂的历史。[1]
由于中西思想差异巨大,自然不可能将福柯的理论结构套用以分析中国中古时代的疯狂现象。然而此书的上述思想依然值得借鉴。本文努力的方向正是通过对材料的分析,来探讨中国中古时期的秩序与观念如何捕捉疯狂这一问题。
一
“佯狂”,或作“阳狂”,是中国古代一个为人所熟知的文化现象。它总是在特定的境遇中成为中国古代士人的一个姿态,一个消极的对抗方式,宣示着不满、恐惧与拒绝。 汉·韩婴《韩诗外传》第六卷:“比干谏而死。箕子曰:‘知不用而言,愚也;杀身以彰君之恶,不忠也。二者不可然且为之,不祥莫大焉!’遂解发佯狂而去。”[2]
既有“佯”,则必有“真”。从佯狂者“阳为病狂,卧便利,妄笑语昏乱”[3]的行为上,我们可以看出,佯狂是对“真狂”的模仿。而“真狂” , 在最初,显然是一种疾病。
秦汉时期最重要的医书《黄帝内经》,已有颇多对于疯狂的论述。
在中医理论中,疯狂是由于阳亢火盛,人体经脉受损或是气乱引起的一种疾病。《素问·阳明脉解》以中医理论阐述了疯狂发作时的种种表现。《灵枢·癫狂篇》则已列专篇描述癫狂症状及发病特点,并且对癫疾和狂疾做出了区分。大致是癫疾偏静,狂疾偏动,但症状往往交叉难以分清,因此常常“颠狂”并称。此外,在这一时期的文献中,表示“不慧”的“痴”常常与“狂”连用并称“痴狂”或“狂痴”。人们用这些词汇来形容疯狂的种种状态。
直到隋,才以“风狂”称狂疾。隋·巢元方所著《诸病源候论》列有“风狂病候” , 认为“ 狂病者,由风邪入并于阳所为也。 …… 故名风狂。 ”[4]《正字通·风部》:“风,今俗狂疾及四支偏枯皆曰风,别作疯。”[5] 不论是“风狂”还是“疯”,都是魏晋之后对狂疾的称呼, 而本文之所以使用“疯狂”一词为题,则是为总括上述“狂”、“颠”、“痴”之方便。
我们还可以看到治疗狂疾的相关记录: 《汉书 · 艺文志》载有《客疾五藏狂颠病方》十七卷[6],惜已散佚。《素问·病能论》中载有“生铁洛”[7] 一方用以治疗长期发作的疯狂,汉·张仲景《伤寒论》中则针对外感热病中伴随的发狂病症列举了各种汤药治法[8]。
显然,中国古典医学已经对狂疾有了相当水平的认识,在疯狂的成因、症状以及治疗方面都有了细致的描述以及理论解释。 作为疾病的疯狂在这个时期已经确立了它的饱满形象。
然而,中医理论同时也表明疯狂不仅仅是一种形体受损的疾病,反常的行为和言语也标示着患者精神上的缺陷。福柯指出,疯狂在病理学分类上造成的问题是:对疯狂的描述从心智力量出发,很快在越来越细的划分中遇到了道德性特征描述。[9] 中国古典文本对疯狂的描述也隐然含有某种价值判断意味:
《国语·晋语九》:“下邑之役,董安于多。赵简子赏之,辞;固赏之,对曰:‘……今臣一旦为狂疾,而曰必赏女,与余以狂疾赏也,不如亡!’趋而出。”[10]董安对因“狂疾”而受赏颇感屈辱,正说明了狂疾的这种道德上的负面意味的存在。所以他宁可逃亡也不愿意接受赵简子的关照。
这种道德上的负面意味,让疯狂显现出与疾病形象相混含的另一副面孔。
《韩非子·解老篇》认为,思虑过度会导致智识的混乱,结果“心不能审得失之地”,主体不能进行有效的价值判断,不能做出正确的选择,因而便“不能免人间法令之祸”[11]。他的后两个推论已越出了医学范畴,进入了伦理道德领域。而韩非强调,即使是疯狂者因丧失行为价值判断而犯错误,也不能不受到法令的制裁。疯狂在此不得不承担使主体违法致祸的罪责。但东汉王充认为,痴狂者“性已毁伤,不可如何”[12],他主张将其置于教化之外。这一个排除的手势,赋予了疯狂以伦理上的意义——被排除于伦理秩序之外的一个负面的存在。伦理秩序对精神层面上的缺陷和异常行为是反感的,在上述非残忍即冷漠的目光中,我们看到了重叠于疾病之上的疯狂的第二副面孔。
历史,是由士人们的写作文本构成的。士人们通过选择、编排、解释或者评价赋予一些事件以意义。因而他们记述的历史不可能是一个“客观”的事件陈述。他们对事件的思考和表述,基于日常经验的言说,当然摆脱不了一定的观念或价值判断、甚至诗性的想象的渗入。
由于伦理对疯狂的反感,在先秦到两汉的历史书写中,我们没有找到任何独立的、明显罹患狂疾的病人的完整形象。即使有一些病例,书写的关注点也集中在对疾病理论的叙述上,患有狂疾的病人,仅仅是作为医学理论或医者的观察对象而存在的。 例如《史记 ·扁鹊仓公列传》中的山跗[13],只是为了说明仓公高明的医术而作为诊治对象出现。
然而 在先秦两汉的历史文本中,还存在着疯狂的又一副面孔。
《史记·滑稽列传》载:“武帝时,齐人有东方生名朔……人主左右诸郎半呼之 “ 狂人 ” 。人主闻之,曰: “ 令朔在事无为是行者,若等安能及之哉! ” 朔任其子为郎,又为侍谒者,常持节出使。朔行殿中,郎谓之曰: “ 人皆以先生为狂。 ” 朔曰: “ 如朔等,所谓避世於朝廷间者也。古之人,乃避世於深山中。”[14]
东方朔绝非身患狂疾之人,为何 却以“狂人”的形象出现 ?福柯在《疯狂史》中写道:“古典意义下的疯狂,其真正所指并非精神或肉体中的特定变化,它所指的,比较是存于肉体变化之下,存于怪异语言和行为之下的一项谵妄论述。我们对古典疯狂所能作出最普遍和最简单的定义,便是谵妄:‘这个字是源于 lira,意为犁沟;因此,deliro的本意为脱离犁沟,也就是说脱离理性之正道。’”[15]只要脱离了理性之正道,语言怪诞,行为异常,便可被视为疯狂。这种判断并不需要专业人士的意见,“疯狂之所以如此显而易见,……正是因为疯狂是一种决裂。……疯人并不以其存有(etre)显现; 但如果他不容置疑,那是因为他就是他者异类(autre) 。”[16] 脱离理性之正道的差异,是疯狂最为普遍的特征,不合秩序的行为异常,成为辨识疯狂最便捷的途径。东方朔的举止乖越礼法、不合常理,正是人称之为“狂人”的原因。这对于我们辨析疯狂又有何意义呢?
《汉书·韦贤传》附少子玄成传,说玄成为了逃避不测之祸,装疯卖傻,其状不堪。于是有位“丞相史乃与玄成书曰:……今子独坏形貌,蒙耻辱,为狂痴,光曜晻而不宣。微哉子之所托名也!”[17] 玄成为全身自救而装疯,以狂痴为托名之所 , 标示出疯狂作为一种处世伦理被选择。东方朔与玄成的“狂”,是出于某种理性考虑而选择的疯狂。我们看到,理性在这里介入了疯狂,被理性选择的疯狂,摆脱了“狂疾”所代表的身心之双重缺陷,在伦理意义上也不再是因无能和错误而被排斥的对象了。尽管丞相史认为这种逃避方式“微哉”低级,但佯狂,恰恰是理性对疯狂的利用,表明了伦理秩序不得不以某种独特的方式接纳并承认疯狂。正是理性,赋予了疯狂伦理意义上的一个位置,一个新内涵,同时也宰制了疯狂。
也只有这种被理性所选择的疯狂,才能在伦理秩序中获得了一个实在的地位,才能备受士人关注,从而堂而皇之地进入士人们的书写文本,对伦理秩序产生其始料未及的影响。
二
我们再来看看,从先秦到两汉的士人们如何看待上述作为处世方式的疯狂。
战国末期的《晏子春秋》、 西汉初年的《淮南子》、东汉的《新语》以及东汉应劭的《风俗通义》对此种疯狂的现象描述如下:
“以不事上为道,以不顾家为行,以枯槁为名”(《晏子春秋》);
“懈堕分学,纵欲适情,欲以偷自佚”(《淮南子》) ;
“播布革,乱毛发,登高山,食木实,视之无优游之容,听之无仁义之辞,忽忽若狂痴,推之不往,引之不来,当世不蒙其功,後代不见其才,君倾而不扶,国危而不持,寂寞而无邻,寥廓而独寐”(《新语》);
“(赵仲让) 冬月坐庭中,向日解衣裘捕虱,已,因倾卧,厥形悉表露”(《风俗通义》)。
他们对其的伦理评价分别为:
“惑者狂者木石之朴也,而道义未戴焉”(《晏子春秋》);
“塞于大道”(《淮南子》)
“可谓避世,而非怀道者也”(《新语》);
“绝高士也”(《风俗通义》)。